第十三章 玄黄错跱1

皇帝御驾,一切都以妥善为要。朱聿恒亲自领兵去城内布防巡逻,而阿南是个闲不住的人,略做休息有点精神,感觉身上伤势也没什么大碍了,挂念起在郊外守墓的卓晏,便骑马出了城。

龙勒水蜿蜒流淌过灰黄的荒原,冬日夕阳薄薄披在绵延的大地上。

尚未到墓前,阿南便看见了卓晏的身影。却见他被一个孩子拉着离开了墓地,往后方快步走去。

阿南有些诧异,追上去问:“阿晏,你上哪儿去?”

卓晏抬头看见她,指了指拉着他大哭不已的孩子,道:“他娘出事了,我来看看。”

阿南看着这孩子脸上的鞭痕,问卓晏:“你认识他?”

“嗯,他娘出去干活时,他偶尔会溜达到我那边,挺懂事的。”

转过土堆子一看,下方河**,一个女人昏迷不醒,倒在水边。

原来她在河中戽水太久,冻得腿脚麻痹,回程中摔下河岸撞到了头,至今未醒。孩子拉不动她,只能来找人求救。

卓晏忙和阿南将她送回窝棚,安置在干草铺上。卓晏问明了灾疫大夫所在便急忙跑去了,阿南想着给她烧点热水,正去河里打水,忽听到身后传来诧异声音:“南姑娘?”

回头见是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阿南便打了个招呼:“墨先生怎么在这儿?”

墨长泽道:“龙勒水是此地命脉,河水忽然干涸,必有大事,我带弟子们来查看一下。”

阿南点头,又指了指岸边,说道:“河水涨落不定,灾民们还在修筑堤坝,这边工事该有些预应方案才好。”

“是该出个方案。但天灾频繁,纵然我们救得了此地灾民,又如何救济天下灾民?就算救得了全天下的灾民,可还不是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奔波挣扎在这世间,蝇营狗苟。”墨长泽叹道。

阿南默然,心道若青莲阵法彻底发动,这边怕是水都没了,还修筑什么堤坝?

抬头看见卓晏带着大夫过来,走到了墨长泽身后。他显然也听到了这番话,眼中泪光涌起,悲难自抑。

阿南感慨地想,人生巨变,卓晏这个浪**子也终于开始懂得人生艰难,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墨长泽他们商议如何改水道,阿南便道:“我看此处地势,应当适用渴乌,也就是过山龙。墨先生,我画个图样给你瞧瞧看合适不。”

时间紧迫,她匆匆画了个大概,墨长泽看着草图眼中放光,又遗憾道:“只是沙漠之中哪来如此多的木头竹竿,终究难以施展。”

却听旁边卓晏迟疑道:“虽然没有竹木,但龙勒水出敦煌后,在下游有个水草丰茂之处,生长着不少芦苇。我看过有人以芦苇和上胶泥,加以烘烤,亦能造出相似物件。”

墨长泽大感兴趣,道:“这种法子在南方较多,我久居北方,倒不是很熟悉,你具体和我说说。”

卓晏顿时瞠目结舌。

他过往二十余年都是个不学无术的浪**子,即使见过那东西,但哪懂得详细具体的道理,磕磕巴巴连猜带蒙讲了一些,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都是大摇其头,感觉难以实施。

“墨先生别急,隔日有空,你们一起弄点芦苇胶泥试验一下呗。”阿南说,“阿晏也好好回忆一下,要是能帮上忙,对敦煌也是大功一件。”

眼看天色已暗,送走了墨长泽后,阿南到卓寿墓前上了炷香。

“阿晏,其实我有事要找你帮忙。”打量他披麻戴孝的模样,阿南又觉有些难以开口,“你会吹笛曲《折杨柳》吗?”

“会,这曲子我熟。”卓晏道,“毕竟我朋友多,相聚别离常吹这一首。”

“这曲子,有古曲和今曲的区别吗?”

“这倒没听说,笛曲传承有序,应当没有什么变化。”卓晏说着,忽然明白过来,问,“这么说,是这次的阵法,需要用到《折杨柳》?”

阿南点头,道:“敦煌这边的乐伎,因为都与马允知有关系,所以我们不方便用,阿晏,你是我们最信得过的人了。”

卓晏毫不迟疑,问:“什么时候去?到时候喊我一声即可。”

阿南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心下一松,不由笑了:“你不担心别人背后非议?”

“那又有什么,我本就是无行浪子,哪天断过非议?”他靠在墓碑上,面上尽是萧瑟神情,“实不相瞒,阿南,我也想和你、和墨先生一样,这辈子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做不了大事,哪怕再小,也想去试试。”

告别了卓晏,阿南又受托去看了看卞存安。

“阿晏在那边认识了个孩子,请卞叔你下次过去时,把家里那几本画册顺便带过去,他也可以给孩子教教字画打发时间。”

卞存安一听,眼泪便落下来了,哽咽道:“以前让他看书,他都偷跑出去斗鸡走狗,如今倒懂得上进了。”

阿南劝慰了他几句,想起唐月娘的事,便借着由头提了起来:“卞叔,你看,咱们还有可能找到阿晏的娘亲吗?”

卞存安叹口气,黯然道:“怕是难了,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那,你给我讲讲当年的事儿?阿晏亲娘是哪儿的人该知道吧?”

“应该是顺天附近小村落的。当时我跟随永年兄出逃,为了遮掩我的身份,永年兄便请调去了个边防小卫所,顺便把我安置在那里。那时候马允知是百户,永年兄任他副手。我在那边无人打扰,日子过得平静,只是他们卫所有几次未能完成上头委派的命令,有时被罚俸杖责,打得厉害……”

即使过了多年,卞存安说到那时的卓寿,面上依旧有疼惜之色,叹道:“不久马允知立功升调,永年兄接管了卫所。过了有半年左右吧,有一天晚上,他来跟我商量找个婴孩来遮掩身份之事。我说那可没办法,可他却说……到时候就有了。”

“半年后,他真的抱了个刚出生的娃回来,就是……阿晏了。我问永年兄是哪儿来的孩子,他说是别人不要的。我看阿晏眉眼与他颇像,本来有些怀疑,但后来一直没见什么女人出现过,才信了他的话。”卞存安想着当日襁褓中的卓晏,忍不住心酸,“卫所全是毛头小子,哪懂得什么,我当晚装腔作势号了几声,第二天卓寿抱着孩子出来,便个个向我们贺喜。卓家老人知道此事后,喜不自胜,觉得卫所苦寒不好养孩子,立刻跑来将孩子带到顺天了。阿晏从小备受祖父母宠爱,从没受过什么苦,如今落到这境况,是我和永年对不起他……”

从卞存安那儿听了一番陈年旧事,阿南一边思索着,一边回到驿馆,正遇上康晋鹏将大夫送出门外。

阿南便问:“薛堂主他们情况如何了?”

“薛姑娘伤势轻些,刚刚已经用了药歇下了,薛兄弟倒是刚醒。”康晋鹏指指屋内,面带焦虑。

拙巧阁与阿南其实本有冤仇,不过毕阳辉死后,他们都与朝廷合作,康晋鹏此次又与阿南一起下过地道,因此也化干戈为玉帛了,甚至主动邀请道:“南姑娘,进来一起听听阵内的情形吧。”

薛澄光虚弱地躺在**,眼睛半睁半闭。

他全身溃烂,烧焦的衣服贴在灼伤的皮肤上,脸上缠满绷带,虽然勉强开口,但声音低弱,几不可辨。

“当时……我与滢光一起入内,越往里面,只觉身体越重。洞窟蜿蜒,有时我们分开太远,彼此呼喝也听不到,只能靠着下意识的判断进行……纵然我们二人自幼心灵相通,一路过去也常有闪失,不过我们算是老江湖了,也能勉强弥补……”

阿南靠在柱子上,揉着手脚旧伤酸麻处,听薛澄光继续讲下去。

“险险通过地道后,尽头是一个高大广阔的石室,里面是五色云母雕琢成的满池莲花,分布于室内,在火折下熠熠生辉,我们一时都看呆了……”薛澄光的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显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莲池正中,是一朵巨大的青莲,上面有只云母青鸾展翅欲飞。我们料想阵法中心必定就是这只青鸾,于是便向它而去,谁知没走出几步……”

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若不是身受重伤瘫在**,怕是已经跳将起来:“一阵疾风忽然扑面而来,莲池上方倾泻下大片毒水,比外面所喷的更为可怕,连那些云母莲花都在水中迅速消融。我下意识地向后疾退。可……滢光不知怎么的,仿佛没听到我的声音,不仅没有撤回脚步,反而抬手向着前面扑去,似要投入那片可怖毒水之中……”

他说到这里,喘息越发急促,显然回想当时情形,依旧觉得可怖至极。

“眼看血海扑面而来,我唯有冲过去揪住滢光后背的衣服,将她一把扯回。她也终于醒悟过来,跟我一起奔回洞窟……可,已经来不及了……”

后方血海汹涌,前方照影双洞默契已破,漫天毒水将他们笼罩其中。

而他们左支右绌,再也无法同进同出,只能拼着被蚀出一身血肉模糊,勉强逃出阵中,苟全一条性命。

阿南听到这番死里逃生的遭遇,也不由感到惊心。

以薛氏兄妹这样一对当世高手,尚未踏入机关中心便险些丧命,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关,可以将一池青莲瞬间翻成血海,而且陷入机关的人还毫无任何察觉?

难道说,傅灵焰的阵法机关真的已经达到了这般鬼神莫测的地步?

“不对啊,刚刚我们询问过滢堂主阵中情况,前面都差不多,但她在阵中所见,与你所说的大相径庭。”康晋鹏疑惑的声音传来,他取过手边一张记录,见薛澄光显然已经看不了东西了,便交付于阿南,说,“南姑娘你看,滢堂主说,她看到的明明是雨落莲池,不是血海毒水啊。”

阿南闻言,顿时错愕不已,上前来接过薛澄光手中的卷宗一看,果然,薛滢光所说在上面清清楚楚——

她在出照影双洞后,踏着莲叶向正中心的青鸾而行时,忽觉轻风袭面,一汪碧水如雨帘般从一池青莲中泄下,漫卷起雨雾云烟,将后方的莲花与青鸾笼罩在其中,如同仙境。

洞中火折光芒黯淡,薛滢光心旌摇曳,待要向前再走两步,看清楚情况之时,后背却被哥哥一把抓住,将她拖了回去,大吼:“快跑!”

她尚未回神,便只能随着兄长仓皇逃出。可此时他们心境大有不同,一个急切逃命,一个疑惑不解,因此而乱了配合,导致两人险些命丧洞中。

这大相径庭的描述,令阿南与康晋鹏都是疑惑难解,面面相觑许久无言,根本理不出洞内真实情形。

阿南一路思量着,顺着院廊走回前院所居之处。

屋内点着明亮灯火,门外侍立着韦杭之。

阿南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一脚迈进去,果然看见了朱聿恒端坐于桌前,已经为她备好了晚膳。

阿南洗净了手,毫不客气地在他面前坐下,一边抓起块羊肉啃着,一边将刚刚薛澄光那边所见的事情讲了一遍。

“两个一起进去的人,所讲述的内容却好像对不上啊。”阿南啃着羊排,问朱聿恒,“你觉得,谁说得比较可信些呢?”

“就算角度有所不同,但同在阵中,不至于所见的东西会大相径庭。所以这里面的真实情境,能确定的应该是有云母莲池、青鸾和从天而降的水帘。”朱聿恒思忖道,“相比较而言,我觉得薛滢光的可能性大些。”

“嗯……不是我不信世上有那么厉害的水,问题是,若进去一对人,阵法为了防御便把云母石莲融化了,那里面绚丽的景象岂不是即用即抛了?傅灵焰不会这么浪费吧?”

朱聿恒听着她的话,不由笑了:“显然不会。”

既然阵内的详细情形探讨不出,他们便也先撂开了。阿南跟他讲了讲卓晏和卞存安的事情,在烛光下一起把饭吃完。

等盘碟撤去,他取出药酒督促她擦上。

阿南捋起袖子,见右臂的肿胀大有好转,转了转手臂正在感受伤势时,手肘忽然一紧。

是朱聿恒握住了她,将她的衣袖捋了上去,看向她臂弯的伤处。

阿南一怔,想要抽回手,可他握得很紧,低声道:“阿南,让我好好看看你的伤。”

他声音又温柔又低沉,自她耳畔直入胸臆,让她心间忽然绵软下来。

她恍然想,阿琰啊,每次紧紧抱住她不肯松手时,那强硬又执着的力道,总是与此时他的动作,一模一样。

原本一直掌控主动的她,在此时的他面前,放松了身体任由他审视自己的伤口——不是示弱,不是服软,只是舍不得看他在要求无法得到满足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而他温暖的掌心覆在了她微凉的手臂伤口上,小心翼翼地贴着,问:“还会痛吗?”

“在阵中被傅准控制住时,确实生不如死,但现在又没什么感觉了。”阿南曲了曲手肘,恨恨道,“傅准这个浑蛋,我绝不会饶过他!”

可再一想,傅准那冠冕堂皇的借口,把皇帝和太子都搬出来了,怕是阿琰要帮她去讨债也为难,只能闷闷地“哼”了一声。

朱聿恒的指尖在她旧伤上抚过,却没有发现新的伤口:“是万象吗?他怎么伤到的你?”

“万象只是看不见而已,怎么会连伤口也没有?”阿南盯着自己的手肘又看了几眼,确实连最细小的痕迹都没有找到。

正在思索之际,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中,她呆呆地望着盯着自己的手肘,心下有个极可怕的设想,像是要将她劈头盖脸吞噬。

当时在黑暗中,她是面向傅准的。

就算万象可以准确地攻击她的臂弯,那么她向后的腘弯,他又是如何攻击的呢?

一缕尖利的冷气沿着脊椎渐渐升上来,让她的身体莫名僵直,遍体生寒。

她木然站着,而朱聿恒未曾察觉她心内的惊涛骇浪,轻轻帮她理好衣袖,却不曾将她的手放开。

阿南紧握着他的手,定了定神,望向他的胸膛,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朱聿恒略扯了扯自己的领口,让她看看咽喉下的赤线:“还好,痛过了便安静下来了。”

“傅准那个浑蛋心机太深沉了,玉门关这个阵法,从内部结构到密道路线再到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他早就一清二楚,却看着我们着急奔波,要不是我这次用计,他从始至终半个字都不吐露,简直一肚子坏水!”

“可你也太冒险了,总是任由自己陷身于危机中。”

“我也是有把握才会去冒险啊,对自己有把握,对你也有把握。”

“万一哪次我有个失误,你怎么办?”

“不会,”面对他的担忧,阿南却轻快朝他一笑,“毕竟你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的阿琰嘛。”

朱聿恒明明觉得心口还郁积着担忧,可看见她的笑容,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像抓住了偷鱼的小猫,生气又无可奈何。

阿南将面前的茶一口喝完,道:“别磨磨蹭蹭啦,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如今是月底,马上月初,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就要发作,这次咱们一定要赶在阵法发动之前,将里面的母玉给取出来,免得你身上的子玉再被呼应碎裂,又毁一条经脉。”

“嗯。”朱聿恒应了,想起一件事,又道,“梁家三人不知在矿道中躲到了何处,至今未搜索到。不过盯着梁鹭的人确定,他们尚未联系上。”

“是我大意了,不过最终能让傅准带我入阵,还是全靠他们动了手脚。”阿南心有余悸,又有些庆幸,“幸好你没有第一时间去抓梁鹭,不然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目前她在月牙泉一切如常,只等好戏开场了。”

“那就好。”阿南思索着,皱眉道:“我总觉得,这案子的前因后果都已经有了,只是……还差一点点碎片未曾拼凑上,是什么呢?”

“我知道是什么。”朱聿恒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从旁边取来两份文书,递到她面前,道,“正巧,我过来便是要拿这个给你看的。”

阿南拿过来,翻开第一份一看,当即皱起眉头:“这是……数十年来北元对我朝的用兵记录?”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示意她详细查看里面的内容。

阿南笑吟吟地将手按在上面,那双亮亮的眼睛望着他,问:“这种军机要事,让我这样的女匪看,合适吗?”

“谁说你是女匪了。”朱聿恒在椅背上又加了个垫子,让她舒服靠着好好看,“你现在坐镇朝廷破阵小队第一把交椅。”

“那也得等我把傅准先给扇下去,才能坐头把椅。”阿南开着玩笑,歪在椅中摊开第二份文书,却见是二十多年前顺天周边一个小卫所的旧录,诧异地挑了挑眉:“杨树沟卫所……百户马允知,副手卓寿?”

朱聿恒点头:“二十三年前,二月,你对照看看。”

阿南将两份文书一起翻到二十三年前的二月份,看了一眼,便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呆了片刻,她猛抬头看向朱聿恒,气息都有些不稳:“二十三年前二月,北元退避于王庭,并未有任何流兵在外,而……杨树沟卫所,歼敌百余人,马允知因此荣升,副手卓寿擢拔为百户?”

朱聿恒点头:“所以,一切前因后果,都清楚了。”

阿南只觉得脑中风声呼啸,望着这份二十三年前的档案,她既愤怒又激动,脸色都变了。

朱聿恒铺开一张素笺,提笔道:“来,咱们将此案再从头到尾理一遍吧。”

他走笔如飞,在纸上写下本案的两个表相——卓寿与王女之死。

同一时间、同一场雨、分隔于敦煌南北。

都在诡异的雷火之下全身起火,被焚烧而死。

关窍基本通了,阿南将档案扣在桌上,掰着手指道:“先把卓寿的线索理出来。”

两人商议着,在纸上一一列下:

其一,二十三年前,卓寿与马允知同在小卫所,马允知高升,卓寿得子。

其二,二十年来卓寿与马允知素不往来,似各有成见。

其三,苗永望临死之前,曾寄信诅咒卓寿暴亡,很可能提到天雷之说。

其四,卓寿运送草料到矿场,因公而来,却独自先行离去。

其五,知晓他离去内情的刘五,因为撞破唐月娘私情,疑似被杀。

阿南与他看着整理出来的线索,露出释然表情:“现在看来,卓寿之死的疑问都已经有了答案,接下来,就是北元王女的事儿了。”

朱聿恒照例在纸上列出疑点——

其一,一直梦见自己死于火焚的王女,果然死于火下。

其二,天雷穿透雨伞,劈中咽喉起火,火又从伞下冒出。

其三,侍女跳河而死后,属于北元王族的金翅鸟首饰出现于干涸水道中。

其四,梁家忽然认祖归宗的女儿,竟遵循北元风俗。

其五,王女死后,北元立即得到风声,以侍女书信为凭,前来兴师问罪。

五条疑点,朱聿恒在纸上一条条列出,阿南一条条看着。等到他收笔之际,抬头与她相望恍然。

如电光火石,洞明照彻,从顺天到敦煌一路憋着的谜团终于都有了答案,两人不觉都露出笑意,轻出了一口气。

“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阿南的手抚过纸上尚未干的墨迹,点在卓寿与王女之上,道,“现在就等着他们落网了。”

“别担心,他有金蝉脱壳之计,我们也有引蛇出洞之法。”朱聿恒搁下笔,沉声道,“只要恶人敢兴风作浪,就决计无法逃脱!”

圣上西巡,马允知千盼万盼,一朝梦想成真,圣驾居然真的降临了敦煌,他自然欣喜若狂。

正在忙得脚打后脑勺之际,另一个喜讯又到来——圣上决定前往千佛洞祈福,途经月牙泉,要那边做好接驾准备。

马允知派人一路打马狂奔到月牙泉,吩咐阁内做好准备。

鹤儿急忙给梁鹭梳妆打扮,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哎呀哎呀,这可是要面圣啊!梁鹭姐你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是多大啊?你怎么都不紧张呢?不瞒你说,我除了马将军之外,只见过村长呢!”

再想了想,她又掩嘴笑了出来:“哎不对,上次那位提督大人,虽然大家都不敢说,可私下都在传说是皇太孙殿下。哎那个气度,那个模样,无论哪个姑娘看见都会心折呀!”

梁鹭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随口道:“不过是个略好些的男人而已,这世上也有人不屑嫁给他的。”

鹤儿咋舌道:“罪过罪过,谁会这么想不开啊?”

梁鹭笑了笑,没再说话,垂眼一只一只给自己套上臂钏。

鹤儿蹲下去,替她将衣带丝绦系成三连九环万字结。

“鹤儿……”她忽然听到梁鹭低若不闻的声音,便抬头看她,“啊?”了一声。

梁鹭垂下眼睫没有看她,手上臂钏跳脱铿然有声,几乎要掩去了她的声音:“你去敦煌城里,替我买半斤糖渍梅子。”

鹤儿呆了呆:“现在?”

“对,现在。我跳完舞想吃。”

“可……可我还想偷偷看看圣上长什么样呢!”鹤儿迟疑道,“再说了,梁鹭姐你上石莲跳舞,我不得帮忙吗……”

“有什么好帮的。”梁鹭冷着脸道,“快去,等会儿要是没有梅子,我叫马将军把你发卖到军中去!”

鹤儿吓得慌忙起身,套上件厚衣服,直奔敦煌城。

皇帝移驾声势浩大,阿南也盛装打扮漂漂亮亮,一身孔雀蓝的锦缎配白狐裘,浓密的头发以青鸾金环束成三鬟望仙髻,明艳生辉。

她与诸葛嘉等人一起,在队伍前头一里处骑马先行,引领圣驾前往月牙泉。

茫茫荒野中只有一条路沿着龙勒水前行,连通敦煌与月牙泉。路上行人都被拦在远远道旁,阿南一眼便看见了骑着头大青驴候在道旁的鹤儿。

“鹤儿?你怎么在这儿?”阿南远远问她。

鹤儿忙道:“我替鹭姐买糖渍梅子去。”

“喔……”阿南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那她身边不是没人了?跳舞的事儿谁帮她准备?”

“我已经帮鹭姐打扮好了,跳舞的事我也帮不上忙。”

“是吗?那我去瞧瞧她今天是不是特别漂亮。”阿南笑嘻嘻的,仿佛完全不知道她在紧张些什么,“敦煌水桥边那家果子铺有糖渍梅子,味道不错,你去买吧,梁鹭保准喜欢。”

鹤儿忙不迭点头,而阿南拨马回道,朝廖素亭一笑:“看来,今天会有一场精彩的表演啊。”

月牙泉还与他们上次来时一般,宁谧而恬静地躺在沙丘之中。岸边垂柳已经落尽了树叶,显得这冬日更为萧瑟。

见他们到来,马允知赶紧迎上来。

皇帝此次微服简从,只带二三百人马,在鼓乐马蹄声中,御驾徐行至月牙泉前。

碧波粼粼的月牙泉中,梁鹭早已立于石莲之上,彩衣飘摇招展,容光艳丽逼人。莲花随风旋转,她腰肢柔韧纤细,越显动人。

行道旁人群肃立,静候圣驾。

车驾在人群之前停下,陈设好蟠龙金漆凳,宫女卷起车帘,大太监高壑忙疾步趋往车前,将圣上从御驾上搀扶下来。

在外从简,皇帝只穿了明黄团龙便服。他身材矫健高大,自马车上跨下,观看面前的月牙泉与月牙阁,在人群的簇拥中手抚髭须,点头赞叹。

马允知回头赶紧朝月牙泉上暗暗招手。

水面上涟漪**开,飘摇的石莲自丛丛菖蒲中转出,莲花上的梁鹭手持绢制莲花而立,周身彩带飘曳,浑如壁画中的散花仙子。

皇帝目光微眯,颔首之际,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

见圣上满意,高壑对马允知笑道:“马大人这安排可真不错,还没到千佛洞,先来了个莲台飞天。”

见圣上目光驻留在泉上,旁边的鼓乐顿时一变,大有丝路异国的辉煌宏阔之风。

梁鹭腰肢款摆,在莲台上随乐声左旋右转,急转如风。她这身下的莲花浮在水面之上,本是浮浅之物,可无论莲台如何旋转起伏,她的身姿始终不离莲房,那原本难于立足的无序转动,只更增添了她的袅娜风姿。

岸上随扈军队众多,月牙泉边逢迎守候的也有数百人,但所有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时都如痴如醉,神为之夺。

唯有阿南的目光冷静地审视她的周身,时刻关注她的举动。

在激繁管弦之中,梁鹭一个后仰下腰,以膝盖为支撑,手托莲花,整条脊背几乎贴着水面转过。鬓边金花在月牙泉上下交映,闪耀出灿烂光彩,照得她面容皎洁如月,神采更盛。

这个完全不可能的动作,让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喝彩连连。

廖素亭咋舌不已:“这、这可太神了,仅靠双足支撑,如何能维持后倾至水面的平衡点?无论如何,人在后仰之际,必须要以双手支撑,才能稳住身体呀!”

阿南笑道:“也不是不行,如果她的脚下有借力的话。”

廖素亭的目光移向梁鹭的足部,只见她足尖似卡在石莲的一处凸起中,但那块凸起并不大,浮石又质地疏松,不知要如何借力。

阿南贴近他的耳畔,轻声说:“莲房处有另一个人,紧紧抓住了她的脚,因此她才能这般自如地做出种种不符常理的危险动作。”

廖素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要下盘稳住,上身自然可以自由倾斜!”

“咱们第一次过来时,她跳的舞可没有这般险难的动作。”阿南笑道,“你猜猜,她改变了编排,特意跳这般复杂、只有两人配合才能跳的舞蹈,是为什么?”

廖素亭自然不知,而阿南微微笑着,声音低得几乎消失在乐声中:“你看,这不就名正言顺,带了个人进来了吗?”

乐曲到了最终部分,鼓乐催得如骤雨般急促,梁鹭在旋舞,脚下莲花亦在水中飞旋,**开层层涟漪,波光飞溅。

管弦繁急处,骤然翻出最高音。梁鹭手中的绢制莲花在水风中化为漫天花雨。月牙泉上乐音顿收静寂,零落花瓣中水上石莲的旋转也渐缓,一曲终了,只剩袅袅余音。

“好!”素来不喜歌舞的皇帝,破天荒拊掌喝彩。

马允知又惊又喜,忙示意梁鹭行礼。

护卫谨慎地隔开皇帝与月牙泉的距离。梁鹭大方从容,虽然靠岸了,也并未上去,只遥遥隔着护卫人群,在石莲上向着皇帝盈盈下拜,笑靥如花。

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并未说什么,转身便带人进了月牙阁内。

马允知本打算让梁鹭跟上伺候,但皇帝周围重兵护卫,哪有他安排的份,只能丧气地挥挥手,示意梁鹭先退到一边。

而梁鹭也不着急,划着石莲便进入了菖蒲枯萎的岸边。

月牙阁早已清理完毕,一番彻查确定无虞后,皇帝在众护卫的簇拥下踏入阁内,略事休整,准备出发前往千佛洞参拜。

虽只稍息片刻,但迎驾哪敢马虎。阁中早已备下雁**毛峰,设好团龙锦褥,熏上了软丝沉香。

皇帝在阁中坐定,啜了一口茶,抬眼看见面前那扇九天飞龙云母屏风,不觉来了兴致,站起身走到屏风面前站定,端详上面以五色云母拼合的飞龙与祥云,龙颜大悦:“这屏风,颇具匠心啊!”

人群中的马允知听到此话,顿时喜不自胜。

皇帝目光在夭矫的龙身与飘飞的云朵上掠过,待看见龙头之时,脸色不由一沉:“这怎么回事?”

马允知赶紧躬身往前凑,恭谨道:“敦煌游击将军马允知参见陛下!”

皇帝沉声问:“你这屏风上的龙,有眼无珠,是何用意?”

“启禀圣上,此龙乃天造地设,由云母矿脉中天然生成。臣等将它自地下请出之时,众人都说此等灵物乃天生祥瑞,怕是凡间留不住,要化为飞龙而去。”马允知眉飞色舞,将这一番话说得跟真的似的,“是以,匠人们细心雕琢其形,却不敢添之以神,更不敢点画龙睛。如今陛下御驾至此,敦煌子民无不欢欣鼓舞,想必只有陛下御笔为这条云龙点睛,以浩**天恩镇压龙气,钦定它长驻龙勒水,才能佑我一方子民永享盛世太平!”

这一番马屁,结合这十二扇通天彻地云龙屏风的精彩神妙,拍得皇帝舒坦不已,捻须点头:“看来这条天生地养的云龙,就等着点睛了?好,拿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