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幽冥九泉1

矿场所有老工匠被连夜召集,灯火挑得通明,一群老匠人凑在一起,将各自多年来对于矿中地势的记忆拼凑到一起,绘出地下详细地图。

地下与地面不同。从上方入口而下,同一个地方可能有无数上下通道层叠,而上面的通道又可能与下面的相连,或者无数条通道纵横交错,或者上面的通道越过下方数条道路,又与下下方的通道相连……

阿南看众人各自比划地下那些错综复杂的道路,一边吵闹争执,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转头悄悄瞥了朱聿恒一眼,却见他神色沉静边听边画,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描述中迅速理出了一张地图,赫然是从骷髅头的嘴巴与双耳处进入眼睛的路径。

“照影鬼域中……”阿南不由得喃喃着,又分外佩服地看着他,“这么复杂的路线,你居然理得出来?”

“其实这与你替我做的‘初辟鸿蒙’道理相同,都是四面八方屈伸延展的结构,考虑其中勾连交错的力道即可。”他朝她解释,一边毫不影响地倾听众人言语,将通道补充完全。

等遣走了老工匠们,剩下他们几人面对地图才发现,组成“鬼域”的道路上,出现了一小块突兀留白,便是“鼻部”到“眼部”的中间一小段。

“毫无疑问,此处便是阵法中心,为防止有人误闯阵法,布置了防护措施。”墨长泽研究着地图,问朱聿恒,“不知入口在何处?”

“一共有三处入口。”朱聿恒首先指向骷髅嘴巴处,“此处便是魔鬼城入口,但那边刚递送了飞鸽书来,派去的几队人马折损了大半。”

阿南不由诧异,问:“魔鬼城不是风蚀的岩层吗,机关如何设置?”

“对方手段十分高明,机关借地势而设,魔鬼城中巨石堆叠险如累卵,大队士兵脚步声引发了地面振动,下方通道顿时崩塌堵塞,巨石牢牢卡住了入口,十天半月怕是难以清理出来。”

“十天半月?可如今已经是月底了……”阿南脱口而出。毕竟,阿琰身上的“山河社稷图”,随时会在下月初发作。

朱聿恒点头,神情凝重地涂掉了骷髅头眉心处:“因此,魔鬼城入口一时半会儿是进不去了。”

“那,左右双耳的通道呢?”

朱聿恒指着左耳,道:“这是绿洲处的木青莲,两丈许深处寻到了早年打出的空洞,但其间已被人填充了上水石,形成青莲形状。”

其他人不知道上水石用处,但阿南去过实地,一听便知道。

这种石头上水保水效果最好,足可提取绿洲下的水脉,绿洲之中那些蓬勃生长的草木便是生长于其上。而周边的植被没有充足水分,自然生长得没有青莲图案中的那么旺盛。”

“清理上水石,怕是也要许多时间?”

“不止,石头还被数十年来的地下根须紧紧纠缠盘绕,怕是比那边更难清理。”

“也就是说,咱们现在唯一可进入的通道,就是这条……”阿南指向右耳,“地下矿场通道?”

“恐怕,这是唯一一条路了。”朱聿恒说着,取过笔在空白处花上了几条形似三瓣青莲的道路,道,“另外,这是傅阁主提供的手札中拿到的一份小地图,道路如同莲花,我估计,或许是用在这片空白处。”

突如其来被点名,一直坐在角落里轻抚吉祥天的傅准终于抬头看向了她。雀羽映着灯火,连带他的苍白面容也带了些华光:“提督大人才智超群,南姑娘冰雪聪明,应当分析无误。”

而阿南不怀好意地朝他一扬嘴角:“这阵法情况诡异,这样吧,墨先生坐镇地面,傅阁主和我一起下去,另外咱们再找几个老矿工做帮手,先下去探一探。”

此言一出,朱聿恒顿时睫毛微微一跳,目光转向了她。

而傅准脸都青了,捂着自己的胸口娇弱咳嗽:“南姑娘,你说真的?在下本就心肺脆弱,万一折损在那种暗无天日、闷不透风的地方,拙巧阁的弟兄们可怎么办?”

“放心吧,好人才不长命,你这种人怕什么!”

见她心硬如铁,傅准幽怨地托起肩上的吉祥天,想要交给身旁的薛澄光,略一思索又转而递给了他身旁的薛滢光,说道:“女孩子总细心些,滢堂主,替我打理好吉祥天。”

薛滢光应了一声,挽过孔雀搭在臂上,柔声道:“地下气流污浊,阁主身子骨不佳,请务必小心。”

傅准摇头叹息,回头看向阿南,一脸“你都不疼我”的委屈模样。

阿南记得薛滢光是薛澄光的双胞胎妹妹,他们同任拙巧阁坎水堂主,擅长的并不是地下功夫,心下有个诧异一转,傅准怎么带他们来大漠了?

“为何要擅作主张,由你带傅准下地道?”

一群人各自去准备,朱聿恒叫住阿南,沉声问她。

阿南不答反问:“不然,你准备怎么安排?”

“你有伤在身,理应好好静养。”朱聿恒握住她的右臂查看,见昨日的药有奇效,上面淤肿已散了不少,才略略放下心来,道,“此次破阵,让傅准担主,墨先生为副。傅准与青莲宗渊源颇深,这阵法他应能手到擒来,而墨先生敦厚可靠,若傅准有异心,他可从旁掣肘,以作制约。”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傅准在玉门关调查那么多日,为什么非但毫无进展,好不容易找到个地下水道,还差点让我葬身其中?”阿南抱臂冷笑道,“他下阵后将其他人引入岔道甚至死路都有可能,墨先生这种老实人,哪是他的对手?”

朱聿恒知道她分析得没错,道:“好,那我亲自带队下去。”

“以你的能力,钳制住傅准自然可以,但,怎么从他身上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来?如今九玄门传承基本就在他身上,对这个青莲阵法,他必定知道得比我们通透,只是不肯吐露!若是任由他将时间拖过去,很快就要到月初,‘山河社稷图’随时发作,到时青莲阵法摧毁西北,我们这一趟岂不是又白来一趟?”

说到这,阿南抬眼朝他一笑:“阿琰,这世上最了解他、有信心能跟他斗一斗的人,你觉得是谁?”

朱聿恒抿唇望着她的笑靥片刻,沉声反对:“可,你这是与虎同行,实在太冒险了。”

“形势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阿南毫不犹豫道,“你可是重任在肩的皇太孙,不许意气用事。听我的,我负责地下阵法,你掌握上面的局势。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你……一切当谨慎为上。”

她没有明说,但朱聿恒已心下洞明。青莲宗要借圣上西巡生事,既然竺星河与他们有牵扯,怕是海客们也介入了其中,所以阿南难以启齿。

但,在如此艰难的抉择下,她依旧还是暗示了他。

“好,我知道了。”他点一点头,心下升起淡淡暖意,“阿南,多谢你提醒我。”

见他应了,阿南也不多说,抬手按住那张地图,道:“此次下阵,摆在我面前有三大难题。一是一团乱麻的地下矿道,二是如何从傅准身上挖出秘密,第三,若三个出口都有人把守,那么梁家三人很可能潜伏在里面!”

“梁家?”

“对,你还记得梁鹭因为金璧儿帮忙收衣服而暴跳失态吗?”

她曾对他提过的事情,他自然牢记:“你发现原委了?”

“我始终有些介意,梁鹭在青莲宗总坛当时拿出来安定海客的东西是什么……直到今天我看到阿晏整理他父亲的寿衣,才忽然想到,地方不同,衣饰上也各有各的习俗,梁鹭那边的习俗,很可能在叠衣服上有禁忌。”

朱聿恒赞成她的看法:“梁家号称她被送给唱花鼓戏的夫妻,但江南没有这种习气。”

“于是我就想,梁家说她被送给花鼓夫妻,证明是假的;进而会不会她这个女儿都是假的,根本不是梁垒的双生姐姐?那么她从哪儿来,又为什么会与这家人凑到一起呢……”

“北元。”朱聿恒神情微敛,思忖道。

“对。所以我跑去了北元使者队的下榻处试探。果不其然,她们在叠袍子时,前襟必定要向上放置的。如果前襟向下收衣服的话,那便表示是去世之人的遗物!”

朱聿恒手指在桌面轻弹着,思忖道:“一个北元的女子,冒充青莲宗教徒的女儿,混入了为迎接圣驾而准备的队伍中……看来,他们所谋甚大。”

“然后我也确定了,梁鹭当时拿出来安定人心的东西,想必是,她北元身份的证明——而且应该是个举足轻重的身份。”

“难道说……”两人相望一眼,有个猜测已呼之欲出。

片刻沉默后,阿南收紧十指,做了个擒拿的手势:“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去抓捕梁鹭?”

朱聿恒抬手要唤人进来,但略一思忖,却又停下了,说:“不急。”

阿南错愕地睁大眼看他。

他沉吟抬手,点着那幅骷髅地图,道:“原本,这是敌暗我明的形势,但如今线索渐明,局势已逆转为敌明我暗。对我们来说,暂时维持这样的情况,比突然打破好。”

阿南不敢置信:“好不容易发现对方马脚了,你却打算按兵不动?”

而朱聿恒却压低声音,轻声道:“圣上此次西巡,微服绕了一点路,如今已过祁连山了。”

阿南大吃一惊:“真的来了?这么快?”

“圣上率队行军历来讲究兵贵神速,几次北伐皆是如此。筹措粮草或许要两三年时间,但攻伐凯旋不过两三月,他是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在外与异族一直缠斗。”

“祁连山到这边,再扣除鸽子的行程,这么说过不了几天就到了。马允知心心念念的马屁,这下终于可以拍上了。”阿南口中说着,心下却隐隐浮过不安。

皇帝真的来了,看来,公子与青莲宗的计划,也会开始实施了。

如今北元、青莲宗、海客确定联手,下一步便是刺杀皇帝、逆乱西北的谋划了。

她心乱如麻。公子会从中动何手脚?青莲宗说能借傅灵焰当年的阵法设下的刺杀计划,又会是何手段?

而朱聿恒却毫不知晓她内心的波涛,只道:“如今背后的逆乱势力终于露出了马脚,若我们如今速战速决将梁鹭给擒了,稍不小心,这条线岂不就断了,无法将他们一举成擒?”

阿南听着他疯狂的打算,简直想抬手摸摸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了:“所以……你居然打算让圣上以身涉险?”

“我会做好万全之策的。”朱聿恒低低道,“昨晚回来后,我立即命人去盯紧青莲宗总坛,但那边早已化为焦土,青莲宗众作鸟兽散于灾民百姓中,怕是难以彻底清剿。如今梁鹭是唯一的突破口,我们正好可以暗地掌控动静。再者说,圣上不日便将驾临,若此时便将梁鹭抓起来,一切必将重新回到不可控的局势,对我们来说,并无好处。”

阿南心说,阿琰你可真是个狠人啊,为了掌控局面,连你的祖父、当今圣上的安危都愿意拿来当赌注?

“你做这个决定,被圣上知道了,后果会怎么样,你考虑过吗?”

朱聿恒只朝她微微一笑,道:“你放心。”

阿南却难以放心,道:“你可知道,梁家人现在已经下矿道了!”

朱聿恒听她把来龙去脉一说,反而更显泰然:“那我们就更不能现在就抓捕梁鹭了。”

阿南抱臂睨着他:“说来听听?”

“梁家三人知道秘密可能泄露了,必须要尽快脱离,那么,为什么还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演一出家暴戏,而不是直接逃离呢?”

“因为,他们还想赌一把,赌我们来不及在圣上驾临的这一两天内查出真相,这样他们的计划还能继续实施,不必毁于一旦!”阿南一点就透,抚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他们反借矿场那个唐月娘有奸情的流言,顺理成章制造了一起家暴,从而不动声色地遁逃?”

“此外,这地道可能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或许他们知道我们要破阵就必定得下地道,因此可能要借此机会,在里面兴风作浪。”朱聿恒望着她,道,“阿南,你这次……真的太冒险了。”

“说我冒险,你自己还不是连圣上都敢拿来赌一把?”阿南朝他一笑,“行了。你和墨先生上次不是配合得挺好吗?只要你们在上方及时关注动静,我不会有事的!”

地下通道狭窄,考虑到魔鬼城的教训,此次下地一共安排了六人,分为三派:一是朝廷的人,阿南为首,廖素亭为副;二是拙巧阁主傅准及坤土堂主康晋鹏;此外便是最熟悉矿场的两个老工匠。

配备好地下必需品,火折、水壶、匕首、避毒丸……绑腿窄袖束腰短打,阿南连头发都尽量紧束,免得在狭窄的地方妨碍到自己的行动。

“阿琰,我去去就来!”阿南轻松无比,朝他挥了挥手,转身便跃进了矿洞之中。

朱聿恒在洞口凝望着她,而她快步向前,身影很快融进了黑暗,他手中火把便再也照不见她了。

后方的人相继跟上,鱼贯而入,随她走进幽深地下。

一锄一锹挖出来的矿道泥泞不堪,宽窄不一地向内延伸。有矿的地方被开采之后,会余下较大的空洞,但没有矿物可采的地方,甚至无法直立行走,所有人都以狼狈的弯腰姿势往前行进。

地下闷热无比,他们都穿着轻薄透气的短衣。交错处有几个矿工往外走,个个都打赤膊,恨不得连裤子都剥了。

阿南问他们:“请问,找到梁家人了吗?”

矿中惧阴气,一般不让女子进出,那人先是呸呸两声去晦气,才瓮声瓮气道:“他婆娘掉下岩洞,他和儿子下去救,结果一家都没声息了,我们正要出去求援呢。”

阿南立即道:“你领我们过去瞧瞧。”

前方岔道口积水严重,他们淌着及膝的水往前,曲曲折折进了许久,到了一个用竹排与杉木支撑住的坑道口,下方便是一个天然岩洞。

“就在这里了,下面挺深的,我们下去看了看,没找到人。”

阿南取出地图与两位老矿工商量对照,确定这是他们前行途中必经之地,想着梁家三人或许在岩洞中设好了埋伏,便商议道:“我看傅阁主身子孱弱,康堂主,你先带他慢慢缓降下去。”

康晋鹏是个实心眼,倒没觉得不对,应了一声便在二人身上系好绳索。

傅准翻了阿南一个“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白眼,只能忍辱去探路。

等他们快落地了,阿南才利落地系绳,与矿工们商量好缓降的节奏,对其他人一点头:“走!”

上头的人拉住绳索,他们以双脚为支撑,缓慢地沿着下方石壁缓缓垂降,让松明子照亮周身情况。

这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地底裂缝,火光下铜矿金光耀眼,伴生的云母光泽莹润,团团氤氲的金玉幻彩将他们周身簇拥包围。

下了约有十来丈,他们的脚陆续落了地。下方乱石嶙峋,耳听得叮咚声响,似有泉水流泻。

阿南举高手中松明子,看见他们身处狭长的地缝中,周围石壁湿滑,下方隐约有水流。

这次跟随下来的两个老匠人,略一探讨便得出了一致结论,敦煌附近的河道唯有龙勒水,这水应该便是来自其地下渗流。

“南姑娘,这条缝隙,怕是几十年前我们师父所说的鬼道啊!”

阿南搜寻着梁家人的踪迹,随口问:“什么鬼道?”

老大们眼神变得畏惧,声音也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了地下深埋的什么东西:“几十年前,这里突然黄泉倒灌,冲走了数十条矿工。等水退去之后,有几个矿工便下到这里,想将尸身寻回来,谁知只要进去的,就全都没回来了……”

廖素亭一听,顿时大惊:“几十年都没人进入了?那里面岂不是很臭?幸好我带了通犀香,来,南姑娘,傅阁主,咱们点上熏一熏……”

眼看这四人毫不在意危险,径自点起了避邪驱毒的香丸,两个老矿工嘴角抽搐,感觉这趟下来怕不是什么好差事。

地下潮湿,香丸捏得很实,半天才燃起来。

阿南将它塞进火折子悬在身上,而康晋鹏粗手粗脚的,香丸骨碌碌滚到了地下,捡起来一看已经打湿了,只能厚着脸皮又向廖素亭讨了一丸:“谢了兄弟,下次我帮你炼几颗喷火石,在香里面嵌一小粒,遇火即着,特别好用。”

廖素亭笑道:“那也架不住掉水里了啊。”

“怕什么,那东西一着了火,遇水只会越烧越旺,绝对灭不了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南眉毛一扬,拉住他问:“康堂主,什么喷火石这么厉害啊?”

傅准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问:“南姑娘对这个,感兴趣?”

“只要是我没见过的,都感兴趣。”阿南恭维康晋鹏道,“康堂主不愧是拙巧阁坤土堂主,对于这些矿产土石,果然见识广博,我都不知道这东西!”

“南姑娘可折煞我了,术业有专攻,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所以知道多些。”康晋鹏挠头笑道,“其实也不难,只要将煤块封在窑中干馏,制成焦炭,再与石灰同炉煅烧,如果炉温够高,运气够好,便能得到一种遇水即燃的石头。如今我手头没有,等以后有机会制几块给你们瞧瞧。”(注1:此处的喷火石,现代称为电石)

“煤块石灰,遇水不灭……”阿南眼睛亮得比往日更为灼人,傅准望着她那模样,忍不住捂胸轻咳:“南姑娘,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和当年一模一样啊。”

“少废话。”阿南对他可温柔不起来,转头引领队伍,沿着石洞往深处行进。

一路行去,岔道盘绕,通犀香缓慢燃着。

通犀香以各种矿物碎屑混合在香粉中,点燃后若遇到不洁气体,则烟焰气味会发生变化,从而分辨遭遇到何种瘴疠毒气,以作示警。

但如今它只散着舒缓的香气,并无任何异样。

偶尔洞壁之间会有几具森森白骨,应该便是当年被冲进来的矿工们,黑暗中看着骨殖磷火跳动,一股幽冥迢遥之感,更显压抑沉重。

走了约莫有十来里路,廖素亭先忍不住了,喊着“又饿又累”打破一路的死寂,从怀中取出肉干,掰了几块与他们分食,竟似要把这险境搞成踏青。

几个人边走边吃,阿南撕了一条嚼着,对廖素亭赞赏道:“这味道不错呀,哪儿弄的?”

“我猎的鹿,自己下厨做的,闲着没事我爱弄点东西磨磨牙。”廖素亭见她喜欢吃,兴致勃勃道,“好吃吧?神机营没有人不爱这口的,我靠着这东西,差点把诸葛提督那只鹰都勾引过来了。可惜啊,就差一点点……那鹰对他真是忠心耿耿。”

阿南想起朱聿恒曾说过诸葛嘉救护那只鹰的事情,颇感兴趣,问:“那鹰现在呢?”

“北伐时为了保护诸葛提督死在混战中了。我们都劝诸葛提督再驯一只,毕竟阿戾那凶悍护主的模样,谁见了不赞叹?全靠了它,诸葛提督每次打猎总是遥遥领先,毕竟谁的鹰犬都拼抢不过阿戾。”

阿南想起她和阿琰在海岛上养的那只虎头海雕,不由感叹道:“驯一只鹰哪有那么容易啊,不止人心复杂,万物皆有灵。”

却听旁边有人笑了一声,慢悠悠道:“也没这么复杂。别说驯鹰了,只要方法得当,驯一个人也不难。”

阿南回头一看,火把颤动的光线照亮了傅准霜雪般皎洁的面容,配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阿南只觉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腾而起。

而他凝视着她,拖长声音问:“南姑娘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阿南嗤之以鼻,一边嚼着鹿肉干,一边转过头去,懒得理他。

地下大裂缝曲曲折折延伸向前,不知前路究竟多远。

直走到脚下逐渐干燥,泥浆渐变为沙土,他们脱离了潮湿阴森的地缝,进入了干燥的黄土地道。

见地势有变,阿南边走边摸出地图,在幽微火光下看了看,估计前行的方向约莫是西北,如今已经行了有十数里了。

康晋鹏忽然停下脚步,低低地“嘘”了一声,问:“听到什么了吗?”

众人屏息静气,倾听洞中声音。细微风声自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隐约带着几缕诡异呻吟声响。

毛骨悚然间,阿南细听那尖锐声音,道:“别担心,这声音听来不似人声,更像是风吹过什么狭窄缝隙产生的,我估计前方该有变化了。”

正说着,她拐了一个弯,手中的火把忽然明灭不定,光焰陡暗。

阿南立即抬手护住火光,警惕观察周身。

这是一个十丈方圆的土洞,干燥板结的黄土洞壁上,赫然呈现着一个个黑暗的洞窟,就如只只诡异的眼睛在盯着他们,令众人尽觉后背发麻,极不舒服。

孔窍共有十二个,四面八方高低上下凿在洞壁上,个个可容一人低头通行,并无排布规律。

众人对照地图研究,肯定了这个洞室应该便是骷髅地图的“鼻部”。

也就是说,这十二个洞窟,应该便是地图上的空白处,通往“双眼”照影阵。只是此处情形诡异,洞口又毫无标记提示,他们哪里能迅速寻出正确路径?

阿南不觉有些遗憾,要是阿琰在这儿就好了,他肯定能准确推断出身处方位,说不定还能根据鼻部与眼部的连通地势,寻找到正确路径呢。

可惜他总是有要事在身,哪能一直与自己相伴而行呢?

阿南叹了口气,待要拂去这无谓的念头时,心口忽然一跳——

独行天下无所畏惧的司南,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依赖别人的力量了?

在海上纵横之时,刀山血海惊涛骇浪中,她一人独自闯**毫不迟疑,未曾妄想过任何助力。

即使那般倾慕公子,也从不奢望他会在风浪之中披荆斩棘而来,救她于危急之中。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她的一生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一力扛起所有责任,做一柄一往无前的利刃。

可如今,利刃居然幻想着有另一柄与自己同样锋利的剑刃,如日月相随般,与自己同进同退,彼此分担?

她皱起眉,拂去自己不该有的依赖情绪,警惕地向洞窟尽头那些幽黑的洞口靠近,驻足于洞窟之前的一根小柱子上。

这是一根雕镂着莲花纹的石柱,上方平托着一片其薄如纸的铜片,约莫有尺许见方,年深日久,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廖素亭少年性急,抬手便将灰尘擦掉:“这铜片上面,难道有地图线索?”

众人心中都与他一般想法,忙一起凑到铜片之前看去。

洞内干燥,这铜片光滑平整,并未出现锈迹,那铜片几乎可以照出面容,上面别说刻字,连划痕都不见一条。

廖素亭抬手在它上面敲击了一番,依旧是毫无所获。

这确实只是一片最普通不过的黄铜片,只是里面不知掺杂了什么,数十年来未曾有半分锈迹。

他矮身观察下方石柱,看到了上面刻的一行字,忙道:“大家快看,这里有字。”

阿南俯身一看,赫然刻的是一句古诗——

羌笛何须怨杨柳。

她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渤海水城的入口处,刻在石壁上的那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

渤海水下时,是绮霞用一曲《阳关三叠》抵冲了声浪,打开了通道。难道说,这边也需要一曲《折杨柳》?

可,就算他们找到了演奏的人,又是何种用法呢?

她转头看向落在最后的傅准,问:“傅阁主,你有什么看法?”

“不好说……我的身体,不适合久呆地下。”傅准抬手抚胸平缓喘息,虚弱道,“我现在耳中嗡嗡一片,根本无法思考。”

阿南翻他一个白眼,随便选了个洞穴:“我先进去探查一下。”

洞窟并不是笔直的,走了十来步,一拐弯便见后方洞壁与下方一般,在洞窟上打出了无数条通道,不知通往何处。

阿南眉头一皱,退出后想了想,手臂搭在斜上层洞窟借力,随便又选个上方洞穴进入。

与之前的洞窟一般,每个洞窟都分出无数分支,也不知这地下究竟蔓延出多少地道,就如一棵看不见的巨树深深扎入地底,根须一而十,十而百,不计其数。

“南姑娘,你小心点。”下方廖素亭站起身,紧张道,“我总觉得这洞内怪怪的,你要是迷失了就不好了。”

“怕什么,无论何种地洞迷道,只要一直贴着左手边走,遇到死路就依旧靠左折返,总能寻到出口的。”阿南道,“怕只怕洞内有机关陷阱。”

“这……”廖素亭正觉心惊,脚下的洞窟猛然一震,众人的身体不由都歪了一下。

站在上方洞口的阿南更是站立不稳,差点摔了下去。

她一把扶住洞口,却见身后洞中烟尘滚滚,正向前迅速涌来。

“护住两位老大!”阿南对着廖素亭急吼,一侧身直扑向下。

下面傅准来不及闪避,不偏不倚当了她的肉垫,胸口被撞个正着。

廖素亭与康晋鹏一人一个,拉起两位老匠头向后疾奔。他们刚拐过弯,后方的烟尘已从洞窟中冲出,所有的火把被卷袭的尘土扑灭,洞内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被阿南压倒在地的傅准惨烈地闷哼着,而阿南才不管他,将脸紧埋在手肘中,捂住口鼻,等待面前弥漫的尘烟呼啸而过。

尘灰尚未散去,黑暗中阿南只觉得风声骤起,直扑向他们。

阿南右臂有伤,臂环早已移到左臂,流光朝着风声处一旋即收,只听得“唔”的一声闷哼,几滴温热的血被带回,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阿南岂是善与之辈,对方既已受伤,她一个飞扑立即循声冲了上前去,黑暗中下手极狠,流光上下飞旋,当即封住了洞穴上下。

只听得嗤嗤声不绝,来人定是在她手上受伤不轻,只可惜面前无法视物,不知道是否中了对方要害。

眼看对方节节后退,她就要将对方逼到最后一步之际,忽听得铮的一声,她的流光竟被卡住了,再也拉不动分毫。

她当机立断,撤掉流光,臂环中精钢丝网激射而出,笼罩住对面,与此同时右手二指一转,点亮了手中火折子。

她的火折子由精铜折射火光,光芒强烈,瞬间照亮了洞中。

只见一条黑影一闪即逝,跃入了她之前所站的洞口,钻入了洞窟之中。

对方身法极为利落,虽只一瞥之下,阿南依旧可以肯定,那定是梁垒。

而她的流光与精钢丝网,都缠在了那张铜片与石柱上。

阿南将丝网收回,重新装置好流光,回头查看后方情形。

烟尘与巨响掠过,簌簌土灰扑过之后,洞内死一般的寂静。廖素亭与康晋鹏已护着老匠头退出去了,洞室只剩下刚刚被她当肉垫撑过的傅准。

阿南走去踢踢傅准,问:“死了没?”

“没,”傅准勉强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多谢你……还给我留了半条命。”

阿南甩甩隐隐作痛的右臂,确定没有加重伤势后,捡起火把点亮,抬头看向梁垒逃窜的那个洞穴,恨恨一咬牙:“肯定躲在那个洞里,我进去看看!”

“南姑娘,这洞中危机重重,我又被你砸成重伤,天大的本事也无力施展……”傅准扶着洞壁勉强站起,拉着她衣袖虚弱道,“你可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

堂堂拙巧阁主讲这种话,阿南不由得嘴角微抽:“怕什么,你出洞拐个弯找康堂主不就行了?”

“可我没听到他们的声音,难道已经走远了?”傅准说着,摸了摸身上,面露错愕之色,急忙低头在地上寻找,“我的玄霜不见了。”

“丢了吗?”阿南火把随意照了照地上,凌乱积土薄薄的,却十分平整,哪有瓶子的踪迹。

傅准捂着胸口重重咳了一通,那一贯苍白的面容潮红一片,喘息急促:“进入地下太久,我得补玄霜了,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