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国旧梦2

傅灵焰确实回去了,还与韩林儿有了第二个孩子,但孩子尚在腹中,她便只身离开了皇宫,再未回归。

乱世纷争终有停息之日,而当本朝太祖于鄱阳湖击溃其余诸王主力之后,龙势已成,再难遏制。

韩林儿被部将迎往应天,等待他的是应天郊外那座由傅灵焰亲自选址构想、居于瀑布之畔、宛若仙阁的行宫。

船行至长江入海口之时,韩林儿曾短暂停靠傅灵焰创建的拙巧阁,在那座四季花开锦绣的东风入律楼阁之下,寻访当初那条身影。

然而,那里只留下了他曾为傅灵焰绘制过的画像。

傅灵焰早已离开了故土,乘槎归于海上,再不回还。

龙凤皇帝只拿到了她写给他的最后只字片语,一封诀别信。

阿南将最后一封信拆开,看着上面的第一句,神情疑惑黯然。

十年光阴,离合聚散。傅灵焰的笔迹未变,行文口吻也未变,只是当年缱绻温柔的离愁别恨,全都已转成了决绝去意。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舟楫南渡,浮槎于海。千山沉沉,万壑澹澹。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当年这段轰轰烈烈的相爱,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也决定了山河与王朝的起落。可最终,只落得她只身离去,与他恩断义绝。

韩林儿最终未能见到傅灵焰精心为他设计的行宫。

他的船尚未到达应天,便因风暴而倾覆。众将士为这位不幸的皇帝痛哭一场后,新帝顺理成章登基,励精图治,开创了全新的蓬勃王朝。

“为什么呢……”

一夜困意袭来,阿南靠在榻上睡去时,手中兀自握着那封诀别信。

傅灵焰并未透露什么,可她依旧能从这几行字中看到失望、怨恨与决绝。

阿南迷迷糊糊合上眼,任由那页发黄信笺飘落在自己的心口。她抬手按着这古旧薄透的纸张,想知道韩林儿究竟做了什么,会让当年那般爱他的傅灵焰消磨掉了所有感情,转身离他而去。

“对她不好吗……”

不可能不好。他年年记得她的生辰,满怀爱意为她绘像、替她亲手制作笛子,简直就像是一对民间的痴恋男女。

是当初有了嫌隙而离开吗?

可韩林儿有需要,她还是带着孩子回来了,他们的感情并无变化,还多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傅准的母亲。

是相隔太远生疏了吗?

可看诀别信里的感情,绝非是淡了或者变了。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外人所不知道的缘由,导致了傅灵焰如此狠心决裂。

六十年前,她在大江南北设下这些阵法,是为了对抗入侵的外族,收复中华。因此在北伐成功之后,她便关闭了这些杀阵,此后她携子远遁海外,应该是没有回来过。

那么,是谁利用这一甲子循环之期兴风作浪,又是谁、以何种手法,将阿琰的性命牵系在她留下的阵法之中呢?

困倦让阿南在思索中沉沉睡去,可即使进入了梦乡,她依旧无法摆脱杂乱思绪。

在梦里,她眼前纵横来去尽是虚妄的幻影。

她眼前出现了年幼时曾遇到过的,慈祥对她微笑的白发老婆婆,她努力想看清她年轻时的模样,却发现她并不是画像上的样子,而是幻化成了傅准的模样。

她还看见傅灵焰握着自己的手,问:“阿南,你会重蹈我的覆辙吗?”

阿南想问是什么覆辙,回头却看见阿琰温柔的容颜。他手中珠玉鲜花灿然鲜明,可比它们更为动人的,是他凝望她时那烁烁眸光。

正在心底欣喜间,她脚下忽然一松,眼睁睁看着傅灵焰不断向下跌落。她急忙抬手想抓住她,可千山万水,层峦叠嶂,失重坠落的人忽然变成了阿南她自己。

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从三千阶跌落的自己,再也采撷不到心中的星辰。

痛苦绝望让她骤然醒转,坐起时看见窗外已是午后。身上海棠百蝶缂丝被温暖柔软,显然是睡着后朱聿恒帮她盖上的。

她捂住双眼,梦里的一切还沉沉压在心口,难以释怀。

她怎么会与傅灵焰合二为一呢……真是怪事。

许久,阿南才缓过一口气,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看见门外轮值的廖素亭。

“南姑娘,你起来啦!提督大人临时有事出去了,你要是找他的话稍微等等,很快应该也就回来了。”

廖素亭性子活泼,与韦杭之的风格完全不一样,阿南与他混得很熟,也不顾忌什么,随手抄起桌上一盘核桃饼,端过来与他一起站在屋檐下吃着。

抬头看看天气,日头已西斜,她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未时。接到飞鸽传书,殿下吩咐了事情便出发了,好像挺急的。”

阿南算算时间,心下思忖着,难道前去探索魔鬼城的人发现了阵法入口?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阿琰应该会等她睡醒了再一起过去,不应该一个人匆匆出发啊?

“他带了多少人过去?”

“没几个,就诸葛提督、墨先生、傅阁主他们。”

“唔……”她啃完一个核桃饼又捏起一个,寻思着那就更不像是去破阵的样子了。

飞鸽传书,这么着急,难道说,是那边出事了?

正在思忖着,却见驿馆门房朝他们招手示意。廖素亭起身走到门口,马上又转回来了,对阿南说:“阿晏来了。”

“来找殿下吗?他不在呢……”

“他指明了来找你的。”

阿南错愕中,把手中核桃饼都给捏碎了:“找我?”

拍去身上的碎饼屑,阿南赶紧跑到门口一看,身穿丧服等在驿站门口的人,可不正是卓晏么!

看见她出来,卓晏立即迎了上来,望着阿南双唇张了张,似要说什么,却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提起。

阿南见状,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到里面去。刚跨过门槛,她脑中一闪念,带着他走到了楚元知的住处。

“阿晏,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卞叔可还好?”带着卓晏与楚元知到屋内坐下,阿南心怀鬼胎地给他们斟茶,搜肠刮肚思索怎么把话题引过去——甚至她还朝楚元知使了个眼色,表示实在不行,骗也要骗得卓晏同意开棺才好。

楚元知自然记得阿南和他商量给他爹开棺验尸的事情,可看着披麻戴孝神情低落的卓晏,他欲言又止,实在开不了口。

在阿南眼色的耸动下,楚元知终于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谁知卓晏却神思不属地抬眼看阿南,先开了口:“阿南,楚先生……我今日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南立即拍胸脯道:“阿晏你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帮的我们一定尽力!”

“此事……委实有点难以启齿,尤其是我身为人子,我知道……实在是不孝之至……”卓晏艰难地说着,一字字从喉口挤出,嗓音都显得嘶哑,“我、我听义庄的人说你们去验过北元王女的尸身,所以想请你们,也验一验我爹的尸身。”

楚元知颤抖的手一错,茶碗直接就打翻了。

阿南也是目瞪口呆,一时无言。

“我知道盖棺定论,入土为安,万万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可……可我爹即将安葬,近日却还是风言风语,说我爹生前肯定是做了极大的恶事,才导致被天打雷劈而死……我决不能容忍别人这样说我爹!我爹之死,其中蹊跷甚多,是以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想请朝廷彻查此案,还我爹一个清白!”

“阿晏,你既然这样想,那我们肯定为你尽力,绝不辜负你的期望!”阿南一拍桌子,大声道,“是非曲直,我们一定还你爹一个公道!”

楚元知在旁边嘴角抽了抽,但阿南一个眼神瞟过来,他立即重重点头,大力附和:“南姑娘说得对!此事,我们义不容辞!”

阿南以权压人,借了敦煌最资深的两位仵作过来,楚元知熟知雷火,自然也列席在旁。

卞存安作为“未亡人”,在灵堂与他们相见,垂泪拜托,哭得晕厥。

堂上僧侣道士念了九九八十一遍往生咒,符水遍洒,金磬轻击,香烟缭绕中众人开启棺木,将里面卓寿的尸身显露出来。

两个仵作上前,将卓寿的寿衣解开,露出尸身,报告着尸身状态,在卷宗上记录着。

而阿南走到棺木旁看了卓寿遗体一眼,与楚元知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模一样。

卓寿与北元王女,一男一女,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可是那被焚烧得焦黑的尸身,一般无二。

楚元知精通雷火痕迹,一边听他们验尸,一边检查尸身痕迹。

卓寿遗体显示,火焰自他左肋开始烧起。太过炽烈的火焰迅速洞穿了他的腰腹,使他在生前捂着腹部失去意识后活活烧死,就连死后都维持着这般姿势。

阿南着重看了看左肋的痕迹,可除了些许烧焦的砂石痕迹外,并无任何异状。

楚元知抬手在卓寿左肋烧得焦脆之处,捻着那些焦土痕迹:“南姑娘,你说怎么卓司仓与……的手上,都沾染了沙土啊?”

阿南知道他口中省略掉的,是指王女。她仔细看着楚元知指尖的沙土痕迹,凑近他低低问:“你还记得,殿下之前交给你的那撮沙土吗?”

她指的,就是他们从梁家的柴房工具桌缝隙中,弹出来的一点点灰迹。

楚元知恍然,也压低了声音:“对,就是那东西!”

阿南给他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包东西的手势。

楚元知会意,默然点了点头,凑近了卓寿的伤口,慎重缓慢地重新审视起来。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验过无数尸首,刀伤枪伤,溺毙焚烧,却还没见过被雷击而死的尸身呢。”年纪较轻的仵作说道。

比较老成的仵作则道:“我在永州倒是见过一例雷击昏迷者,那人侥幸未死,只是身上被击出了怪异花纹,就如雷电从他头上生根一般,从脸至胸全是密密麻麻的紫色根须纹样,好不诡异!”

楚元知解释道:“雷电之力,击于表面一点,深入内里万千,身上留下的疤痕正是表明了雷电之力的进击之法,一触则瞬间走遍全身,无可挽救。”

另一个仵作问:“然而,看卓司仓的死状,似是在雷击之后还保存有意识,以至于手捂雷击之处倒下,而不是一般被雷击者那般直挺挺倒下?”

“对,没有痕迹而被烧死,一般来说,是天雷击中其他东西,焚烧之后引燃了他全身。这样的话,虽然也因雷击而死,但却是间接的,因此而并未直接失去意识。”

阿南若有所思道:“可我看过当时现场,卓司仓所在的地方一片荒芜,别说周围有什么易燃物了,就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沙漠之中哪来的东西引燃?”

楚元知亦是疑惑不已:“而且,卓司仓当时的衣服已经彻底湿透,不是周围的草木,又有什么东西能在他身上烧起来呢……”

虽然尚有谜团,但尸身既已验完,几人见再无所获,便做好记录,准备合棺。

卓晏见寿衣被解开后还没理好,忙示意他们停一下,自己弯腰伸手入棺内,将焦黑遗骸所穿的寿衣细细整理好。

活人右衽,而死者所穿的寿衣则是左衽,毕竟阴阳有别。

卓晏强自控制双手的轻微颤抖,将寿衣的左衽压到右衽之上,悉心压平,再以细带系好。

阿南看着那左衽衣襟,心中忽然一动,一直卡在心口的那件小事升上心头,让她不由得扬了扬眉。

验尸已毕,在声声超度经文中,一行人抬棺出城,送至城外择好的墓地。

卓寿重罪流放,落叶归根已成奢望,这地方又并无什么亲友,只有街上老人帮忙找了抬棺的“八仙”和吹打班子,廖素亭搀扶着卞存安,卓晏怀抱灵位,送到城外好生安葬。

墓旁已搭了简陋茅屋,封好墓土后,卓晏留下结庐守墓。

阿南走出几步,回头看看坐在墓前的卓晏,有些担忧地问廖素亭:“这么冷的天气,阿晏要守多久啊?”

“看情况吧,少则七七四十九天,最长的三年也有。”廖素亭道,“主要是担心新坟下葬,会有不法之徒来掘墓偷盗,毕竟死者怎么都会有套寿衣,拿去当铺也能换几个钱。”

阿南眺望周围荒野:“这衣食不周的,阿晏在这儿能撑得住吗?”

卞存安抹泪道:“我隔天去送一次东西,陪陪阿晏,也看看永年。”

阿南看卞存安那病恹恹的模样,给卓晏搬送东西估计够呛,便道:“这个交给我,我帮阿晏办了。”

同来送葬的诸葛嘉在旁冷冷道:“照我说,烧成骨灰算了,不用买坟地不用守,以后殿下要是允他父子落叶归根,带回去也方便。”

而且,反正卓寿那遗体,再烧一把也没什么区别了。

“理是这个理,但你这个人,说话绝情冷性的,总让人听着难受。”阿南横了他一眼,向他伸出手,“给我搞点银子,二三十两就行。”

诸葛嘉脸都绿了:“这一路你都向我借多少钱了!”

阿南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又不向你借,我向神机营支取的。要查验殿下给的令牌吗?”

诸葛嘉咬牙切齿:“进城再说!谁出门带这么多钱?”

等进城拿了银子,阿南便去街上买了一堆日用的大件小件,外加一条十斤的棉被,然后直奔城内最大的米面店。

把银子往柜台上一丢,她吩咐掌柜的签个契:“每五天给我送一袋米面去郊外,搭点时蔬鸡蛋什么,记得风雨无阻。先送三个月,这些银子算预付,多退少补。”

掌柜的一看白花花的银子,乐得合不拢嘴,忙不迭答应了。

阿南指了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让他扛起东西跟自己先跑一趟,熟悉一下路径。

沿着荒道往卓寿墓前走,拐过个大土堆子时,忽然有个小孩慌慌张张从后方跑出来,差点和阿南撞个满怀。

眼看他就要摔个屁股蹲,阿南赶紧扶住他,一看这脏兮兮的小孩,破旧裤脚下一双冻得满是血口子的光腿,脸上还带着鞭抽的血痕,正是当日被官兵抽打驱赶,然后被梁垒救了的灾民孩子。

她将他放下,问:“荒郊野外的,你跑这么快干吗?”

“前面……有个人快死了!”小孩吓得不轻,指着卓寿的墓说道,“我看他扑通一下就摔倒了,和、和我爹一样!”

阿南心下一惊,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卓寿墓前一看,空****的,并无任何人在。

她又立即钻到茅庐内看去,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卓晏已经被一个妇人扶到了**,对方掐着他的人中,正在低声轻唤他:“卓少爷?”

听到阿南进来的声音,她回头看来,彼此都是愕然。

“梁舅妈?”阿南见对方竟是唐月娘,不由诧异,忙打了声招呼。

唐月娘忙道:“南姑娘,我路过这里,看到卓少晕倒在墓前了,所以扶他进来了。”

阿南过去看了看,还好卓晏只是悲伤过度一时昏厥,应无大碍。

“没事,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就好了,还好舅妈热心。”阿南示意伙计把东西放下,见唐月娘伸手探着卓晏额头,便问,“舅妈认识阿晏?”

唐月娘应了一声:“之前卓少来过矿场,见过几面。”

阿南烧了点水,唐月娘用勺子舀着水,喂卓晏先喝两口。

卓晏意识不清,嘴唇只下意识地蠕动着,而唐月娘的动作轻柔又妥帖,将他下巴捏开后略倾半口水,耐心地等待他吞咽下去后,再给他喂半口水,不紧不慢。

阿南见她这般细致,也放下了心,在旁边坐下后,一抬眼看见他们的侧面,心口忽然微微一动。

这冬日阳光斜照进窗内,卓晏和唐月娘额头眼鼻的轮廓被同一缕日光照亮,依稀竟有些相似。

阿南觉得心里有些古怪。唐月娘喂卓晏喝了半碗水,放下手道:“我给卓少煮点粥吧。”

可卓晏昏迷中吐着模糊的呓语,手下意识地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开。

唐月娘想要掰开他的手,可低头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忽然僵住了。

他叫的,反反复复是“爹、娘”两个字。

唐月娘顿了顿,默然将他的手掖入被子。谁知卓晏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猛地挣起,唐月娘猝不及防,身体一歪,肩膀撞在后方墙上,失声痛叫了出来。

阿南忙伸手去扶她,对卓晏责怪道:“阿晏,你看你把舅妈都撞倒了。”

卓晏茫然坐起,看着唐月娘,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唐月娘忙捂住肩部,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还说没事,你看你都流血了。”阿南想查看下她的伤势,唐月娘已抚住肩头起身,强笑解释道,“没事没事,刚撞上床沿了,揉几下就好。”

“要不,我给你找个大夫瞧瞧?”

“不用不用,我们乡下人,受点伤有什么大不了。”她说着,见卓晏已经无事,便安慰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目送她离开,阿南问卓晏:“你和梁舅妈认识?”

卓晏有些迷惘,想了想才知道她说的是唐月娘:“梁婶子吗?我们见过几次面。”

阿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见她有探究之意,便努力又想了想:“有几次我去矿场办事没来得及吃饭,她借厨房给我做过两次,她做的羊肉卤子面,味道挺好的。”

见他再搜刮不出其他印象,阿南便道:“这倒是,我也去她家蹭过饭,至今念念不忘。”

叮嘱卓晏好好照顾自己后,阿南带着廖素亭离开,一出门便低声对他道:“找两个利索点的兄弟,好好盯着唐月娘。”

“怎么,她有问题?”

阿南揉着自己右臂的青肿处,道:“嗯,我昨日去梁家蹭饭时,她还手脚利索呢。我不信阿晏这个草棚能撞出这么重的伤来。”

廖素亭立即道:“反正咱们人手足,干脆也叫几个人去矿场,包管她全家插翅难飞!”

阿南与他相视一笑:“那最好不过了。”

到了城郊,阿南又想起一事,对廖素亭一招手,打马如飞拐去了北元的使者们被软禁之处。

她怀揣三大营令信,自然是来去自如,守卫还亲自陪她进内。

她却并不召集人过来问话,只在院中转了一圈,见檐下晒着几件婆子们的衣服,上手摸了摸有件青布褂子已经干了,便取了下来。

旁边正要过来收衣服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又不敢上来拿,只能站着看。

阿南拿着衣服,问她们:“这衣服是你们的吧?”

有个老妇人点了点头,迟疑道:“这……是我的。”

“好像已经晒干了,我帮你叠好吧。”

说着,她便十分熟练地将衣袖拢在衣襟前,门襟朝下折好,背面朝上,叠成整齐方正的一件,然后递给对面的婆子。

却见对面的婆子脸色都变了,慌忙抓过衣服,一句话都不说,先把衣服抖散了,然后将衣襟朝上,衣袖反折,重新叠了一遍,紧抱在怀中,似是怕阿南再抢去了。

阿南打量着那衣服,问:“怎么了,是我叠得不好吗?我觉得挺整齐的呀。”

阿婆瞪了她一眼,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阿南却朝她笑了,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子递给她,道:“抱歉啊,大娘,我不太懂你们北元的规矩。是我这样叠衣服有什么不对吗?”

婆子看着她手中的银子,迟疑着不敢去接,旁边的守卫喝了一声:“问你话,你就从实回答!”

婆子吓了一跳,哆哆嗦嗦道:“是,我们北元的人,叠衣服可不能这样叠……这衣襟向下折衣服,是指穿衣的人……已经死了!这是给死人整理遗物呢!”

阿南“啊”了一声,忙将手中的银子塞到她手中,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可真不知道是这样的意思。大娘,这银子您拿去买点红布香烛去去晦气,真是对不住了!”

那婆子虽然感觉自己触了霉头,但掂了掂她给的银子,又觉得不亏,脸色也好看了起来。

阿南看向周围的人,见之前做主答话的妇人正在人群中,便示意她随自己到旁边屋内坐下,问:“阿娘,前次验尸时,我看王女身上的首饰大都还在身上?”

妇人神情愁苦,憔悴不堪,显然王女失踪、她又被软禁在异乡,一直寝食难安:“那必定是在身上的。只是王女死得凄惨,我们当时也没去点数过她的首饰……怎么,难道王女的东西,在义庄被人偷盗走了?”

阿南没有回答,只将那个金翅鸟颈饰拿出来,展示在她的面前:“近日有人捡到了这个东西,我看这金翅鸟的纹样,似属于你们北元王族。”

“正是!这东西是王女的颈饰啊!”妇人一下子便认了出来,忙道,“王女出事那天,她正戴着这个!”

“确是她的颈饰?”

“是的,我们北元的项圈,时兴紧套于脖上。这金翅鸟正悬挂在锁骨正中,领口钮结之处。”妇人肯定道,“不信姑娘看一看,左边翅膀上的绿松石纹路,依稀像朵五瓣花。”

阿南仔细查看,果然与她说的一样。

她满意地收好金翅鸟,道:“好,放心等待消息吧,相信你们很快便能得到自由,回归北元了。”

阿南心情不错,一路哼着小曲回驿站。路边果子店时,还下马买了各式糖果点心。

廖素亭帮她拎着大包小包,笑问:“南姑娘今日挺开心?”

阿南眉开眼笑道:“可不是嘛,我心底几个大疑团,现在已经解了大半,连带着也扯出了后面诸多内幕,现在啊……”

她雀跃地想,真想赶紧和阿琰分享自己的发现呢。

然而回到驿馆,阿琰还没回来。她在屋内无聊转着圈,感觉心中有无数话要讲,却没法和阿琰凑一起尽情聊个够,快憋坏了。

最终她也只能拎着糖果去厢房,找了正在查验物证的楚元知:“今天麻烦楚先生啦,来,给你的谢礼。”

“啊,不用不用!我如今是神机营在编职官,朝廷差遣何须客气。”楚元知口中推辞着,一边早已飞快洗干净了手,摸出几条裹满糖霜的山楂糖尝了尝味道,眼睛眯了起来,“甜蜜微酸,璧儿肯定爱吃,那就多谢南姑娘了。”

阿南看破不说破,只笑着朝他一伸手:“给我。”

沉浸在甜食中的楚元知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立刻从桌上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她。

阿南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见里面果然是卓寿遗体上刮下的一小撮焦砂,便问:“这东西,和王女身上的相同吗?”

“应该相同。”

“和殿下给你的那包呢?”

“这个对比过了,确实相同。”

“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阿南将它放远一点,端详着问,“不会和葛稚雅那个即燃蜡烧过后一样,有毒吧?”

“怎么可能,如今是西北寒冬,而即燃蜡要高温才能燃烧,那东西在这边没用。”楚元知示意她尽可凑上去细细观察,“这个是煅烧后的石头,类似石灰。”

阿南有些失望:“只是普通石灰?”

“类似。”楚元知往嘴巴里塞着山楂糖,含糊道,“感觉比一般的石灰石疏松些,或许是煤块煅烧后再燃烧后剩下的。”

“煤块……卓寿和王女在身上揣煤块干吗?”阿南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东西包好还给他,道,“要不,反正时间还早,咱们再去一趟义庄,看看王女的尸身?”

楚元知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山楂糖,脸上不由浮起“两斤糖买我东奔西走”的委屈模样。

“不让你白跑,待会儿我买十斤八斤松子糖谢你!”

“不用不用,璧儿的脸伤能恢复,都得感谢你。再说糖吃多了又牙疼……”楚元知下意识捂了捂腮帮子,苦着脸道,“有个两三斤也够了。”

阿南扑哧一笑:“走吧!”

这回过去,义庄的老头已认得他们了,立刻便将他们带去了王女尸体前。

趁着楚元知刮取王女颈部和手上的砂灰,阿南取出金翅鸟,在王女的项圈上比了比。

项圈微有变形,下方的金链连接处也对上了,证明金翅鸟确是从上面扯下来的无疑。

楚元知诧异问:“王女全身上下比这值钱的珠宝多得是,怎么只有这东西丢失了?”

阿南挠着下巴道:“是啊,我也是不得其解。”

毕竟,北元王女与瑙日布,走入凹地之后,只有十数息的时间。

因为是冬天,王女内外穿着好几层锦缎,若说她们二人凭这十数息的时间把里外衣服换了个遍,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那……瑙日布扯掉这个金翅鸟,又伪装跳井自尽,究竟是为什么呢?

阿南慢慢地打马往回走,一路坐在马上沉吟,却终究想不明白。

前方已到驿馆,楚元知忽然下马,快步走向门口。

阿南抬头一看,原来金璧儿正站在门口张望,神情十分惶急。

“你怎么站在风口?多冷啊。”楚元知将手中的糖递给她,捏了捏她的衣服,看看薄厚。

“唉,顾不上了。”金璧儿惶急地拉着他的衣袖,对阿南道,“南姑娘,让元知陪我去一趟矿上吧,我大舅他家里……出了点事。”

“喔……”阿南心里琢磨着,也确实该出事。

毕竟,昨晚梁鹭就在青莲宗聚会中,而今日唐月娘也有伤在身。

如今他们一家是否知道自己已泄露行踪,又准备如何应对呢?

阿南又忽然想起,昨晚情况太过紧急,她印象有些模糊——她和阿琰对付的那群青莲宗教众中,有没有梁垒呢?

于是下意识的,她便脱口而出:“梁垒怎么样,受伤了吗?”

金璧儿含泪错愕看着她:“梁垒?他没事啊,是舅母出事了。”

阿南讪笑着,看看黄昏天色又有些诧异:“舅妈?可我下午还看见她了呢!”

“就是刚刚来报的消息。”金璧儿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如今他们一家人都下落不明了……”

“一家人?下落不明?”阿南眨眨眼,心道不得了不得了,她刚察觉了唐月娘的可疑之处,对方便做出应对了?

这般迅速冷静的反应,令阿南一时十分佩服——她才仅仅去软禁北元的院落走了走、给楚元知买了点糖、又跑了趟义庄,他们居然已全家遁逃?

“素亭,你快去找辆车。”阿南立即便道,“好歹我也蹭过舅妈几顿饭,她出事了我得去瞧瞧。金姐姐,咱们一起走吧!”

阿南陪金璧儿坐车,楚元知和廖素亭骑马,四人一起赶往矿区。

在车上,金璧儿一边抹泪,一边对阿南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舅母今日出去一趟,不知做错了什么事,一回来便被舅舅打了一顿。矿上人见舅母被打得夺门而出,赶紧过来拉架,谁知一错眼,她人就不见了!”

阿南没想到唐月娘居然遭遇家暴,眨了眨眼追问:“可你说,梁家全家都不见了?”

“众人在附近没找到舅母的踪影,后来……在矿道入口找到了一只鞋,被人认出是舅母的!”金璧儿含泪道,“南姑娘,我听矿上的人说,其他地方的女人想不开了会投河,而矿场那边没河没江的,有人想不开就钻地下去,迷在里面,永远也不会出来了!”

毕竟,大部分地下矿脉曲折复杂,而且很可能充斥瘴疠之气,而且此时矿道内又正在涝塞之时,不熟悉的人进去随时会被坍塌的矿道埋葬,从此再也不会在世间出现。

“这么说……”阿南若有所思道,“为了搜寻唐月娘,梁老伯和梁垒都下去了?”

金璧儿点头:“是,如今他们三人全下了地道,至今未见出来。矿上人心下都是不安,因此赶紧过来跟我们说了这事。”

阿南正沉吟着,骡车停下,已经到了矿场。

几人匆匆进入矿场内,见几个男人正站在棚下,口沫横飞道:“别说了,必定是那野男人的事儿发了!我看啊,梁辉这个王八是当定了!”

金璧儿迷茫地过去,正想询问一下有没有消息,谁知对方一看见他们,立即便散了,个个似怕被揪住询问。

阿南料想是唐月娘塞银子给男人的事泄露了,正要找人打听,一眼便看见了刘五老婆。

她手里拎着些杂物,正抹着眼泪往外走,想是来这边收拾亡夫遗物。

阿南忙拉住她,慰问了下她丈夫的身后事,又打听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本就与梁家有仇,一听她提起梁家,当下咬牙切齿道:“姑娘,我上次说什么来着,我男人明明看见唐月娘给外面的野男人塞钱了,可大家都不信,说她看起来像个贤良妇人……现在你看吧,矿上那几个在山东就与他们老相识出来证实了,她和梁辉居然是半路夫妻!你说这能有个真心诚意吗?”

阿南心道,你好像也是二婚啊……不过人家现在跟自己说要紧事呢,她赶紧抓住重点询问:“唐月娘还有前夫?可她看来约莫四旬,而儿子梁垒都十七八了,看来她的第一段婚姻该是很短了?”

“可不咋的,怪道之前有人说唐月娘有点顺天周边口音,你想那地儿兵匪那么多,肯定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呗,才改嫁去了外地!”妇人说着,往四下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又凑到她耳畔,说道,“听说唐月娘一直没提过之前那家人的事儿,大家就猜测啊,穷人家好不容易娶个老婆,就算丈夫死了也是婆家干活的劳力啊,一个大活人跑了不得亏彩礼?唐月娘指定是自己跑的!可前面那个与唐月娘才是明媒正娶,梁辉倒是后来的,到时那家告个官闹个事什么的,我看他们啊,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

廖素亭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摸出了一把瓜子给阿南,谁知阿南却出了神,非但没注意他的瓜子,反而在沉思中皱紧了眉头。

等刘五的老婆走远,廖素亭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南姑娘?”

阿南一抬手,兴奋得差点将他手中的瓜子给飞撒出去:“二婚!前面那家人会来闹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廖素亭攥紧瓜子,嘴角抽了抽:“南姑娘,你这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模样啊……”

“这不叫幸灾乐祸,这叫天助我也!”阿南顾不上与他解释,转头就向矿道大步走去,探头朝内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似乎想将他们全家都从里面拖出来。

“南姑娘,你说……咱们可怎么办呢?”金璧儿走到她身后询问,满怀忧虑的声音将她从兴奋中拉了回来。

对哦,梁家是金璧儿的舅家,这事儿处理起来,可能还有些难办……

抬头见天色已入夜,阿南正与楚元知商议是不是先送金璧儿回驿馆,一抬头间,看见一彪人马自沙漠中而来。

灯笼火把亮如白昼,照亮了这群衣甲鲜亮的整肃队伍。

被簇拥于其中的人玄衣紧束,原本神情凝肃,但在看见她时,那眉梢唇角轻轻一扬,流露出难掩的温柔。

阿南只觉心口一阵激动,立即朝着他奔了过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琰,他可知道她憋了多少话要和他分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