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国旧梦1

后方马蹄声起落急促,阿南**这匹马并不神骏,也不耐久驰,耳听得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她无奈紧了紧马缰绳,狠狠一拍马身,催促它再快一些。

天边一线浅青,黎明将至,远方即将翻出鱼肚白。

后方追兵即将追上,已呈现扇形之势散开,要对她形成包抄之势。

心口被春风刺伤之处传来微痒的刺痛,伤口不深,却让阿南越生凶悍之意。

她冷笑一声,心道来吧来吧,你们知不知道这个阵势,正适合我的流光圆转使力,一波带走?

可惜,甩手之际,她才想起自己的右臂已经无法使力,更别提准确操控了。

紧了紧手上臂环,她自马上转身回头,却看见了跟随在青莲宗后方的另一拨人。

当中的人一身莹白锦衣,坐于马上的身形颀长清隽,在黑暗中隐约显现。

阿南自然知道他们如今已是一条船上的同伙,可心下还是难免一恸,原本打算力战的那口气便泄了。

纵然她可以扛下青莲宗众的攻击,可她没有信心在此时此刻,力抗春风。

狠狠一咬牙,她拨转马头,继续向前驰去。

耳边风声急乱,冬日凌晨的风既狂且冷,自她脸畔迅疾擦过,如同乱刀。

前方已近郊区农庄,她的马已彻底力竭。她再度催趁之际,只听得一声悲嘶,后方的箭矢已经深深扎入马臀。

原本便已精疲力竭的马匹因为伤痛而陡然人立起来,马上的阿南当机立断地纵身跃起,脱离了马身。

乱箭齐发,马匹轰然倒下,身后青莲宗众纵马直冲而上,向着她围攻。

阿南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身,以马匹遮蔽住箭矢,盯着当先向自己跃来的那个骑手,目光在黑暗中似发着兽类般的亮光。

转瞬之间,铁蹄已经贴近,向着她重重踏下。

而阿南将身一矮,手中流光疾射,从马上骑手眼前划过。

哀鸣声顿时在荒野上响彻,那骑手捂住淌血的眼睛,因为双眼剧痛而惨叫。

阿南揪住马辔头,纵身斜飞而上,一脚将他狠狠从马上蹬下。

可惜她的右臂在紧要时刻失了力,让她横踢的脚差了毫厘,那骑手身体虽摔下,脚却还卡在马镫之上,被惊马在地上倒挂拖行,惨叫声更甚。

两个人的体重大大拖慢了马匹速度,阿南臂环中小刀弹出,抬手斩了马镫,任由那人掉落于地,纵马拼命前奔。

谁知马匹跑了两步,便趔趄倒地。原来那人十分凶悍,在坠马之际,便将手中的刀直插入了自己马匹的腹中。

阿南无奈之下,只能再度弃马。可这一回她再想要抢夺马匹,已经来不及了。

后方的众人已经围拢上来,甚至连一直紧随于后的海客们也已经到来,将她包围于其中。

阿南拨转马头,目光在逐渐收缩的包围圈上扫过,寻找着突围之处。

天空忽有长长的鹰唳传来,依稀朦胧的晨光中,她看见俾飞于野的那只苍鹰。

她立即撮口而呼,招呼它下来。

苍鹰直扑而下,遥遥向她飞来。

周围的人不知她要干什么,但料想有只老鹰过来肯定棘手,当下不再迟疑,所有马匹向着她围拢奔来,手中弓箭上弦,眼看便要乱箭齐发。

阿南举起臂环,竭力控制自己手臂麻木的颤抖,环顾周围那些即将将她圈拢抵杀的骑手们,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个时候,阿琰的日月,可比她的流光好用多了。

一线流光,究竟能不能杀灭这数十全力进击的虎狼之众呢?

就在她扬眉振手,臂环中的流光要激射而出之际,黑暗的荒野之上,忽然绽放开盛大的光华。

日月照临,不可逼视。

那光华自阿南的身后而来。第一层光华先行抵达,那射向她的乱箭在微光牵引下全部失了准头,散乱地钉于地上。

随即,第二波光华直射而出,围攻她的所有人瞬间落于马下。

解决了箭矢的第一波光华再度催趁,化为第三波光华,气流嗡嗡振动间,原本斩杀了一轮之后已经受到阻碍而跌宕的第二波利刃被气流裹挟,再度协同共振飞旋,绕着阿南的身躯旋转飞舞,只听得哀叫声连连,外围搭弓的十数人亦坠落马下。

此时,对方才看清从黑暗中疾驰而来的人,与阿南一般的黑衣,**剽悍黑马快捷无伦。

他隐藏在黑暗中,追逐的马蹄隐藏了他的马蹄声,以至于众人都不知道他何时欺近到来。

唯有阿南,知道操控这华光炽盛的武器的人是谁。

她心口波动过一阵巨大的欢喜,向着他奔去。

他于马上俯身,紧握住她的手。

借着他向上提携的力量,她飞身上马,落于他的身前。而他也无比自然地一手挽缰绳,一手自她腰前揽过,将她护于自己怀中。

阿南来不及缓口气,便急急侧头问他:“你怎么过来了,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他示意了一下空中鹰影,低低道:“你至今不回,我想青莲宗根基深厚,没那么好闯,有些担心。”

“确实,我错估了形势。”原本只想来打探青莲宗底细的她,未曾想过,她昔日的兄弟竟然已经与青莲宗联手,站在了彻底的对立面。

强敌压阵,他们来不及细述,匆匆数语便看向面前局势。

前一批人已经落马,后方的骑手不甘收势,众马依旧暴烈,向他们疾冲而去。

而他带着阿南拨转马头,直视着面前山崩海啸般的攻势,略一扬眉。

在青莲宗如潮攻势的后方,竺星河勒马静静站在黑暗之中,冷冷地看着他们。

对面马上的阿南拼杀这一路,已经力竭疲惫,唯有一手抓住缰绳借力,坐直身躯。

而朱聿恒的左臂紧紧地从她的腰间横过,将她牢牢抱在怀中,只用右手操控,手中武器流光激**,肆意纵横,如一轮嗜血的妖异光华,在荒野暗夜中陡然升起,骤开骤谢,无比迅捷。

圆转的锋利光华,自他们周身倾泻而出,一波波射向外围。

距离他们最近的人先被第一波斩落,随后第二波紧随其上,最后是第三波光华一转即逝,收割了最后残存的几个青莲宗众。

跟在后面的海客们,没想到黑暗之中居然隐藏着这般华美又可怕的武器,就在他们被这三轮光华惊得无法动弹,以为已经到了杀戮终止之时,却没想到第二三波弧光隐隐奏鸣,驱动第一波光华迢递而来,化为第四波斩杀之力,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

灼眼的华光已经带上了粉色,那是利刃上面残留的血迹,让刃光都变了色。

但,就在这一往无前的光芒向海客们飞旋而去之际,朱聿恒的手腕,被阿南抬手握住了。

他的手微滞,感觉到阿南紧握他手腕的力道,目光不由在竺星河的脸上停了停,手下日月光华刹住了前行之势。

手腕一抖,天蚕丝微颤,带动珠玉琢成的薄刃甩脱了血珠,迅疾回归于他手中的莲萼之中,静静垂于他的腰畔,不见半丝血腥之气。

只有地上呻吟打滚的青莲宗众,彰示着他刚刚举手投足间斩杀了多少人。

朱聿恒低头贴了一贴阿南略显凌乱的鬓发,目光定在不远处竺星河的身上,那里面分明写着些挑衅意味。

竺星河收紧了右手,春风隐藏于银色扳指之内,在此时此刻荒漠的夜风中,触感尤为冰冷。

阿南移开目光,一夜的疲倦似乎都涌了上来。她靠在马上,低低对朱聿恒道:“阿琰,我们走吧。”

“好。”

天边曙光初露,空中苍鹰疾飞,于他们周身盘旋。周围惊马伤者,混乱不堪,但已经不值得他关注。

他拥着阿南拨转马头,抛下一地死伤,向着后方的敦煌绝尘而去。

等他们去得远了,方碧眠跳下马,赶紧去查看地上众人的伤势。

司鹫看得心惊肉跳,喃喃自语:“这……这人用的什么武器啊,太可怕了!”

冯胜、庄叔等人纵横海上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此时的声调也是微变:“幸好咱们没有与青莲宗一起进扑,要是与这人起了争执,今日能不能全身而退,还存有疑问。”

方碧眠望着地上哀叫的同袍们,泪流不止地咬紧颤抖的双唇,目露恨意。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啊……”司鹫兀自心有余悸。

竺星河神情冰冷,翻身上马,示意海客们离开。

方碧眠看看他的神色,含恨道:“尤其是潜入青莲宗内部的那个人,我看她那般身手,绝不在南姑娘之下,至少……差不离。”

竺星河听若不闻,没有搭理。

而司鹫听她这般说,则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阿南肯定比她更厉害!她要是在这里的话,哪容得对方这么嚣张!”

庄叔叹道:“可南姑娘怎么还没回来啊?司鹫,你上次不是说和公子一起找到她了吗?”

“找是找到了,可、可庄叔你不知道,阿南她变了……”司鹫骑马跟随众人往回走,沮丧道,“她眼睁睁看那个浑蛋把我摔了两次,就是不肯回头!”

庄叔深深皱眉,而前头的冯胜听到,立即回头嚷嚷了出来:“不能!不可能!南姑娘上次与我们分别,就是为了咱们舍生殿后,说她为了荣华富贵背叛兄弟,我冯胜第一个不相信!”

司鹫急道:“冯叔,难道我会骗你?她不但翻脸不认公子,而且还把方姑娘都打伤了呢,方姑娘现在还敷着药!”

竺星河没说话,只望着天边逐渐亮起的鱼肚白,神情沉郁。

方碧眠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这点伤不算什么,能让南姑娘出口气就好。我看她如今遍身罗绮,金玉加身,日子过得也挺好。”

司鹫摇头道:“阿南不是这样的人!她在海上时,我总见她拿珠宝玉器与海上商人换大马士革的钢刀、泰西的水银镜、绥沙兰的座钟,她以前从不在意珠宝锦绣的!”

庄叔附和道:“我也信南姑娘,她定是另有苦衷。”

方碧眠默然垂头,不再说话。

司霖冷冷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说她平日就是最爱臭美的性子,漂亮衣服穿着,贵重首饰戴着,又有一堆英俊男人哄着捧着,可不就本性暴露,迷了心窍吗?”

司鹫又气又急,眼巴巴看着竺星河,期望他能给个准话。

众人的目光也都在竺星河身上,请他拿主意:“公子爷,您是最了解阿南的,您看,她真的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抛下我们兄弟转投敌营吗?”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庄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在阿南只身殿后护送他们离去的那一夜,他得了孙儿,一群人饮酒之际,他还酒后失言,催促公子娶了阿南,然后便发生了那一场尴尬……

他抬眼看看冯胜,冯胜显然也想到了那一节,似要说话,庄叔赶紧拉住他,摇摇头示意别说话。

“不论如何……”竺星河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淡而坚定,并无犹疑,“我信阿南。就算她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开,也不至于转投敌阵,对我们这些昔日兄弟动手。”

“公子爷说得对!”冯胜与庄叔等人心头石头落了地,立即附和道。

“再说了,阿南不肯回来也未必是坏事。”竺星河淡淡道,“她个性,确实是执拗了些。”

众人都想起阿南在分开前一直力图阻止他们与青莲宗合作,方碧眠作为青莲宗的要人,更是被她帮助官府擒拿下狱,青莲宗众付出巨大牺牲才将她救出,若是阿南回到海客这边,怕是青莲宗那边也有意见。

“便让她在外间多玩几天吧,或许,她能因此深入了解朝廷内幕,也未必不是好事。”

公子既然发了话,众人也便不再争议。

已近敦煌,路边人家院中,一棵虎蹄梅正在吐蕊,在这风沙灰黄的大漠中,竭力扩散自己的馥郁香气。

从树下经过之时,晨风中一两簇金黄的花枝掠过他的耳畔,将香气沾染在了他的发间与衣襟上。

竺星河闭上眼睛,在马上仰头闻嗅这些熹微晨光中的氤氲香气。

他想起与阿南重逢时她身上的香气,以及刚才与那个刺客擦肩交手之际,那种相同的气息。

那黑暗交错的一瞬间,不需看也不需听,他便知道,那是阿南。

只是,她身上已沾染上了属于朱聿恒的特有气息。

不是沉檀龙麝的香气,只如冷冽严冬中影影绰绰一支寒梅在朝阳中初绽。在与朱聿恒的数次交锋中,竺星河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如今,他们穿着一式的衣服,身上熏染着一样的香气,策马扬鞭而去,将他丢在风沙之中,甚至,她不曾回过一次头。

——十四年前的暴风雨中向他伸过来的那双手;五年前只身跃上他的船头说“我出师了,以后你赶不走我啦!”的那条身影;尸山血海之中相抵拼杀互为依靠的那片脊背;无数次从必死的困境中挣扎相扶而出,她扬头对他露出的粲然笑颜……

当时以为能永远延续下去的一切,原本在他面前鲜明灼亮,此时却被那香气如火焰卷过,全都成了褪色的灰烬,惨淡粉碎。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睁开眼,从这片刻的迷乱中抽身而出,抬手缓缓掸去衣上的落花,神情依旧平静。

等朱聿恒死了,她自然便回来了。

兜兜转转一个小小波折,不可能改变早已注定的结局。

被阿琰抱在怀中驰回,阿南才发现后方侍卫们正在拼命赶来。

想来是阿琰看到鹰扑后太过焦急,所骑的马又太过神骏,将所有人远远甩在了后面,才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了过来。

再度对上韦杭之幽怨谴责的眼神,阿南心虚又无奈。

可凌晨刺骨的寒风中,阿琰的怀抱温暖得过分,再说她也实在没力气挣开阿琰自己回去了。

干脆,她自暴自弃地靠在皇太孙殿下怀中,任由他们敞开了看。

反正女海匪行走江湖多年,比任何人脸皮都要更厚。

回到敦煌,阿南第一件事便是将怀中的东西掏出来,一股脑塞给朱聿恒,然后扑入浴桶,将自己全身的沙土尘灰彻底洗去。

一夜厮杀,疲惫交加。她有些虚弱地举起右臂看。

被厚重砍刀击打过的手腕已高高隆起,肿胀不堪,不知有没有伤及筋骨。

她按住疼痛颤抖的手,浸在热水中,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痕迹。

春风刺过,她心口一道殷红的血痕,在水中隐隐作痛,甚至压过了右臂的伤势。

她眼前又浮现出遥遥坐在对面马背上的竺星河。

被黑暗吞没的荒漠边际,他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之中,筹划着倾覆天下的计谋,决绝一如当年他在断崖上许下的悲恸誓言。

她答应过阿琰,会尽全力帮他。可,谁能想到挽救阿琰性命,与破坏公子的大计,竟会以如此方式,纠缠在了一处。

她深深吸着气,狠狠将自己的头埋入了水中。

水声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这是血脉在她体内行走的声音,她活着的证据。

她还活着,公子也活着。可那些春风绮丽、流光飒沓的日子,那些他们并肩而战的过往,早已死去了。

如今存活于世的他们,是背道而驰的春风流光,再也无法相伴。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起身,阿南扯过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太过疲惫,散发披于肩头也懒得再弄。

外面传来食物的香气,阿南感觉自己饿极了,连睡意都无法抵过饥饿。她走到外间,果然看见桌上已经摆下了各式餐点。

她想喝的南瓜粥炖得温温热热的,洒了饱满的红枣与枸杞,在冬日晨曦中冒着腾腾热气。桌上还有西北的面食,搓鱼子、酿皮子,重油重盐,最适合疲乏虚脱的她。

来不及与对面的朱聿恒打招呼,她喝了两口粥,抓过桌上的筷子就吃,将嘴里塞满满。

朱聿恒抬手给她盛了一碗羊肉汤推过去,见她头发还在滴水,便起身拿起旁边的布巾,将她那头长发包住。

她头发既浓且长,坐着的时候垂下及地。他拉了把凳子过来,将它们置于膝上,慢慢用毛巾揉搓吸干。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触感细软却又令他指尖微微麻痒。年幼时读过的子夜歌,隐约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抬眼看向阿南,她亦有些惊讶,略略回头看他。

他避开阿南诧异的目光,嗓音略带低涩:“别着凉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呢。”

阿南“嗯”了一声,便回头继续用膳去了。

而他在她身后,透过她半湿的发丝凝望着她。

微扬的下巴与修长的脖颈是一条优美的弧线,而这条弧线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动的肩颈线条,向下延伸至细韧的腰肢。

披在她身上的衣衫被她的头发濡湿,贴在她的背上,将她的躯体勾勒得纤毫毕现,却偏偏有一缕碎发,蜿蜒于她的领口,如在指引他的目光向下探寻。

他的心口猛跳起来,目光逃避地游移,却看见了她衣袖下滑,露出肿胀瘀紫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了?”他抬手轻握住她的手掌,看向那伤处。

阿南将筷子换到左手吃着,道:“阴沟里翻船,被青莲宗主砸的。不然的话也不需要你来救我了。”

朱聿恒看了满不在乎的她一眼,拉开抽屉取出药瓶,将药酒倒在她的伤处,抬手帮她将淤血揉开。

阿南风卷残云将桌上东西吃了大半,才缓过一口气来,搁下筷子看着朱聿恒。

而他抬眼望着她,低声责备道:“说了多少次,不许你再这般冲动了。”

看着他眼中盛满的担忧,阿南没来由心虚,含糊道:“我哪知道他们也会来呢?本来以为只是跟踪方碧眠,去打探阵法而已……”

朱聿恒望着她,似是想问海客与青莲宗们所商议的事情,但最终还是罢了,沉默地替她放下袖子,盖好药瓶。

阿南活动着手腕,问:“不想问我昨晚听到了什么吗?”

“想。”朱聿恒坦诚道,“但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你若不方便说,我便不会问。”

阿南静静望了他片刻,望着他坦**赤诚的双眼,心道,你可知道,有人正商议杀你的祖父,挑拨你的父叔,分裂这王朝天下——

而这群人,是她曾经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朋友。

往日恩,今日义,让她心口春风的伤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仿佛要将她胸口灼烧出一个黑洞。

可她没办法开口。出卖昔日的朋友给如今的朋友这种事,她无法想象也不可能去做。

不敢再看朱聿恒,她逃避般转开头,抬手将半干的头发草草挽了个髻,定了定神,道:“重要的是,我带回来的东西……你看到了吗?是否有用?”

“看了,很有用,我可能已经寻出阵法的地点。”朱聿恒洗净手,坐在她对面,将那些陈旧的卷宗翻开。

阿南凑过去与他一起看着那本册子,问:“是傅灵焰留下的吧?”

“是。”他将它摊在她的面前,指向其中地图道,“你看,这便是鬼域。”

阿南知道自己找对了,这就是青莲宗主带竺星河与方碧眠看的,关于傅灵焰留下的那个可以灭绝西北防线的阵法所在。

册子上是无数条黑线,互相连通,蔓延勾连,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图案,两个标记点在骷髅头正中,正如一对灰败眼睛。

那标记由陈旧的胭脂绘成,当年必定是鲜红夺目,十分显眼,可如今早已黯淡,与灰黄的书册相差仿佛。

阿南皱眉问:“这是……地下通道?”

“对,共有三个入口,正在鬼头的眉心和双耳部位,而这眼睛,似是地下所在,目前我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朱聿恒在鬼头上绘出标记,道,“地下的通道与地面的不同,是上下纵横且相互穿插的,因此路线难寻。”

阿南喝着粥,听他详细讲解其中的路线。

玉门关这边的地下道,由生活于此的人们世世代代陆续挖掘而成,千百年来水文环境变迁,穿井的路线也多有变化,不断废弃旧的,又不断挖掘新的。

“根据这张图来看,六十年前傅灵焰借率众北伐之际,利用当地人力将地下矿道、水道、天然洞穴连接,设下了这个玉门阵。”朱聿恒指向面前矿场,说道,“眉心,位于魔鬼城处;双耳,一边是矿场入口,一边是王女死亡之处。只是……”

这纸上无数条细线,有直有弯,有长有短,有的似断头路却又在另一边向前延伸,有的一个拐弯后与另外的相接,复杂至极。

阿南此时疲惫至极,也懒得去详细看路径,只指着双耳交汇处的一个黑点,问:“这个,你觉得是什么?”

“这里属于鬼面的鼻部,凡人皆仰赖呼吸生存,我看,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控制点。”

“这样,对地下通道最为熟悉的人,应当是探勘矿脉的老工头们。你去矿场多找几个,先把路线给理出来。”阿南揉了揉自己肿胀的手,道,“我得躺一会儿,真的有点累。”

“好,我先去布置,你好好休息。”

朱聿恒出去安排,而阿南倚在榻上,又忍不住抄起下面的那几封信札看了看。

这是六十年前的信件,纸张黄脆,甚至因为她揣在怀中活动激烈,导致信封都残破了。

她抚平信封上的火焰青莲标记,将它拆开。

果不其然,这是当年傅灵焰所写的信。

长河日落,沙陵浴血。红日西沉,一如弹丸。风沙漠漠,割肉如刀。静夜深长,唯念思君。

阿南摊开信,开头便是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

她有些诧异,把后面的信纸翻出来看了看,确定没有收信人名讳也没有寄信人落款,便又看了下去。

郎君见字如面,灵焰玉门关外事务已毕,不日将归君身畔。回程之际,立于沙丘之上纵目望远,眼见千山万壑俱为君容,思君切切,亟待振双翅而越万里山阙,不必夜夜梦里相见……

阿南略感错愕,又觉得心口一阵微甜——这被收藏在青莲宗要地的,居然是当年傅灵焰写给她心上人的情信。

看信上语句,显然与对方相爱至深,正在魂牵梦萦之际。

“奇怪……”

朱聿恒回到屋内,听她看着信件自言自语,便走过来问:“怎么了?”

“傅灵焰的情书啊,你说怎么会在那里呢?”阿南将信件展示给他看。

他坐到她旁边,低头与她一起看信,说道:“两个可能。一是傅灵焰当年因故没寄出信,放在了这边;二是收信的人便是青莲宗内的人,对方将这封信保存了下来。”

“对哦,这么说收信的人应该是……”

“龙凤皇帝韩林儿吧。”朱聿恒淡淡道,“所以她不写抬头称呼也不写落款,是希望他只是自己的‘郎君’,而不是要持礼守规的那个‘陛下’。”

阿南赞成地点头,看向下一页。

昨日破头潘自南而来,已具告我北伐之事。郎君谋略既妥,灵焰自当鼎力相助。唯我身份于军中颇为不宜,当另寻一名分,以供号令军士之用。

看到这里时,阿南与朱聿恒都是心口微动,两人不觉对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阿南迫不及待,立即翻看下页,看她后面所写究竟如何。

思及当日与君相识,入宫之际拆‘机关’中的首字为姓,自此拥有第二身份。不若如今便以第二字为姓,借此为郎君驰骋,定苍茫河海、万里江山。

阿南盯着“机关”二字看了许久,又缓缓抬头,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亦在此时转头看向她,两人同看信笺,相距极近,此时一同转头,脸颊差点相贴。

默默挪开了些许距离,阿南轻咳一声,然后才指了指上面的字迹,道:“机、关……”

朱聿恒点头:“当年傅灵焰在宫中,身份是姬贵妃。”

“如今她的第二个身份,姓关……突如其来地出现于军中,无人知晓她任何过往。”

“关大先生。”朱聿恒肯定道,“除了他之外,又作何人想?”

关大先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亲朋不详,生平不详……

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龙凤朝的绝世杀神,从龙凤三年开始,率领中路军北上,连下前朝三都,凭着九玄阵法纵横山海,所向披靡。

直到六年后他在军中被杀,就此陨落,尸骨无寻,人生近乎传说。

阿南摩挲着这陈旧的纸张,心下颇有感慨:“仔细想来,傅灵焰与关大先生的关系,我们确实早该察觉。”

朱聿恒示意韦杭之进来,道:“我让人查找一下档案,看看是否能为我们的猜测作为佐证吧。”

关大先生当年北伐之时,敦煌作为西北重镇,亦是要地之一。虽然时移世易,但他既然于此大放光彩,必然会留下种种痕迹。

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文书们寻到了一本《北伐实录》呈上。这是当时中路军随军佥书所录,详细记录关大先生与破头潘这路北伐的行军进程,关大先生作为中军统领,自然有多处出现。

他们坐在一起,将所有内容翻了一遍,从龙凤三年关大先生忽然被委以重任出征,到最后骤然去世,六年间所有辉煌绽放殆尽,最终消散不见。

一遍翻完,他们商议了一下,将关大先生历年来加官晋爵受赏赐的记录,按照年月日,整理了出来。

“你看这里,”阿南右手不便,因此朱聿恒抬手帮她按住书页,示意她看自己关注的那几行,“关大先生北伐的六年里,每年七月初,都会发生一些事情。”

“七月初?”阿南眼睛扫了下去,“初六吗?”

她记得那幅龙凤皇帝御笔的画像上写着,七月初六所绘。

不过并不是。第一年是龙凤三年七月初九,韩林儿亲自出城送别三路大军,与关大先生执手依依惜别。

“三路大军北伐,其他二路大概都是按规行事,唯独对待关大先生,似乎不一般呢。”阿南点评着,又翻到第二年的七月。

龙凤四年七月初五,关大先生转战晋宁,皇帝赏赐驰送至军营。

“七月初五,第二天就是七月初六了。”阿南抬眼看向朱聿恒,“拙巧阁内傅灵焰那幅画像……你还记得吗?”

朱聿恒点头:“七月初六,应该便是傅灵焰的生辰。”

她满意地冲他一笑,又继续看下去:“龙凤五年,关大先生攻克辽阳,任辽阳行省平章事。七月初,因前朝官军围攻汴京,他抛下辽阳潜行回军,救护龙凤帝退守安庆。”

“这也使得龙凤六年关大先生疯狂反击前朝军,横扫北漠,攻克大宁,又再取上都。而那年七月初,朝廷的赏赐又千里迢迢送到了上都,和之前一样,无人知晓韩林儿特意给关大先生送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龙凤七年六月,罕察帖木儿反扑义军,围攻益都,关大先生将其军引于渤海,设阵将其一举击杀。

“渤海。”阿南若有所思地点着这个地方,又道,“听说当时前朝岌岌可危,罕察帖木儿是南拒义军的唯一希望?”

朱聿恒于此自然比她更为了解:“是,前朝政权当时全靠他一力支撑。我曾听老臣回忆,本朝太祖闻听他的死讯后,对左右喜形于色道,‘天下无人矣!’”

至此前朝再无人可力挽狂澜,败势已成。那年七月初,龙凤帝亲赴山东,为关大先生庆功。

直至九月,二人分别后,关大先生二渡碧江,连克朔、抚、安三州。谁知就在这势如破竹之时,关大先生却在年底一病不起,他派人知照龙凤帝,并于正月被袭杀于王京,尸骨无存。

“三个月,一个横空出世的战神,就此消失了。”阿南将书册合上,托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朱聿恒望着面前眉眼氤氲倦怠的阿南,遥想着当年惊才绝艳的“关大先生”,缓缓道:“可是,她别无选择。”

“是啊,毕竟三月还能遮掩,四五月就要显怀,在军中要如何遮掩得住呢?”阿南叹了口气,掰着手指道,“而按照时间来推断的话,当时腹中这个孩子,定然就是六十年前被傅灵焰带着辗转寻医的那一个了。”

傅灵焰于军中所怀,并借死遁而生下的孩子,最终却遭“山河社稷图”缠身,成为朱聿恒的前车之鉴。

这个结论,让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傅灵焰苦苦追寻孩子的生路,最终带着孩子渡海求生。而六十年后,同样身中怪病的朱聿恒,身上血脉崩溃的时间,却与她在各地设下的机关阵法严丝合缝。

她放弃了关大先生与姬贵妃的身份,离开了宫闱,远离了权力纷争,带着孩子奔波于大江南北,遍寻名医,希望能救治自己的孩子。

而就在她寻医的途中,龙凤朝表面上进入全盛时期,北元一蹶不振节节败退,下属诸王迅速光复南方。但辉煌表象下,是韩林儿无力节制各路藩王,诸王为扩充地盘而陷入混战,直至各股势力最终合并为三支大势。

难以节制诸王的韩林儿,在利用诸王相争来平衡势力的同时,催促傅灵焰尽快回归。

他们翻过韩林儿写给傅灵焰的信件——其实严格说来,更像是诏书。诏姬贵妃回朝,勿使金册玉宝蒙尘,椒房兰闺空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