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牙鸣沙2

由此,是否可以反推,卓寿的死亡,竺星河与青莲宗或许会知道内情,甚至插手或者下手,都很有可能。

“阿琰!”阿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抬头看见她朝他勾手,面露诡秘的神情。

毕竟刚刚做了瞒着她的事,朱聿恒走过去时,神情有些许不自然:“怎么啦?”

“我听到一件事情。”阿南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边,把唐月娘和男人私相授受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然后抬手拍拍身旁的马匹,道,“所以,听说金姐姐和楚先生都去梁家了,梁垒昨日猎到了好大只灰雁呢,我也要过去蹭肉吃!”

说着,她对朱聿恒挤了挤眼,暗地示意他一起去摸摸底细。

“去吧,带两壶佳酿,以免空手过去礼节不周。”朱聿恒哪有不懂她心思的,貌似随意道,“我这边事务倒是告一段落了,其实也想去凑个热闹,替楚先生贺喜。”

阿南故意为难地看向梁垒,梁垒此时摸着脸上抓痕,神思还有些恍惚。他在乡野长大,也不甚在意朱聿恒是什么身份,便道:“那自然欢迎之至,提督大人别嫌弃我家简陋就行。”

梁垒还要等他父亲从下方出来,阿南与朱聿恒两人便先行前往梁家。

沿着平原一路往前,冬日荒漠天气晴朗,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阿南一路奔驰,蓬松的鬓发微松,颊飞霞色。

抬手拭去额上微汗时,她摸到了那只石榴簪有松动迹象,便将其抽出,紧紧绾好发髻,看看手中红宝石榴花又忽然笑了。

“阿琰,你还记得不,我把你赢到手的第二天,你帮我折的就是一枝石榴花。”

“这朵与那朵,都很衬你。”朱聿恒望着她鬓边殷红的嵌宝榴花,嗓音与目光一般温柔。

阿南忽然探手入怀,从中取出一个东西,向他抛去:“对了阿琰,这个给你。”

朱聿恒抓住一看,又一个岐中易。

它的形制与前两个完全不同,并不像一个岐中易,更像是从连锁铠上裁下来的数十片相扣铜环,环环相扣,所有指甲盖大的铁环都与周边三四个环扣相连,结成一片。

而阿南眉眼弯弯,笑意也带着点神秘:“其实这东西,我在应天时就开始弄了,但它只存在于传说中,我也只听师父谈起过理论,从未见过实物,因此做得比较慢了些。”

朱聿恒注视着它过了数息,便看懂了其中的构造。

他伸手抚过摊在手心这一堆扁扁的铜环,寻到了关窍之处,三指穿过其中提纲挈领的几个环,指节牵拉,那铜环便自然撑起,形成一个圆球形状,甚至顺着他的掌心滚到了手腕之上,又滚了回来。

但待朱聿恒松开那几个作为支点的铜环,再将略为揉捏,它便又化为绵软的一片锁环,静静躺在了他的掌心,尚带着她的体温,并无金属的冰冷。

他抬眼看阿南,她的双唇微噘,两腮有些鼓鼓的,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东西送给他:“它叫‘初辟鸿蒙’,以后你好好拿它练手吧。它与十二天宫和九曲关山不同,聚拢摊平,撑立成球,是个纵横立体的机栝,难度比之前两个要高出一大阶。”

可其实……她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东西制作出来给他。

她忘不了在海岛上时,阿琰这个浑蛋为了不让她离开,居然敢对她设下罗网,而且因为她一时心软,还真的得逞了。

那夜他暴起发难将她制住,居高临下抵在沙滩上时那疯狂的神情,她至今想来依旧心悸。

所以她这一路做做停停,一则是因为在研究揣摩这个岐中易的机制,二则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有隐隐的害怕。

她害怕阿琰这疯狂的成长,害怕他前方最终能达到的境界,害怕有朝一日他太过强大,自己再也无法对抗他。

他乖乖听话、愿意当她家奴的时候固然很好,但如果他长大了,身上长出了反骨,那她要如何才能控制他呢?

但,在背后沙流急转的那一刻,在阿琰豁命向她奔来,生死之际与她紧紧相拥之际,她终于不再迟疑。

东西既然送出,她也下定了决心:“努力呀阿琰,你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别让我失望。”

朱聿恒握紧了岐中易,低低地“嗯”了一声。

阿南催马向前方而去,朱聿恒却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马缰绳。

“怎么了?”她抬眼看他。

他看着面前的道路,想起来了海客们画在墙角的那个记号。

他对于密记、暗号一类,虽无深入研究,但毕竟曾因阿南而接触过他们所做的标记,因此,即使只看了那个标记一眼,他已分辨出具体的地点。

他想赌一把。

赌阿南与竺星河已经过去,赌自己已经来到。

“我看过附近地图,这边有近路。”他转了马头,没有沿官道而行,而是示意韦杭之等人在后方远远跟着,转而带阿南打马上了另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显然是村人们所辟,比官道蜿蜒狭窄。行了不久,前方路边大树下,有人摆下果品茶水,供应过往行人。

阿南身影乍一出现,树下正在喝茶的一个少年立即蹦了起来:“阿南阿南,你终于来了?是看到记……”

正是司鹫。他一直瞅着道路等待阿南,看见她来了,欢欣地向她迎去,却在看到他身后的朱聿恒时,将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

阿南下意识勒住了马,没料到会在这里突然遇到昔日同伴,既惊且喜地跳下马,问:“司鹫,你怎么会在这儿?”

司鹫本以为她是看到标记过来的,但见她身边还伴着朱聿恒,不由有些诧异,将阿南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还在他身边啊?赶紧回来呀,我想死你了,公子也是!”

阿南听到“公子”二字,脑中似被寒冰一撞,乍见司鹫的热切欢喜忽然消散,顿觉有些恍惚。

见她不说话,司鹫声音压得更低了:“一开始,你说去救公子,后来公子救出来了,可你又离开,说要洗清自己的污名。现在洗清了吧,怎么还不回来啊,你知不知道上次你为我们豁命殿后,至今未曾归队,兄弟们多担心你啊!”

阿南张了张口,料想公子必定是未曾将他们决裂的事情告知大家,因此司鹫他们都还在等着她回去。

“难道说……”司鹫瞄瞄后方马上的朱聿恒,问,“你奉公子之命,还潜伏在官府刺探什么大事?”

他这话出口,阿南却忽然笑了。

“别胡思乱想,我只是……这么多年来刀山火海奔波,觉得累了,想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抬手轻拍司鹫的肩,说,“公子的大业,我怕是帮不上忙了。回去替我向各位兄弟问个好,告诉他们,我心中永远记挂着昔日情分,永不会忘。”

说罢,她朝司鹫笑着挥挥手,抛下他便向着来时路走去。

“阿南。”

却听身后的茶棚内,传出低低的一声轻唤。

这熟悉的温柔嗓音,让阿南心口传来莫名的悸动。她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慢慢回头。

茶棚的苇窗已推开,现出一条清俊身影。窗内人以三指拈着莹润如玉的甜白茶盏,抬眼之际眉梢朝她微微一扬:“难得重逢,何必急着要走呢?”

即使在这般粗陋茶棚之中,他的身影依旧挺拔端整,皎白面容上俊逸五官太过完美,如同画中人。

而这画中人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是世间所有丹青手都绘不成的温柔蕴藉,穿越了十四年的时光,依旧落在她身上的这一刻,让阿南的心口难以抑制地微颤起来。

竺星河也在打量阿南。

惊涛骇浪中相别月余,她艳丽远胜往昔,容光也更显灼灼。荒漠的灰黄天地无法抹除她丝毫光彩,反而令她越显灿烂夺目。

她那一身艳丽的红衣让竺星河目光微冷,瞥向她身后的朱聿恒。

朱聿恒淡淡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催促马匹,离阿南更近了几步。

两人一式的鲜亮红衣,织金团花,而竺星河淡青的锦衣上横斜银线竹枝纹,韵味如水墨般雅致深远,与他们的飞扬绚烂大相径庭。

他在海上时,从未见过阿南这般浓艳妆容,这般骄纵模样。

曾在他身边多年的女子,如今因为另一个人,脱胎换骨,彻底变了模样。

这念头如蚀骨的毒虫,让他的手指不觉收紧,几乎要将手中薄瓷的茶盏捏得粉碎。

侍立于他身后的方碧眠低低地“呀”了一声,对着阿南笑脸相迎,仿佛已完全忘了之前被她擒拿下狱的事情,声音中还带着些惊喜:“南姑娘,久违了。公子正喝茶呢,我给你点一盏渴水吧?”

司鹫立即道:“对,方姑娘手艺可好了,做一个金橙渴水吧,阿南最喜欢了!”

阿南见他依旧与往日一般亲热,只觉眼睛一热。

只是,她抬起目光,与竺星河对望的刹那,心口忽然呼啸而过一阵冰凉长风。

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十四年前的风雨中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船舷的公子了。

他如今是与青莲宗联袂颠覆天下的人。而为了与青莲宗结盟,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对她的朋友下手——哪怕他明知道,绮霞曾为她付出过多少。

十年执着苦练,四年生死相随,最终落得那一日渤海风浪之中,她一个人豁出性命,生也好,死也好,彻底斩断过往恩义。

阿南对着司鹫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要事在身,等……我们都无牵无挂的时候,或许我再回去吧。”

司鹫顿时大惊失色,眼看她转身上马,要随朱聿恒一同离去,吓得转头冲竺星河道:“公子,您看阿南发了什么疯,咱们好不容易在这儿重逢,她却说这种胡话!您……您赶紧把她劝回来啊!”

不需他多说,竺星河的目光始终定在阿南身上。

他与一无所知的司鹫不同,清楚知道阿南那一日决绝的去意。

心头莫名涌起忧惧,他维持住平静神情出了茶棚,但向着阿南走去时,那一贯飘逸出尘的身姿终究有些僵硬了。

而阿南死死地扯住缰绳,制止自己那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韦杭之早已率领一干护卫跟随至此,一眼认出了竺星河便是那日在西湖放生池伤了殿下逃脱的乱贼。

他的手立即搭上了佩刀,身后众人也是齐齐警戒,道旁顿时杀气弥漫。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们退下,淡淡看向竺星河。

竺星河含笑向他点头示意:“渤海一别,殿下别来无恙?”

“不劳竺公子挂心,有阿南伴本王驰骋,天下之大皆为坦途,风雨无惧。”朱聿恒说着,侧脸朝阿南微微一笑。

竺星河见阿南无比自然地与他目光交汇,一副莫逆于心的模样,饶是他一向泰山崩于前而如拂清风,此时也不由喉音略紧:“西北苦寒之地,殿下远别繁华至此,怕是要多加留意,好好照拂已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我臣民所居之处,何谈苦寒。”朱聿恒一拢缰绳,朗声道,“更何况本王与阿南来此,是为本地黎庶谋福祉而来,若只顾照拂己身,岂非浅见薄识?”

他句句不离阿南,令竺星河右手微拢,食指与中指轻触大拇指上的银白色“春风”,微眯的目光顿显幽深。

朱聿恒却彷如未察觉到他眼神中的寒意,目光淡淡扫过他的右手,对阿南温声道:“咱们走吧,乡野风大,你小心着凉了。”

他的声音似是将阿南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轻出一口气,朝他一点头:“好。”

眼见公子竟留不住阿南,而她扬鞭策马便要离开,司鹫哪还察觉不到她根本不是去朝廷当探子的,急得扑过去就拦下她的马:“阿南,你怎么才说两句就要走?公子……公子还有话要与你说呢!”

“阿南,你上哪儿去?”不知是因为司鹫的鼓动,还是因为心头难以抑制的冲动,竺星河向她更近了一步,温声开了口,“留一留步吧,上次渤海一别,兄弟们都很挂念你,一直期盼你归队,要好好与你喝一杯,以表谢意。”

停顿片刻,他仰头看她,轻声道:“我……也是。”

人心真的是很奇怪啊……

阿南勒马望着近在咫尺又似乎已远在天边的公子,一瞬恍惚。

若是当初的她,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披荆斩棘向着公子而去,哪怕鲜血淋漓痛断肝肠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她心中那些长久的期待与潜伏的失望,在最后那根引线的诱发下,已经彻底爆炸开,铺天盖地淹没了过往那个心存幻想的司南。

她这支奋不顾身的箭,想要回头,不愿眼睁睁射向黑暗沼泽了。

在她身后静候的朱聿恒,终于贴近了她,低低出声问:“阿南?”

阿南望着公子,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

她盛装靓饰,被日光照得艳丽无匹,连方碧眠那般清丽绝俗的美人儿,在她笑容面前都显得容颜黯淡。

她声音轻快道:“多谢兄弟们盛情了。这些年来我与大伙儿守望互助,刀山火海共同进退,恩义自在心中,何须谢字出口?只是如今我还有要事在身,这杯酒就先寄下啦,改日得空,我一定回来好好陪大家喝个痛快!”

竺星河没料到她居然能神情如此轻松地与自己告别,心口一紧,“阿南”二字就要脱口而出之际,张口忽觉鼻间微香,闻到了阿南身上的香气。

这香气让他神情陡僵,抿紧了双唇,将一切消弭在了沉默中。

而阿南再不说什么,冲他一笑,又向司鹫一扬手,打马便要离去。

司鹫急了,当即追了上去。

荒漠之中,道上尘土飞扬,司鹫被迷了眼睛,不料阿南的马正在转身,一蹄子已经蹶向了他的腰间。

坐在旁边马上的朱聿恒反应迅速,手中马鞭挥出,勾住司鹫的右臂,一拉一带,他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身体往旁边一偏,堪堪与马蹄相擦而过。

司鹫跌在道旁的草丛中,狼狈不堪。

右臂衣服被扯破,他察觉到是朱聿恒让自己摔跌的,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土草屑,便跳起身指着朱聿恒,冲阿南大吼:“阿南你看,他居然偷袭暗算我!你……你还不赶紧回来,跟这种小人混在一起干什么?”

阿南解释道:“司鹫你别误会,阿琰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却故意让我跌跤出丑?你看我衣服都被他扯破了!”司鹫一拉自己的衣袖,见朱聿恒神情平淡,一气之下,愤恨地猱身而上,便要将这个抢走阿南的罪魁祸首从马上踹下来。

朱聿恒看在阿南的面子上,也不与他计较,挥鞭缠住他的手腕,手腕劲道一发,将他再度摔在了道旁草丛中。

司鹫爬起来,气愤挥手,手背迅疾擦过朱聿恒的马身,然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连退数步。

虽只是一瞬间的交错,但朱聿恒料想他必定对自己的马做了什么。

他生下来便在朝堂与老油条打交道,司鹫这种心机在他眼里等同白纸一张,因此他神情无异,也不去查看马身,只对着阿南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阿南叹了一口气,抬手示意司鹫:“司鹫,把解药给我。”

司鹫气怒交加:“阿南,你还维护他!你没看他刚刚怎么对我吗?你居然替一个外人谴责我!”

阿南无奈,对朱聿恒道:“算啦,就是点麻药,此处离梁家不远了,我们到那边后,换匹马便是。”

朱聿恒也不介意,两人拨转马匹,沿着官路便离开了。

见她真的抛下他们走了,司鹫气急败坏,一指阿南与朱聿恒的背影,对竺星河急道:“公子,你快去把阿南拉回来啊,她最听您的话了!”

竺星河伫立在道旁望着阿南,身躯绷得笔直,一言不发。

司鹫催促道:“公子!”

旁边的方碧眠拉住他,道:“司鹫,你与南姑娘多年情谊,何必为了一点小事而伤了和气呢?”

“难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南跟别人走掉?”司鹫闻言,心下更加气恼,抬手一扯衣服,“你看,我衣服都被弄破了!这还是你熬夜给我缝的呢!”

“多大点事呀,我再给你做一件不就行了。这样吧,你把解药给我,我替你送过去,再劝劝南姑娘。”方碧眠说着,接过他的解药朝竺星河嫣然一笑,“放心吧,我也是姑娘家,和南姑娘总好说话些,尽量将她劝回来。”

阿南与朱聿恒尚未走出多远,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和呼唤声,回头一看,方碧眠骑马追了上来。

她笑意盈盈道:“南姑娘,司鹫知错啦。他刚刚没看到殿下是在帮他,现在拉不下脸来道歉,因此我替他把药送过来。”

阿南接过药,打开瓶口便闻见了一股极为怪异的气味,十分冲脑门。

她熟知司鹫的东西,见气味不差,便拨马靠近朱聿恒的身边,臂环中小勾弹出,将马身上几根细细的针起了出来。

那针一脱离马身,当即出现了几个极小的血洞,鲜血直飚。而这匹被动手脚后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马,此时似是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当即弹跳了起来。

朱聿恒反应迅速,一扯缰绳立即控制住了马匹,而阿南也下手极快,将药立即往马身上一倒,让它镇定下来。

方碧眠见二人配合无间,笑靥如花地赞叹道:“南姑娘的身手真真令人叹服,难怪兄弟们都好生想念南姑娘,亟待你早日重归呢。”

阿南一扬手将药瓶丢还给她:“拿回去还给司鹫吧,让他别太介意,阿南还是阿南,只是该走该留,我自己心中有杆秤。”

方碧眠接住了药瓶,柔声道:“南姑娘,其实……其实自你走后,公子一直都很想念你。”

阿南斜斜瞄了她一眼,笑道:“是吗?那可真难得,有了你这朵解语花随身相伴,他还会想起我这个粗野丫头?”

“南姑娘!”方碧眠脸颊泛起淡淡红晕,“我一心敬爱公子,愿付出性命报答恩情,但我蒲柳之姿,怎敢独占公子?公子他……心里有你。”

阿南大感兴趣:“是吗?他跟你说的?”

方碧眠见她笑容带着嘲讥,忙道:“公子当然不会这样说,只是我日常陪伴在他身边,看也看得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阿南语气淡淡的,并不想多理会她,一催**马便要走。

方碧眠还想去拦她:“南姑娘……”

只听得“嗖”的一声,几根寒芒自她的肩膀擦过。方碧眠只觉臂膊一痛,而对面的阿南一扬手,朝她冷冷一笑,原来她把刚刚从马身上起出的钢针,射了回来。

“少来烦我,我不待见你。”阿南弹了弹手中剩余的针,示意她止步,“毕竟,你去杀绮霞时的狠劲儿,我至今难忘呢。所以你现在这般温柔贤淑,我看到了只会膈应。”

方碧眠的臂膊传来微热的麻痒,她低头一看,原来那附着麻药的钢针已经划破了她的衣袖和皮肤,手臂上正有血珠一串串沁出。

阿南将手中的针丢在地上,冲朱聿恒一扬下巴,两人打马绝尘而去。

身后韦杭之等人呼啦啦赶上,随扈其后。

方碧眠捂着伤处,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唇角微微一撇。

随即,她拨马转身,眼泪大颗涌出,带着无限的委屈与痛苦,奔回竺星河的方向。

前方山道旁,梁家小院的柿子树上挂满了艳红果子,探出院墙,似在迎接他们。

阿南憋着气一路行来,此时终于放慢了马步,仰头闻着树上果香,慢慢平缓呼吸。

朱聿恒勒马静静望着她,不言亦不语。

阿南握着柿子闻了片刻,转头问他:“看得出来吗?”

“有一点。”朱聿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唉,口口声声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可我终究还是做不到。”阿南自嘲着,仰头闭上眼,任由日光透过叶片投在她的面容上,将她眼前的黑暗渲染成金灿灿的颜色,照亮她不愿敞开的所有角角落落。

“你会的。”朱聿恒静静凝望着她,轻声道,“人生广袤,世事欢欣,你若活一百岁,到现在才五分之一呢。所以,我们都要努力积极地过好每一天,不要让这五分之一的痛苦,笼罩未来的五分之四。”

他低沉温柔的话,在阿南的心口,却如一道利刃滑过。

阿琰,劝解着她欢喜面对未来的人,很可能却没有未来了。

他又是怀着何种心情,来安慰她的呢……

她紧闭眼睛,将眼中即将涌出的泪水湮没在眼睫之中。

朱聿恒勒马站在她的身后,等待她转身睁开眼,看到身后的自己。

而她在冬日温柔的日光下转过头,真的看向了他。

“阿琰,你说得对,我的人生,以后的欢喜,还长着呢。”眼中湿润的潮气很快消失,她深深呼吸着,朝他露出勉强却切切实实的笑意,“走吧,还有正事要做呢,先去蹭一顿饭再说!”

阿南摸了两次梁家,俨然已熟门熟路,下马带朱聿恒一起进了柴扉。

小院中香气扑鼻而来。

“哇,好香,这大雁炖得不寻常啊。”阿南跟只馋猫似的,翕动着鼻翼就寻到了灶间。

只见唐月娘正在灶头忙碌,而金璧儿已摘了帷帽,正在灶下帮忙烧火。

她脸上抹了这些天的药膏,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疤痕还未彻底消退,但凹凸红紫的可怕伤疤已淡去,显露出了清秀的轮廓。

“梁舅母,金姐姐,我来蹭饭啦!”阿南迈进厨房,将手中提的两小坛酒搁在桌上,就去帮金璧儿抱柴火。

“哎呀,你这孩子,说你太客气呢,还是不客气呢!”唐月娘忙去拦她,“带东西就太见外了,帮忙烧火也太不见外了!”

阿南和金璧儿都笑了。

阿南在灶上帮唐月娘料理配菜,耳听得“嗒嗒”声连响,抬眼看见唐月娘手中的菜刀爽利起落,洗净的青萝卜被切成大小均匀的滚刀块,块块落入锅中,令炖到滚沸的大块雁肉又平添一股清香。

阿南的目光,在她的手上顿了片刻。

一双做惯了家务的手,皮肤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但她握刀极有力度,下切与提拉都控制得分毫不差,那把刀在她手中如她延伸出的手指般掌控自如,游刃有余。

这么贤惠能干的女人,居然会与外面的男人有私情吗……

那个男人是谁,梁辉和梁垒要是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

唐月娘说着笑,目光不在砧板上,手下却毫无阻滞,擦擦擦几下切完了萝卜,往锅里一拨,利落地盖上锅盖。

“舅妈这手艺真是一绝啊!”阿南闻着香味,脸上写满垂涎欲滴。

“姑娘想吃尽管日日来,只是我们乡野人家,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贵客。”唐月娘脸上堆满笑容,又指指外面院中的朱聿恒,询问地看向阿南,“对了南姑娘,那位是?”

“真不好意思啊,我不光自己来蹭饭,还带了阿琰来了。”阿南挥挥手示意朱聿恒自己去树荫下休息,笑道,“我朋友,金姐姐和楚大哥也认识的。”

“这是好事,来的都是客,我再添个菜。”

阿南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取了檐下挂着的竹篮便说:“我看园中菜蔬长得挺好,我去拔两棵?”

“好好,都是我平时种的,你看到可心的,随便摘!”

阿南朝朱聿恒一招手,带着他就进了菜园子。

梁母是能干的女人,菜园子一畦畦打理得整整齐齐。前段时间下过一场小雪,阿南见菘菜叶子已软,显见甜烂口感,便双手揽住及膝高的菜干脆利落便是一扭,转眼断了它的根,抱起就走。

两棵菘菜就装了一篮子,阿南却不回厨房,提着篮子神秘兮兮地招呼朱聿恒去旁边柴房。

果不其然,朱聿恒看见那间整齐得过分的工具房,目光在列队似的斧、凿、锛、锯上滑过,也露出了赞叹的神情。

“还有下面呢,你看。”阿南抬手抚过柜中各式矿石,啧啧称赞,“收拾得真好,简直完美。”

朱聿恒仔细打量着,说道:“回去后,咱们也弄一间相同的。”

“咱们”,阿南似笑非笑斜他一眼,因为他这随意又亲昵的语气,心道: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

她才走一步,他就走了九十九步,自顾自把距离拉到了这么近。

可……她忽然又想,公子这么多年来,一步也未曾朝她走过。

不愿被莫名的感伤笼罩,她别开头,说道:“算了吧,我这四海为家的人,就算有,又该放在哪儿呢?”

“那也很巧,刚好天下人都说,我是要让四海承平的人。”朱聿恒缓缓道,“或许无论你怎么走,我都放得下。”

阿南心口微动,朝他一笑:“好呀,遇到阿琰你,我真是捡大便宜了。”

口中说着,她手上已经打开柜门,催促朱聿恒查构造,她查里面物事。

朱聿恒四下观察着,抬头望向上方的翻板,问:“那是什么?”

阿南抄起立在墙角的杆子,敲了敲翻板,猜测道:“里面应该是沙子。这样一旦下方有什么爆燃爆炸的动静,一拉翻板沙子便可倾泻而下,彻底覆盖阻燃。”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她曾在暗室中拉下翻板,用水浇了他一头。

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她布置在上方以备发生事故时使用的。南方多水,北方多沙,因此他们用来应对的东西,也并不相同。

“但既有这种陈设,这便说明了,这边常有易燃易爆的事儿啊,他一个铜矿工头,似无必要吧……”阿南丢开杆子,压低声音,“看看桌面痕迹。”

朱聿恒观察着桌面缝隙,屈起手指轻敲,让里面碎屑跳出来,妥善收集到纸上包好。

“像是石灰沙土。”阿南闻了闻。

朱聿恒确定道:“王女身上,也有这样的沙土。”

阿南示意他放好:“带回去让楚元知瞧瞧。”

说着,她目光掠过柜子下方,看到里面是一块块摆放整齐的矿石。

“水晶、云母、孔雀石……咦?”她拿起一块青黑色的暗沉石头,对着窗口看了看。

这石头略呈椭圆,微有光泽,表面满是微小的圆形坑洼,如一个个小泡沫聚集。但翻过来看侧面,却又是**状的一条条丝状线痕。

暗沉沉的一块黑石头,在她掌心并不起眼,阿南自言自语:“是黑曜石吗?不像……天然的黑曜石没有这样的纹理。”

朱聿恒道:“这东西我见过,叫雷公墨。”

“雷公墨?”阿南玩弄着这块石头,让它顺着自己手指一根根翻过又爬回来,“与雷有关吗?”

“以前梧州进贡过,说是某日天雷暴击所结,因那一块光泽极好近乎玻璃,被当成稀罕物事上供进京。”

阿南赞叹:“你记性真好,这么点事都记得住?”

“本来是记不住的。”朱聿恒轻咳了一声,略带尴尬道,“因为,不久后有人弹劾梧州知州,说这东西又称‘星屎’,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南顿时笑了出来,将手中雷公墨抛了抛,道:“原来是这玩意儿!师父跟我提过的,是在星辰坠落之地,融化了周围砂石凝结而成,与雷击并无关系,星屎倒是正确点。”

朱聿恒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星辰坠落之地……”

“融化了周围砂石凝结而成……”阿南随他说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自天而降的青莲?”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二人立即住了嘴。

出现在门口的正是梁鹭,审视他们的目光颇有些寒意:“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她回家穿得朴素,一身青布衣裙,头发也只用一条手绢系好,但金钗布裙难掩艳丽之色,与这个普通的家格格不入。

阿南将雷公墨放回原处,拎起地上的篮子对着她一晃:“你娘让我随便摘,我就拔了两棵菜。”

梁鹭的目光在朱聿恒身上扫了扫,语气总算放缓了些:“那怎么拔到柴房来了?”

“我看这柴房没关门,又见你娘整理东西井井有条,就进来看看。”阿南笑吟吟道,“你看,东西还是这么齐整,我也没弄乱呀。”

梁鹭扫了屋内一眼,虽没看到什么乱翻痕迹,口气还是硬邦邦的:“那赶紧把菜拿过来吧。”

被她堵截面斥了,阿南只能随她从柴房出来,无法再赖在其中。

雁肉已经炖得香酥熟烂,满屋飘香。

阿南接了水在檐下洗菘菜,而金璧儿见外面天色阴下来了,便去院中收了衣服,抱到在檐下一件件细致折好。

她叠衣服平整顺直,将衣袖拢在衣襟前,门襟朝下折好,背面朝上,整齐方正的布面一件件叠在一起,看着无比舒适。

“表妹,这是你的衣服。”抬头看见梁鹭,金璧儿笑着将叠好的衣服递给她。

谁知梁鹭一看见这几件叠得齐整的衣服,脸色顿时大变,抬手便将她手中的衣服打落在地,质问:“你干什么?”

金璧儿被她突然的暴怒吓到,看看地上的衣服又看看失控的梁鹭,一时呆住了。

阿南将地上衣服捡起丢给梁鹭,道:“金姐姐帮你收衣服呢,你不谢也就算了,这么大声干吗?”

梁鹭的声音却更尖锐了:“谁要你们替我叠衣服!叠什么叠?”

金璧儿被她这暴怒的神情吓到,紧紧抱住阿南的胳膊,眼圈都红了。而阿南对梁鹭这匪夷所思的举动也是无语,只能轻拍着金璧儿的背抚慰她。

唐月娘听到外边动静,赶紧从屋内出来,一把拉住梁鹭,小声训斥她:“鹭儿,怎么跟你表姐说话呢?她是好意帮你叠衣服……”

梁鹭脱口而出:“好意?衣服是这样叠的?她们是在咒我!”

唐月娘眼睛微眯,飞快地横了她一眼。

梁鹭被她这一扫,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但她的性子素来嚣张,从不对人服软道歉,只是一咬牙,匆匆将衣襟朝上衣袖反折,胡乱叠了两下,抱着一团糟的衣服转身就走。

唐月娘叹了一口气,回头对她们赔笑:“真是对不住,这孩子从小不在身边,性子有些古怪。”

何止古怪啊,简直是不可理喻。

阿南看着梁鹭的背影,心道这嚣张的性子,哪像个乐伎啊,简直是公主娘娘了,真是伺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