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万壑归墟2

就在两人心口涌上无尽的绝望之时,原本已消失在旋涡深处的绮霞,忽然被一种古怪的力量,反推回了他们身旁。

她依稀看见了绮霞后方的水流波动。

一条若隐若现的身影,在乱流之中向他们游来,并向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随自己来——

即使恍惚如梦,可朱聿恒依旧认出,这条身影,正是那个将气囊塞给他的人。

阿南则猛然攥紧了拳头,万万没想到,过来的人竟是他。

而他已将绮霞推到她的怀中,然后立即进了佛身。

阿南毫不犹豫,对着朱聿恒一示意,随之抱着绮霞钻入佛身,潜了进去。

水城光照昏暗,又在激流之中,朱聿恒未能看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他清癯的身影,瘦长的轮廓,带着一种世外孤客的清冷恍惚意味。

与拙巧阁中那条映在藏宝阁门上的人影重叠,也与邯王船上那个身躯重合,让朱聿恒立时知道了他是谁——

傅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在他濒死之际留下气囊?

但阿南所去的方向,必定是正确的,因此他只略一迟疑,便随即进入了佛身。

阿南紧抱着绮霞,不让她再逃脱。佛身虽然有三尺粗细,可腹内立有机关,何况阿南还抱着绮霞,必须要紧贴着才能容纳。

高台下陷,剧烈震**,朱聿恒刚刚进入佛身,上方的四个佛头已经在飞旋的水流中脱离。

有的被卷飞出去,有的砸在佛身上哐啷一声巨响,中空的铜制佛身渐渐倾塌,留在中间的他们眼看要被挤压成肉泥。

朱聿恒握住阿南的手,示意她决断上下。还未等阿南回复,眼前骤然一暗,佛身剧烈震**,一个佛头被水流卷起,轰然卡在了佛身入口处。

朱聿恒立即在水中折身,抬腿上踹,想要将它推开。

然而佛头的重量加上乱卷的水浪,佛头又与佛身卡得极死,他们身处狭窄下方,没有任何办法将其推开。

他们如被困在铜罐之中,佛身摇晃不已,周边咔咔作响,似乎就要被挤成肉酱。

下方传来清脆声响,如冰玉相激,正是傅准穿过了机关,向下而去。

阿南抱着绮霞没他纤细灵活,只能抬起脚,狠狠向下踹去。

佛身中节节相连的杠杆与棘轮毕竟是水晶所制,虽然坚硬,却是精致脆弱的东西。在她竭力的踩踏之下,水晶立即断裂脱离,直坠入下方深不可见的黑洞之中。

强烈晃动中,他们随着水晶一起,任凭身体在破碎水晶上刮出血痕伤口,一直向下沉去。

在胸口发闷发痛之时,阿南的脚终于踩到了水底实地。

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抬手卡住陷入半昏迷的绮霞肩膀,竭力向前游去,很快便抵在了一堵石壁上。

但阿南反而放下了心。毕竟,为了积存海水不让地下的空气冲出来,这机关中必须要有一道下弯。

她抱着绮霞,带着朱聿恒,追着傅准向下沉去。直等摸到石壁最下方的空间,再越过石壁,向上冲去。

她的脚奋力在水中蹬动,疲惫让她的手脚沉重,怀中的绮霞很沉,可是她一定得出去,她不能丢下绮霞、不能丢下阿言。

哪怕豁出了最后一口气,她也得带着他们,逃出这片黑暗的绝境。

在窒息与绝望中,她倔强地带着绮霞一直向上游去,用尽最后的力量,拼命向上,不管不顾。

越是往上,水面越是动**,这上面定是无尽激流。

但激流就代表着上方是空的,这对于他们来说不啻圣旨纶音,顿时两人都拼尽全力,加快游速。

直到他们的头终于冒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湿漉漉的、带着海中的咸腥味狂扑到他们脸上的空气。

阿南那被水压迫得发痛的眼睛不由得涌出温热眼泪。她与朱聿恒拼命地将绮霞往上拉,在激**的水中将她的脸托出水面,呼吸到第一口气。

这绝处逢生让他们忘却了一切,紧紧拥抱在一起,任凭身体在水中沉沉浮浮,久久不肯放开对方。

许久,他们才终于回过神,朱聿恒摸到腰间的日月,将它举出水面,照向四周。

他们的前面,是一条长长的石阶,从水底延伸向山洞高处。

傅准已经上了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泡在水中的阿南:“狼狈不堪,退步了。”

“拜你所赐。”阿南在水下憋了太久,声音微哑,狠狠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傅准笑了笑,沿着台阶向上,伸手在墙上拨动。

凹痕中火星迸出,引燃细长火线,迅速蔓延向高处。

山洞之中陡然大亮,洞窟顶端一盏三十六支琉璃灯从外至内依次点亮,熊熊燃烧的火焰经过琉璃与水波的反复粼粼折射,光芒氤氲灿烂,照得整个洞窟如一场朦胧又恍惚的幻梦。

原来行宫中被分拆出来、可以定位“山河社稷图”的琉璃灯,被放在了这里。

阿南不觉向朱聿恒看了一眼,朱聿恒也朝她点了一下头。

终于寻到了它,他自然得记下形状和光焰,以便回去复原那七十二支琉璃灯。

两人将绮霞拉上台阶,他们在水里泡了太久,出水后身体都是沉重不堪。绮霞更是眼前发黑,瘫倒在了台阶上喘息不已。

这一番水下折腾,骤见光明,他们更觉疲惫饥渴,在台阶上瘫坐喘息着,一时都没动弹。

而绮霞眼神发直,神情木然,似乎还没从刚刚噩梦般的情境中走出来。

阿南怕她还想不开,帮她将头发和衣服绞干,虽然疲倦至极,还是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说:“放心吧,江小哥水性天下无双,我想……或许他和我们一样,能找到路径,逃出生天呢?”

但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在那样的急流之中,在这样的水城之下,又怎么还有生还的可能。

绮霞默默将脸埋在阿南的肩上,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在生死之际走了一遭,又被阿南执着地一再拖出必死之境,那股悲凉的冲动渐散,她似乎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带我逃出去……我要活下去,阿南……我不要死在这里。”她的手抚着小腹,明明还是平坦柔软的地方,可里面或许有个小生命已存在,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会的!”阿南的回答确切而肯定,毫无犹疑,“你会回去的,白涟也会,你们的孩子也会……”

“不会的。”傅准轻咳着,语带嘲讽道,“机关中枢被你们破坏,水城会沉入海底自毁,这里任何人——你们,还有我,再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阿南与他有深仇大恨,正要反唇相讥,可脚下一凉,下面急流向上漫涌,已经过了她的脚踝。

她来不及和他吵架,用尽最后的力量与绮霞相扶往上。

台阶并不长,尽头是一座高高矗立的牌坊,后头是两扇巨大的石门。

这牌坊三间四柱,足有两丈高,以青石搭成,从花板到明楼、雀替等一应结构全为石刻。它在水下多年,却依旧雕花精致,坐镇在这路径尽头,气势威严。

牌坊正中刻着四个大字,贴以金箔。在地下多年,金字已变得斑驳,依稀可辨是“万壑归墟”四个大字。

“归墟……”阿南喃喃念着。

归墟,传说中海陆漂浮其上、众水所归的虚空之处。列子认为,归墟在渤海之东,没想到居然就在此地。

后方潮水汹涌,节节上升。阿南扶绮霞坐下后,赶紧越过牌坊,走到石门前查看。

门上雕着一座城市的模样,四方通衢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珊瑚丛生的园圃……在琉璃灯与水波的粼粼映照下,显得华美诡谲,不似人间——分明就是这座水城模样。

而朱聿恒的目光则落在旁边石壁上,道:“壁上有字。”

这字迹刻在洞壁之上,一笔一画十分清晰,在灯光下一眼可辨。

崖山之战,不屈胡虏而蹈海者百万,有幸存者寄居海岛,心怀故国。龙凤元年,大宋皇裔振臂而讨虏,天下云集响应,海外岛民咸归。贼酋纠众反扑,岛民孤悬海上,寡不敌众,阖岛忠义尽殁。但留遗言不葬元土,愿归渤海,死后必挟骇浪而灭北元。今奉龙凤皇帝之命,以一岛旧居为殉,殓葬于此。鸣鸾为浪,怒涛为守,千秋万世,永奠忠魂……

看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原来这宏大的水城,本来是一整座岛,而且还是龙凤朝重要的战略之地?”

傅准似笑非笑,抱臂倚在石门上,一双微眯的眸子被琉璃灯映成浅金色,带着些诡异的迷人意味。

想来也是,即便关大先生有天纵之资,在水下建造这一座城池也是千难万难,但若借助下方的海底空洞,让岛上所有屋宇沉入海中,倒有足以实施之处。

阿南转头盯着傅准,问:“你既然能到这里,之前又曾派遣方碧眠去行宫做鬼祟之事,想必定有逃出去的方法?”

他笑着摇了摇头,咳嗽让眼角染上了薄薄的红晕:“没有。”

朱聿恒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他的面色苍白,连手也白得过分,几乎可以透过皮肤看见纤细手骨。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修饰得整整齐齐,诚然也修长而骨节分明,只是看不出太过超越常人的地方。

想着阿南终生再回不去三千阶,以及楚元知那双至今颤抖不已的手,都是拜琉璃灯下这个苍白清瘦的人所赐,朱聿恒一时竟难以接受,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甚至连阿南都折在他手上的最强者,居然是这般模样。

他的声音不觉沉了下来,问:“傅阁主,你们拙巧阁似乎对关大先生所设的这些阵法,知之甚多?”

“关大先生当年设下这些死阵,也是为了驱除异族,后来虽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因为这些阵法太过凶险,他曾留下一份密档,详解各地阵法。”傅准叹道,“我祖母同为九玄门人,在出海之前曾将这些阵法关闭,又留言六十年甲子之期届满,阵法会有循环开启之虞,吩咐拙巧阁后人届时务必要前往查看,谁知我如今被困水城,也是出师未捷,唉!”

“既然如此,之前几场灾祸,你身在何方?”

“家父于二十年前骤然辞世,并未交付阁中要事。而当时我尚且年幼,并不知晓那份密档。”傅准捂嘴轻咳,声音低低道,“至于方姑娘,是她向我求取了‘希声’之后,愿意作为交换,帮我去拓印行宫高台砖痕的,也是为了拿到这些阵法地图之故。”

“喔,只要砖痕,不需要灯光,因为你已经有了这三十六盏琉璃灯的线索了。”阿南一指斜上方的琉璃灯,道,“这证明,你曾经进来过这个水城,而且也曾顺利出去过!”

水洞被海浪所漫,本就空间不大,阿南又疾言厉色,声音在洞中隐隐回响。

傅准捂住心口,靠在墙壁上无奈道:“有话好好说啊,阿南……你知道我气虚体弱,经不起吓的。”

阿南嘲讥地瞧着他:“气虚体弱的傅阁主,刚刚在水下气息比我还足。”

“咳咳,毕竟我阴虚,宜水。”傅准咳了一阵,脸色微带潮红,那双浅色的眸子浸了水色,更显动人,“确实,我进来过这里。两个月前朝廷找我们借人手破水城,我才寻到当年的阵法密档,将其重启后发现了当年那些阵法。”

朱聿恒质疑道:“既然朝廷已向你垂询此事,你若要查看行宫,并不需要方碧眠,大可自行前往。”

毕竟,行宫出事当日,他曾接到过圣上的飞鸽传书,让他勿近江海。可见当时祖父已经与拙巧阁接触,甚至可能派人见过傅准,才会知道接下来的灾祸与两个水下城池有关。

傅准朝他苦笑,道:“有时间差啊殿下。我与方碧眠协商交换条件时,尚未与朝廷合作,只是借了薛澄光过去而已。他回来描述水下青鸾之事,我才察觉此事与祖母有关。”

阿南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正汹涌漫上来的海水,问:“那你之前进来,是如何出去的?”

傅准亦用下巴指了一下石门:“这么大的门,南姑娘看不见?”

阿南最怵和这人磨叽,几步跨到那扇高大石门前,迅速查看了一番。

石门由洞壁凿出,与石壁紧密镶嵌,她摸索敲击了一圈,确定周围全是厚实石壁,才回头看向傅准。

傅准明白她的意思,走到石壁的刻字前,抬起双手同时按住上面的两个“龙凤”字样,用力揿了下去。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微震,似是立刻就要开启。

阿南立即扶起绮霞,紧贴在墙壁上,以免门后有水冲出来,将他们卷走。

可是,想象中的水势并未扑来,只有几股小小的水流喷了进来。

傅准放下手,一副用力过度的模样揉着自己的手:“我说吧,出不去了。”

阿南这才想到,原先的石门内外应该都是空的洞窟,可如今水城已经沉降,门外自然被海水堵得死死的。他们现在要打开石门,等于要推开数十丈的重压海水,不啻万斤之力。

疲惫不堪紧贴在洞壁上的绮霞,听着他们的谈话,脸色泛白。

刚刚升起来的求生欲,如今又被掐灭,望着阿南的眼神既有惊惧又有希冀。

阿南扶着她,睨着傅准道:“别担心,你看他那轻松自在的模样,像是逃不出去的样子吗?”

“说没有,就真的没有。”傅准朝她一笑,眉梢眼角隐现温柔,“说起来,咱们这两个身负血雨腥风的大恶人,能在此时此地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未尝不是难得缘分。”

“什么缘分,不过是我走了背运。”阿南咬牙切齿,只觉得在水下浸泡太久的手肘与腘弯又隐隐刺痛起来,“你放心,我死都不会和你待在一起!”

话音未落,她眼前猛然一花,面前通明的山洞一阵恍惚迷离,灯光闪烁跳跃,整个洞窟剧烈摇晃起来。

下方水波轰然漾动,一直激**上升的海水,此时已顺着阶梯狂涌上来。

“完了!”绮霞紧紧贴着洞壁,声音颤抖,脱口而出。

看来,上方的高台和佛像已被冲毁,而水城还在持续下沉,海水就要彻底涌入这地下洞窟了。

见海水涌上来,阿南反倒眼前一亮,也终于知道了傅准为什么并不慌张。

她轻拍绮霞,道:“别怕,这是我们逃出去的契机。待会儿里面的海水漫上来,门内外的力量便可以相互抵消,我们就能推动石门了。”

“确实,到时候石门就能畅通了。”傅准轻咳着,遗憾道,“不过这扇门后便是海底通道,一旦开启,内外海水相激相通……唔,阿南,你肯定知道会发生什么。”

拍着绮霞后背的手微微一颤,阿南当然知道——

内外水流同时加诸狭窄通道,会立即形成巨大旋涡,涡流速度比之普通激流增加何止十倍百倍,届时所有人卷入其中,将没有任何把握在那巨大的吸力下逃生。

她闭一闭眼,狠狠道:“无论有没有把握,横竖是个死,死在旋涡中总比困死在这洞窟中来得痛快!”

傅准笑容中带上了讥诮,瞄了绮霞一眼,似乎在问,刚刚还拍胸脯保证,让她相信你的呢?

阿南没再理他。后方的水已加速涌入,汹涌的海浪越涨越高,鸣声如雷。转瞬之间,身材娇小的绮霞双膝已被漫过。

眼看潮水一波波涌来,她紧靠在石牌坊的柱子上,免得自己被冲走。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到门边检查情况。

石门做得极为牢固,刚好嵌合在石洞壁中,严丝合缝。除了几条细细的水流从门缝中喷射进来外,岿然不动。

阿南瞄了傅准一眼,低声道:“等水冲上来,石门开启之时,我们得抱住石牌坊,免得被水浪冲走。我刚刚看过了,牌坊的青石柱子与地下结合得比较严密,或许能让我们在水中暂时寻找到支撑点。”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又看了绮霞一眼,问:“她怎么办?”

“我会安排好的,至少得让绮霞安全逃出去。”

朱聿恒没有质疑,想了一下,只低低道:“到时候我们,一定不要分散。”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面对着即将扑上来的激涌海浪,无比恳切。

浪潮已没到了胸口,阿南只觉得朱聿恒的话语如海浪般拍击自己的心口,带来一种莫名的悸动与微痛。

在洞顶琉璃灯被淹没之前,她借着灯光,最后再看了朱聿恒一眼。

一起在海底经历这么多险难,一贯端严整肃的他也终于无法再维持皇太孙殿下的形象,湿发全都贴在脸上,脸颊有了红肿擦伤,眼睫毛上挂满水珠,十分狼狈。

这些瑕疵打破了他沉静严肃的气质,让他竟莫名有了几分稚气,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矜贵无匹的皇太孙殿下,显露出了一个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本色。

心口怵动,她那一向无畏的心中忽然涌起巨大的不舍。

舍不得这美好人世,舍不得身边人,舍不得未曾到达的梦想,更舍不得他们可能拥有的无限未来。

自己的命、绮霞的命、阿言的命,如今全都牵系于她身上。

虽然她表现得坚定不移,可真等着水漫上来之时,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南,身体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不能辜负了他们。

她真的很担心会让他们的信任落空。

在这漫灌的冷水中,身旁的朱聿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般黑暗冰冷的水下,只有紧贴的掌心给予着彼此一点温暖。

仿佛绝望中的一缕光芒照耀在她的身上,阿南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笑了一笑。

水已经没过脖子,滔天恶浪即将扑灭他们,而他们要投入其中,打开一条生路。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逃离这可怖的海底,再见到天空与云朵,高山与平原。

琉璃灯已破碎于激浪,黑暗中几个人紧贴在石牌坊上,接受这最猛烈的一波冲击。

汹涌澎湃的海浪排山倒海袭来,他们同时被海浪重击,洞窟已被彻底淹没。

石牌坊摇晃了几下,终于险险立住。

等到晃动过去,阿南睁开眼。黑暗的水下,她借着日月微光,看到绮霞依旧死死抱着石柱,才松了一口气。

傅准再次按下龙凤字样,石门轧轧作响,却只晃动着,并未开启。

阿南一听这声音,立即便知道是水浪冲击石门之时,开门的机栝损坏卡住了。

她立即潜入水中,捡起一块鹅卵大的石头,扑向刻字的石壁。

傅准自然知道她的来意,略侧了一侧身。

阿南将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向刻字,一下,两下,疯狂地砸向龙凤二字。

但石壁厚实,水中阻力又让她使不上劲,敲击在石壁上的声音沉闷而毫无效力。

朱聿恒游到她的身后,接过她手中的石头,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龙凤二字在水下骤然崩裂,显露出后方的机关杠杆。

阿南示意朱聿恒将洞口砸得更大一些,她扯过日月,往里面照了照。

黑洞洞一片,根本照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死死憋住最后一口气,将手伸进石壁后的空洞,摸索机栝结构,飞快确认各个零件的用处,并迅速确定了其中连通石门的那一条路径。

可是,出问题的那部分,远在他们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地方,显然没有任何办法能准确判定。

除非,他们将刻字石壁与石门之间所有的空洞敲开,否则,根本无法检查出哪一点出了问题——那是没有几个时辰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剧烈的运动让她憋气更为艰难,水压让她的胸口沉闷难耐,长久未曾呼吸的窒息感让她的动作难以支撑。可她还是固执地拿着石头,狠命敲击着,要用最后的时间寻到那一处机栝卡住的地方,死都不肯放弃。

手掌被人握住,手中的石头被人拿走。

是朱聿恒摊开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写了“宝山时钟”四个字。

阿南的脑中,顿时瞬间闪过她年幼时搬运师父的时钟损坏,傅灵焰凭着几下敲击,便确定了损坏点的过往。

她在水下愕然睁大眼,看着面前的朱聿恒。

朱聿恒微微朝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了石壁之上。

他的意思是,他要像当年傅灵焰一样,凭借着敲击机栝的声音,把卡壳的那一点找到。

阿南想告诉他,不可能的,即使他也具有棋九步的能力,可他初涉此行,对于机栝之学如此浅薄,如何能靠着天赋,弥补那几十年的经验?

但,事已至此,除此之外已没有任何办法。

既然阿言还没有经验,那便让她用尽全力,替他弥补上。

阿南一转身附在敲开的洞壁上,将臂环探入那个缺损的洞中,流光沿着机栝,向里面射了进去。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傅准,此时也终于游了过来。

他知道了他们要做什么,也不愿相信朱聿恒能凭借着听力寻找到那处故障。

只听得阿南的流光在空洞中掠过,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偶尔碰到金属,但更多的是与石壁相碰撞的声音。

她立即收回流光,第二次便转换了角度,往金属声密集的地方击去。

虽然石壁后的零件并没有宝山时钟那么琐碎细小,可如今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心口跳动紊乱不堪。而且声音在水下听来,大多失真,洞壁坚厚,能传到耳边的更少。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阿言所面临的困境,比之当年的傅灵焰更甚。

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顾胸口那难耐的窒息疼痛,将头紧贴在石壁之上,竭力听得更清晰一些。

“淙淙”声是水流穿行波动,在石壁内久久不息;“擦擦”声是流光在洞壁上划过,低沉又令人微感不适;“铮铮”声是流光切过较小的机栝,声音清脆动听;“咔哒”声是机栝相接处被流光勾到,两种或者三四种高低不同的声音会随之波动开……

他闭着眼睛,仿佛忘了自己身在深海,一动不动附在石壁上,凝神仔细倾听。

阿南则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地用流光反复击打里面的机栝,不肯停歇。

水压沉重,因为窒息与大脑空白,朱聿恒精神有些恍惚,倒似屏蔽了一切外界混乱与杂音。

像是抽离了魂魄,他有一种神游身外的怪异感觉,好像贴在石壁上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影子,他整个人已经穿到了石壁之内,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里面一切复杂机栝的连接与碰撞。

他慢慢地贴着石壁往后移动,仿佛追逐着流光,看见它穿过石壁、擦过金属杆子、缠上了一个棘轮又被阿南收回……

他的耳朵中,终于传来了一声不和谐的异响。

流光敲击过一片清脆的金属,在泠泠嗡嗡之中,夹杂着一声轻微嗒嗒声。

在这机栝交汇处,应该是大片不同的金属声音连成一片,金声此起彼伏的地方,绝不应该出现这样略带沉闷的声响。

他猛然睁开眼,朝着阿南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再向这边敲击一次。

与他一样贴在洞壁上倾听的傅准,终于忍不住转头瞧了他一眼,又看向阿南,那双总是微眯着的浅色眸子中,瞬间闪过错愕与惊骇。

这两人,一个女海匪,一个皇太孙,一个恣意妄为,一个高居朝堂。可,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但他们不知道哪里——或许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又或许是那般不肯放弃的倔强,简直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真没想到,这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居然能并肩携手,或许以后,再也无人能抵挡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他心口涌起一种难言的不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朱聿恒手中的日月。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这本应只有傅灵焰才能操控的武器,如今在水中幽荧发亮,照亮了那只举世无双的手,在水下显得虚幻而迷离。

傅准瞬间恍惚,但他随即转身,屏蔽所有念头离开了洞壁,游到了石门旁边。

是不是棋九步、他能否与阿南并肩,都不重要了。

毕竟,能活着离开这里,才有意义。

绮霞望着阿南,吸着气囊中最后的气体,在心中茫然地一遍又一遍想着江白涟。

她想着八月十八汹涌大潮中他乘着莲花破浪而来的姿态,想着他在水下紧紧拥住自己的结实双臂,于是便也不再太过害怕。

无论如何,她的人生里面,出现过那个永远十七八岁,蓬勃年少的江小哥,这让她此生不再惧怕水下,不再惧怕黑暗。

而阿南已经再次射出流光,击打在刚刚那一处地方。

再次听到那声音,朱聿恒用了片刻确定方位,旋即捡起地上那块石头,朝着洞壁毫不犹豫地尽力砸去。

刻字的洞壁后方,原本便被掏空而设置机栝,此时在他重重击打之下,石壁终于崩裂,裂缝的中心被他用力敲出个巴掌大的小洞。

阿南立即游了过去,朝洞内一望,洞后的机栝中,赫然有一块卡在棘轮中的碎石,将那轮子咬死不放。

她一把抓住石头,将它从棘轮中迅速清掉,然后朝朱聿恒一点头,拉住他的手腕,带他游回了石壁前。

被敲掉了“龙凤”二字的石壁上,黑洞洞的后方只残留着两根压杆。

这一番漫长的历险,到此时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可看着这最后的希望,身上不知从哪里又涌出了力气。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朱聿恒抬起右手,将掌心放在一根压杆的上方,看向另一边的阿南。

但阿南却悬游在她那根压杆之前,转头看向了牌坊,骤然向石柱那边伸出了手。

流光在水下一闪,细微如蛛丝般绕过了正在牌坊后合十祈祷的绮霞腰部,又继续向水下穿梭而去,飞快缠上了傅准的胸部。

一拉一扯间,流光缠绕过二人,阿南又在臂环上一按,流光从她手腕松脱,傅准已被紧紧地跟绮霞捆缚在了一起。

日月珠光在水下太久,已显黯淡,照不出那边傅准的神情,但依稀看到他立即扯住流光,试图将其解开。

阿南当机立断,回身朝向朱聿恒,伸出左手斜斜向下一挥,两人的手掌同时向着杠子压下。

大股的水骤然奔涌,窒息黑暗的水下,长长的“吱咔”声终于传来,那道石门震**着缓缓打开。

内外水流同时交汇激**,傅准预计的旋涡随着石门打开的瞬间形成,一股巨大的吸力贯穿过水洞,将他们所有人的身体向外疯狂扯去。

那力量太过强大,坚实的青石牌坊已摇摇欲坠。

傅准恼怒地扯了一下身上的流光,想将它抛离。可阿南手法刁钻,流光的精钢丝将绮霞与他绑得死死的,一时根本无法解开。

他恨恨地一脚踹在牌坊之上,在激流中飞扑向了慌乱抱柱的绮霞,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毕竟,他们现在是真正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她要是被水流卷走,流光如此锋利,非将他的胸部勒断不可。

要想活下去,他只能带着绮霞一起逃生。

而石壁前的阿南与朱聿恒无处借力,眼看便要被水流疾卷入洞中。

在令人无法睁眼的激流之中,阿南感觉到了朱聿恒的竭力接近。她只来得及错愕看了他一眼,便已经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箍紧的双臂,像是永生永世也不愿再放开她一般,竭尽全力,至死不渝。

下一刻,激**的水流奔涌而至。

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在旋涡疾卷的刹那,卷上了他们的身躯。

青石的牌坊被旋涡拔起,洞中所有东西皆遭涤**,他们两人的身躯彻底失控,被裹挟着直冲向石门彼端。

阿南的手,不由自主也紧紧回抱住朱聿恒坚实的背脊。

呼啸而过的激流,疯狂跳动的心口,混乱的血脉声在耳边激**,整个世界瞬间黑暗。

在失去意识之前,阿南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就这样与阿言死在一起,让他这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永沉海底,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得偿所愿,人生圆满?

毕竟,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生中最心动的一双手。

湍急旋涡之中,唯有日月光华旋转,如万缕通透的情丝,将他们两人的腰腹紧紧捆束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