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阳关三叠1

阿南带着绮霞兴冲冲赶往蓬莱阁之时,正撞上了登莱教坊的司乐。

“我的姑奶奶,当初就是因为咱们教坊缺笛子才把你调来的,你如今是咱们坊中第一把笛,今日这大场面,你跑哪儿去了?!”对方一看见绮霞,立马拖着她往阁内走,急道,“宴席已经开始了,你千万别给我出岔子!”

“放心吧,我的笛子你还信不过?”绮霞提起裙角就往阁内快步走去。

阿南跟着进内一看,今天的场面确实不小,别说山东境内,就连相邻省份的官员都来了。黄河泛滥冲毁的并非一州一府,如今过了三四个月,各地灾情或轻或重、赈灾是否得力都已现了端倪,这几日处理了一批人后,终于得空在蓬莱阁内吃顿饭了。

朱聿恒正在人群当中议事,身旁的瀚泓注意到了她,赶紧示意给她安排个不显眼的座位。

因为是赈灾来的,酒席并不铺张,三两盏淡酒,几份当地特色菜蔬。绮霞一曲《永遇乐》吹完,很快便上了甜点,这是快要结束的意思了。

“就这,还说是大场面?”绮霞退下后,跑到阿南坐的角落吐槽道,“什么格局啊,用这点东西招待皇太孙殿下?”

阿南道:“这就不错了,外面多少灾民没饭吃,他还挑剔这个?”

“我可是在担心你家阿……殿下吃不好哎,这也太委屈了。”绮霞笑着白了她一眼,却听后面卓晏的声音传来:“可不是吗!再说了,本次也不仅只是为了赈灾呀,还是登莱两府大破青莲宗的庆功宴呢!”

阿南诧异地问:“大破青莲宗?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喽,青莲宗抢劫赈灾粮,但殿下英明神武早有计策,不但反杀了对方,还端了对方老巢,不然殿下哪肯花时间赴宴。”卓晏说着,又神秘兮兮道,“宴席快点结束是为了待会儿的重头戏啊,后面才是正事!”

阿南心下又惊又喜。

喜的是,阿言果然雷厉风行,迅速便下手收拾掉了青莲宗。

惊的是,不知这次青莲宗的事情是否会涉及公子,兄弟们又会不会出事。

她正在沉吟,而那边席位已被陆续撤掉,朱聿恒在莱州知府的引领下率众出阁,来到阁旁空地之上。

熊熊火把映照,阁后檐下迅速摆好圈椅。在士卒们的呼喝声中,一群青布裹头满身血污的汉子被押解至空地,跪伏于地。

阿南见其中并无自己熟悉的同伴,心下一松,靠在旁边柱子上静观。只听众人跪在阶下,一一招供自己的来历与作为,某年某月入伙、何年何月参与何处动乱之类。

阿南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忽听得供词中传来一句“通缉的女海客”,顿时呼吸一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仔细一听,原来是上头有人授意他们去寻找海客,因为觉得是可联合的力量。但他并不知道此事进展,只听过去接头的人说,确定那个被通缉的女海客并未出现,不然他们也可以为朝廷提供线索将功赎罪了。

在火光之下,阿南看见朱聿恒略略侧脸,看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阿南暗暗斜了他一眼,而莱州知府已经在喝问那个头领,指派他出去劫掠的上头是什么人。

“罪民自加入乱军后,因青莲宗教令严苛,一直没有见过上头的真面目。不过……罪民在接令时,曾见过对方身上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标记。”

听他如此说,诸葛嘉立即道:“你把标记详细描述出来看看。”

朱聿恒却略略抬手,说道:“此处人多眼杂,杭之,你将他带至阁内,让他将一切细细记录下来。”

毕竟,若父母在青莲宗里已经埋伏了暗线,就很可能会涉及海客与邯王,到时候阿南亦会被卷入。只有将范围缩到最小,才能更方便处理。

等一群人招供后各自被带下,莱州知府又进言道:“以微臣所见,这些乱民在山东境内作乱,煽动无知百姓抢夺赈粮,公然与朝廷作对,臣请殿下以雷霆手段从速镇压,为我山东百姓谋福。”

朱聿恒沉吟片刻,道:“本王看这群乱民,多是灾荒后走投无路的百姓,为青莲宗所煽动才结党作乱。相信只要赈灾手段得法,百姓自会安居乐业,青莲宗那些蛊惑人心的手段亦可不攻自破。”

诸葛嘉一贯冷冽狠辣,道:“虽则殿下仁厚,但山东之乱,首恶不可不除。再者青莲宗气焰嚣张,竟敢在南直隶残害登州知府苗永望,显然野心已不再局限于此一地。”

朱聿恒听到此处,颔首看向阿南与绮霞,道:“本王忽然想起一事,苗永望案涉案之人正在此处,此案至今悬而未决,不如再详细描述一二,山东官员或有线索?”

绮霞唬了一跳,没料到自己过来吹个笛子,居然又摊上事儿了。

见满院大员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绮霞哪见过这世面,吓得一哆嗦,赶紧就跪在了阶下,把当时情形又讲了一遍。

“苗大人他……他当时对奴婢说,少则三两天,多则十来天,他马上就要升官发财帮我赎身了……”

其他人都不清楚,但诸葛嘉当初曾涉及此案,当下便问道:“他可曾对你吐露过升官发财的原因?”

绮霞尚未回答,只听朱聿恒轻微咳嗽一声,众人一时肃静。

“关于此事,本王当时亦曾见过案卷,事后也曾思索苗永望所言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终究离不开一个推测,那便是苗永望之死八成与他所掌握的、要告知朝廷的事情有关。而且此事必定关系极为重大,否则他身为地方官,治下出现如此大事,何来将功抵过升官发财的可能?”

众人皆以为然,点头称是。

绮霞却有点踌躇,努力回忆道:“但是当日因我情绪并不好,因此与他……”

阿南忽然插嘴道:“对,此事绮霞也曾与我提及,苗永望确曾对她提过极为重要之事。但此事事关重大,怕是与青莲宗那人一样,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

朱聿恒与她目光相对,立即便知晓了她要做什么,略略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也找个清净之所,让她将所知晓的一切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写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

绮霞惶惑地看着阿南,似是在等她替自己拿主意。

阿南拍拍她的手,道:“来吧,你只管将当初和苗永望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写下就行。”

“可我知道的,之前全都已经……”

“让你写你就写吧,尽量详细点,慢慢写,给凶……给别人一点时间。”阿南说着朝她眨眨眼,笑容诡秘地拉起她往蓬莱阁旁边的小屋走去,“走,我替你把风。”

屋内点起了明亮的灯盏,绮霞坐在桌前,咬着笔头考虑怎么下笔:“哎呀,我认识的字不多,真不知道怎么写呀……”

阿南坐在她面前剥着花生,笑嘻嘻道:“不知道怎么写就画下来也行呀。”

“你还取笑我!”绮霞嗔怪着斜她一眼。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一道低低的怪叫声传来。

“什么声音呀,怪瘆人的……”绮霞抚着自己胳膊,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阿南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在里面待着吧。”

她开门出去,四下一张望,看到影影绰绰的树丛之前,站着一条清瘦颀长的身影。

阿南一时愣住了,万万没想到出现在外面的竟会是他。

四下无人,她急步跨下台阶,走近他时却又想起,就在几天前,她也是在这样的暗夜中,孤身离开。

而诱引刺客出来的局,为什么会是他先出现呢?

难道她之前的估计是错误的,公子……其实在此案中,也有作为?

想着他冷冷说出顺天百万民众在地下瞑目的话,她心口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倦怠,眼中的火光也不自觉地熄灭变冷,往日那些看见公子便会自然而然涌起的欢喜,不知怎么的也变淡了。

她看看周围,示意他与自己走到旁边僻静角落,压低声音问:“公子怎么来了?”

暗淡的星月之辉下,竺星河静静看着她,说道:“怎么,只许你任性离开,不许我带你回去?”

“我还以为你要过段时间才会来找我呢。”再度听到这熟悉又温柔的声音,阿南只觉得心口一酸,别开了脸,“难得,公子居然这么快就想起我了。”

“偶尔……”看着她偏转的侧脸,竺星河心下微动,缓缓道,“偶尔会觉得日子有点漫长,想着你若早点回来,或许大家在岛上也不会那么无聊。”

“其实我也有点想念公子和大家了。”阿南笑了笑,说,“就是最近有点忙,事情还没办完呢。”

“真的想我们吗?”在逆照的月光之下,公子眼眸幽黑深邃,像是一眼便可看穿她的心思,“看你这几日又出海又下水的,确实很忙碌。”

知道他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阿南朝他笑了笑,但终究没法像以前一样兴奋起来。

那一夜她决绝离开后,其实胸膛中一直有块地方空空的。她想那可能是,十几年付出却得不到回响的空洞吧。

而如今,公子来找她了,她那空落落的心却并未被欢喜填满。失望就是失望,空了就是空了,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用自以为是的幻想来填补。

“阿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爱闹别扭的人,怎么现在变任性了?”见阿南一直沉默,竺星河的语气也变得无奈,“走吧,船在下方等你呢。”

阿南迟疑了一下,问:“现在就走?”

竺星河微微扬眉:“难道你又要说,这边还有事不能走?”

阿南回头看向后方绮霞所在的小屋,皱眉道:“可这回,我真的有要事。”

公子凝望着她的眼神更显幽晦,阿南眼前不觉又出现了十四年前,刚刚失去娘亲的她与他,在海上初遇时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以为,她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能永远跟着公子走下去。

她叹了口气,低低道:“这次真的很重要,公子等我一会儿吧,就一会儿,行吗?”

“别任性了,阿南。”公子的声音沉了下来,“蓬莱阁周边全是朝廷官兵把守,因为你任性出走,所以我才亲自潜入此间来接你。就算我愿意陪你逗留,可司鹫还在船上等着呢,你多拖拉一刻,岂不是让他离险境更近一分?”

“但是……”阿南看向下方码头,又看看后面绮霞所在的屋子,一时犹豫难决。

绮霞自小在教坊长大,能认识几个字已是她上进,写了十来句便后背出汗。

“发财的发字怎么写来着……”她正衔着笔头苦思冥想,阿南离开后虚掩的门微微一动,有人闪身进内,又将门关好。

绮霞抬头一看,手中的笔顿时掉在了桌上,惊呼出声:“碧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烛光照出面前这条盈盈身影,灯光下如花枝蒙着淡淡光华,正是方碧眠。

她笑而不语,只抬起手指压在唇上,对绮霞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她走来。

绮霞看着她在灯下的影子,激动地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又捏:“有影子、手是热的……太好了,碧眠你……你没有死!”

方碧眠含笑轻声道:“是呀,那日我不愿受辱投河自尽,幸好被人救起,辗转来到了这里。这次看到你来了,就出来与你打个招呼。”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当时听到你没了的噩耗,我们有多伤心……我们还顺着秦淮河一路撒纸钱给你招魂,不瞒你说,几个姐妹眼睛哭肿了,好多天都没法见人呢!”

方碧眠抿嘴一笑,说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咦,你今天的眼睛怎么也肿肿的,让我看看。”

她说着,捧着绮霞的脸看了看,说道:“哎呀,怎么把墨汁擦到眼角了?赶紧过来,我帮你洗洗。”

“是吗?”绮霞听说妆容出问题,赶紧抬手一看,见手指上果然沾了墨汁,不由得懊恼,“写写画画的事情,我真是做不来!”

方碧眠将绮霞牵到墙角脸盆架前,提起旁边水桶倒了大半盆水,又取下毛巾,示意绮霞先用水泼泼脸。

脸盆正在及腰的地方,绮霞依言俯下身,闭上眼睛捧起水泼在脸上。正拿手擦眼角之际,她耳边忽有一阵风声掠过,似是笛声,又似只是她的幻觉。

尚未听得真切,脑中晕眩猛然侵袭,她整个身子不由得软软跪了下去,一张脸不偏不倚正面朝下,浸在了脸盆当中。

绮霞心下大惊,抬手想要拉住方碧眠或扶住脸盆架,好直起身子,可晕眩的大脑让她整个人前倾,双手只在空中乱舞。

她张口想要呼唤方碧眠,水却迅速从她的鼻孔与口中灌入,直达肺部。她剧烈咳嗽,却只让自己呛入更多的水,胸口越发剧痛。

很快,昏沉的脑子中已经没了清醒意识。她的手**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眼前出现了苗永望死后那张可怖的脸——

江小哥啊,阿南啊,卓少啊……他们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样,一定很伤心吧……

身体越发沉重,她的头向水中沉去,没过耳朵的水闷响出一片轰鸣。无数怪异的景象在眼前的黑暗中飞闪而过,最后定格在她在八月十八日沉入钱塘江中时,站在水上的江白涟注视她的面容。

那时候将她从没顶的水中拉起的双臂,如此坚实有力。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人再来救她了吧……

就在绝望之际,哗啦一声,令绮霞窒息的水陡然动**起来。

一只手猛然将她从水中拉起,在面前模糊的视线中,她失去平衡的身体撞入后方怀抱。

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没事吧?”

虽然阿南服了药后嗓音低哑,但绮霞早已熟悉了“董浪”的音色,顿时心下一松,眼泪涌出,紧紧抱住了她。

阿南一手揽住她,抬脚狠踹向面前的脸盆架,只听得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正要逃跑的方碧眠顿时被架子砸到,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早已候在屋外的韦杭之听到声响,立即率人直冲进门,一见里面的情形,立即将摔在地上的方碧眠提了起来。

阿南拥住绮霞,赶紧抚着她的背心帮她控水。绮霞涕泪横流,又吐又呛,抱着她哇哇大哭。

回头看向方碧眠,阿南怒极反笑:“别走啊方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让我们好好招待招待你?”

方碧眠面露凄惶之色,问:“怎么了?我、我正要去扶绮霞,你们怎么突然冲进来就抓我……绮霞你没事吧?怎么洗个脸就呛到了呀?”

绮霞听她这么说,心下迟疑,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紧抱着阿南的手臂不肯放开。

“方姑娘的意思是,绮霞自己去洗把脸,却差点被呛死?原来我们误会你了,真是抱歉抱歉。”阿南扶绮霞坐好,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碧眠,“可我觉得绮霞这遭遇,看起来怎么和苗知府一模一样,我还以为那个凶手过来了呢!”

方碧眠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

正在此时,外面灯火骤亮,照彻屋内。

暗夜中两行提灯放射光华,簇拥朱聿恒进内。朱红团金龙罗衣被灯光映得灿烂,他神情却格外沉肃,冷峻目光扫了方碧眠一眼,便拂衣在上首坐下。

众人将方碧眠反剪双手绑了,推她跪下来。就在她“扑通”一声跪倒时,朱聿恒的眉心忽然微微一皱。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屋上横梁,又落在阿南身上,见她正在帮绮霞控水,似乎并未察觉到周围。

他略一思忖,抬手示意韦杭之过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韦杭之神情微震,但很快便抑制住了,让闲杂人等全部先行退出。

不到片刻,屋内除了原来三人,只剩了韦杭之护在朱聿恒身旁。

阿南抬头看了朱聿恒一眼,见他示意了一下方碧眠,料想是方碧眠知晓的内情不少,尤其是“山河社稷图”那一部分,更是不能外泄,所以将人都屏退了。

绮霞的呛咳终于停下,又捂着心口一直在干呕,双眼通红唇色乌青,显然刚刚溺水差点要了她的命。

阿南怒极,再也懒得和方碧眠磨叽,劈头便问:“方姑娘,你深夜潜入意图杀人,被我们当场抓获,还不赶紧认罪?”

方碧眠惊道:“南姑娘,我手里一没刀子二没绳子,我怎么行凶,如何杀人?你……你怎么可以污蔑我?”

听到她叫“董浪”为“南姑娘”,韦杭之心下诧异,但见朱聿恒与绮霞都并无异样反应,再仔细端详这个“董浪”,心下顿时郁闷。

难怪殿下这段时间与这个猥琐小胡子来往亲密,原来她是阿南乔装的!

殿下您也太任性胡为了!司南那累累恶行您不都亲自过目了吗?在发觉她身份的第一眼,就该让属下我直接将她擒拿归案啊!

韦杭之暗暗腹诽着,板着脸一动不动站在朱聿恒身侧,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两个对质的女人——毕竟,这俩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阿南“喔”了一声,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在椅子上瘫着,对方碧眠道:“佩服佩服!杀了这么多人,还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方姑娘真是世间少有奇女子。”

方碧眠急道:“南姑娘,你怎么也和官府一样,随便找人替罪呢?苗知府遇害时,我们一群姐妹都在一起,大家皆可证明我并未离开过,哪有可能去杀害苗大人?”

“你根本无须离开,更不用动手。”阿南一笑,抱臂看着她道,“毕竟方姑娘杀人易如反掌,只要轻轻吹口气,哪还有对方的活路?”

方碧眠神情一僵,目光中涌起一丝惊惶,暗暗看向窗外。

“怎么,犯下如此大案,还妄想别人来救你?”阿南一看就知道她在盼着公子来救她,当下笑嘻嘻道,“放明白点吧方姑娘,没人会与你这种人为伍!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方碧眠听她这口气,心下一凉,但神情依旧恳切委屈,对着阿南道:“南姑娘,我一直敬您念您,叔伯们虽然那般……那般提议,但我哪敢与您一起服侍公子呢?我卑下微贱,只愿为奴为婢报答救命恩人,求姑娘放我一条生路,碧眠……实在担不起杀人凶手这样的罪名!”

绮霞嘴角微抽,心道不会吧不会吧,她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指海客们提议让她们一起嫁给公子,然后阿南出于嫉恨,要扣个黑锅给情敌,把她逼死?

想到自己亲眼看见皇太孙殿下与阿南的“亲密温存”,绮霞难免心惊胆战,又偷偷打量朱聿恒的脸色,想看看这个当事人会不会勃然大怒。

宫灯光芒散射,投在朱聿恒沉静若水的脸上,微显阴影。

他目光缓缓转向阿南,阿南却依旧蜷着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面上神情自若,对方碧眠那含沙射影的话嗤之以鼻。

朱聿恒何尝不知道这是方碧眠故意在他们的面前挑拨离间,企图寻找可乘之机,便对阿南微微一笑,道:“怎么,你如此劳苦功高,却有人提议把你与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并列?我看有些人妄自托大,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

阿南对他一笑,朝着方碧眠喝道:“你说你担不起这个罪名,我就担得起?别东拉西扯的,既然你敢把这黑锅扣给我,我就不能饶你!”

方碧眠眼圈发红,颤声道:“南姑娘,我真没有杀人的本事,我也不知道是谁冤枉了您,求您明辨是非……”

“还不承认?今晚我引蛇出洞,都掐住你的七寸了,你还嘴硬?”阿南冷笑一声,端详着她的模样,忽然跳下椅子,走到她的身旁蹲下,抬手摸向她的鬓边,“方碧眠,我看你头上这簪子挺别致啊,要不,让我瞧瞧?”

方碧眠身体一僵,下意识便往后缩了缩。阿南眼疾手快,早已将那支簪子拔了下来。

方碧眠顿时挣扎起来,脸色大变。

阿南拿着那支簪子起身,展示给朱聿恒看,笑道:“猜猜这有什么用?”

朱聿恒见这簪子以精铜制成,薄而中空,上面还有类似哨子的切口,略一沉吟道:“我听说西域之人驯犬,会用一种独特的哨子。那哨子发出的声响,我们普通人往往听不到,但犬类听觉极为敏锐,却能因此而焦躁或驯服,甚至根据那些听不到的声音而做出反应,听命于人。”

“对,我上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是拙巧阁的‘希声’,造型与它大差不差。傅准制作它用以捕鲸,在与鲸鱼搏斗之时,往往能用它震慑鲸鲵,令其臣服。”阿南端详着手中这支“希声”,将它在方碧眠面前一晃,笑问,“看来,如今大有改进,甚至可以令人虚耳紊乱,用来杀人了?”

听她道破自己的手法,方碧眠咬紧下唇不敢说话,只是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惊惧不已。

阿南却笑嘻嘻地看着她,道:“哎呀,方姑娘你脸上好像擦到尘土哦,这可不行,这么漂亮的脸怎么可以弄脏呢?我带你去洗把脸吧。”

说着,她将“希声”叼在口中,一把提起方碧眠的衣襟,将她推到脸盆前。

方碧眠终于面露绝望之色,拼命挣扎,可反剪了双手的她又如何能挣脱得开。

阿南一脚踢在她的腘弯处,同时以双手三指按住了自己两侧耳畔的上关、下关、听会穴,轻轻在她身旁一吹口中的“希声”。

大巧若拙,大音希声。

朱聿恒明明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却觉得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耳边掠过,令他脑子嗡的一声,神智瞬间便不清明了。

他立即学着阿南的样子,将耳边三个穴道按住,而绮霞就没那么幸运了,耳边轰鸣作响,顿时觉得恶心欲呕,趴在扶手上又吐了出来。

他们在屋子另一端,离笛音尚有段距离,还算能勉强控制自己。而“希声”就在方碧眠耳边吹响,她脑颅一震,整个身子虚软地往前栽倒,面朝下跪在了脸盆前,整张脸浸入水中,连半分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阿南低头一看,水盆里全是气泡冒出,她心情愉快地取下“希声”抛了抛,笑眯眯地揣进袖中。

朱聿恒放下按住穴位的手,道:“别淹死了,还没审完呢。”

“别急,刚刚绮霞可被她呛了不短时间呢。”阿南有仇必报,等到水面气泡急促,方碧眠整个身子都有些抽搐了,才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任她趴在地上狼狈呛咳,问:“怎么样方姑娘?你还需要离开大家进屋杀人吗?虽然苗永望喝酒的那个房间,门是朝着街边走廊开的,但洗脸盆却是放在后方窗边。你大可趁着姐妹们在栏杆边招引客人,走到那边拐角后的窗边,像欺骗绮霞一样,将苗永望骗到窗边洗脸,然后趁机在他的耳边一吹,等他失控趴进水盆后转身就走——一切便在须臾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脱力呛咳,脸色青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杀完人后,回去照样和大家言笑晏晏。至于罪行嘛,推给绮霞就行了,谁叫苗永望很有可能对绮霞说出了青莲宗的秘密,关系到你们的生死存亡呢?她不死你就很麻烦,甚至让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绮霞下手,要置她于死地。”

“阿南,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绮霞听到这里,抚着胸口强抑自己恶心晕眩的感觉,怯怯出声道,“碧眠她、她救过我的,当时在行宫大殿内,要不是她拼着重伤挡在我面前,我的眼睛就要瞎了……”

“别傻了,你以为她是为救你才奋不顾身吗?”阿南嗤笑一声,将方碧眠的右肩按住,把衣袖一把捋了上去,指着上面那个疤痕道,“若不是故意找机会受了伤,她哪有办法留在行宫中,又哪有办法说自己当时昏迷了不在场、受伤了无法杀人,给自己找到脱罪的证据?”

绮霞“啊”一声,颤声问:“行宫那个刺客,是……是她?”

“不然呢?”阿南一扬下巴,看着伏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方碧眠,冷冷道,“行宫封锁严密,事后也并未找到刺客进出的痕迹,说明作案的人就是当时宫内的人。而我们目睹刺客行凶之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或已出宫、或聚在殿内,唯有方碧眠受了伤躺在殿后,而留下来看护她的你,又跑过来找我想办法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看着绮霞,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水珠一起滑落,呜咽不已。

看她这么可怜,绮霞又忍不住问:“可阿南,她当时真的受伤了,而且那瀑布两边的石壁那么滑溜,她怎么爬过去呢?”

“水车呀!殿后不远便是水车所在之处。虽然左右两阁之间全是瀑布峭壁,但隐藏在花木丛中的水车,却正好横架在瀑布之后,可以横渡左右两处。”

方碧眠含泪摇头道:“可我当时确实受伤了昏迷不醒!更何况……咳咳咳,那水车扇叶坚硬锋利,被水冲得一直在飞速旋转,我……咳咳,我若是爬过去,怕是早就被绞割得遍体鳞伤了!”

“咦,方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昏迷了,可对于那架水车却很了解嘛。”阿南擦干手坐回椅上,笑嘻嘻地托腮看她,“说到这个啊,是你下手时最周密的策划,可惜也正因如此,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一言既出,方碧眠神色惊惶不定,绮霞则又害怕又好奇地紧盯着阿南,生怕自己听错了一个字,以后再也没办法解开萦绕心头已久的疑惑。

朱聿恒与阿南一路走来,携手查案,对于方碧眠的手段也有了解,但他毕竟对于江湖中这些手段涉猎尚少,哪有阿南这么了如指掌,因此格外专注地望着她。

“一开始我曾以为,瀑布的两次暴涨是刺客的作乱手段之一,目的是为了刺杀太子。而我们也在现场发现了属于青莲宗的标记——眉黛所绘的三瓣青莲,便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追查了下去。直到我听到太子妃当日所见的情形,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寻找的方向都出错了。”阿南虽然在说自己的错误,但神情却十分轻快,那是一种绕过弯路后豁然开朗的畅快,“太子妃说,她看见刺客蹲伏在地上,而且许久未曾直起身子。我当时便在想,若是一个人潜进行宫中,定然会趁着瀑布造成大乱之时,趁机行刺,又怎会在高台上一直逗留,不做行动呢?

“后来我们查证到,你当时在做的,果然是另一件事情。你并不是来行刺的,而是要暗地替拙巧阁查找一桩极机密的事情,所以拙巧阁才会将瀑布管筒的路径分布及转动方法告诉你,让你顺利造成瀑布暴涨的现象——可其实,那不是暴涨,实则是断流!”

看着阿南那胸有成竹的模样,方碧眠委顿于地,明白自己所有的手段怕是都已泄露。心口涌上的绝望让她不敢再狡辩,只紧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