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急雨繁花

她戏谑的问话,让朱聿恒的心口,微微一跳。

他不确定,当时在仓促之间,她是否听清了葛稚雅对自己的称呼,以至于起了疑心。

但他面上神情无异,只淡淡瞧着她,说道:“圣上将这柄短剑赐予我,是期望我用它来为朝廷办事的,而不是供在家中落满尘灰。”

阿南笑眯眯地点头,说:“阿言,你说话总是很有道理的模样。”

“为人臣子,自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说了等于没说。阿南吐吐舌头,又貌似不经意地说:“我刚才听到葛稚雅对你说,想不到你现下竟纡尊降贵,亲赴险境抓她……你之前和她有过恩怨吗?”

韦杭之一听阿南居然将葛稚雅的“殿下”听成了“现下”,不知该惊还是该喜,他竭力板着脸,只偷偷打量着朱聿恒的神情。

“没有。”朱聿恒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只垂眼望着她询问的神情,回答道,“大概她觉得,这种事更适合诸葛嘉吧。”

“也对,你可是当今皇帝的宠臣,能赐下‘龙吟’,还能让卓指挥使都恭恭敬敬。”阿南打起雨伞,脚步轻快地与他一起顺着山道往下走,“对了,说起王恭厂,我记得你之前看到葛稚雅的手套时,好像想到什么?”

“嗯,当时王恭厂发生了一次大爆炸,蓟承明手下的太监常喜在那边被炸死了。葛稚雅说,是他来讨要火药时,拿铁锹挖火药,结果火星引燃将他自己炸死了。”

“骗鬼呢。”阿南笑道,“火药堆积之处,为了防止火星迸射,秋冬时连丝缎衣物都不该穿的,铜器铁器更是严控之物,那太监居然能拿得到铁锹,想必是葛稚雅安排好的。”

“所以她手上,人命可不少。”朱聿恒肯定地点头。

“这次捉拿葛稚雅,破获大案,阿言你总算没有辜负圣上的期望。”阿南笑嘻嘻道,“努力啊,要像三宝太监一样,做一个功彪史册的大太监!”

朱聿恒面无表情地别开脸,打量了一下周围。

幸好诸葛嘉早已带着神机营一干人押送葛稚雅离开了,韦杭之也只远远跟在身后,山道之上,只有他们二人。

“不可能。”朱聿恒神情平静,回答道,“三宝太监功勋卓著,非寻常人能比。”

“不要妄自菲薄嘛,至少阿言你的手,三宝太监绝对没有。”阿南微笑的面容隔着闪闪发亮的雨丝,略显朦胧。她甩着伞上的雨珠,说道:“走吧,赶紧回去洗个澡,我都要被火烤焦了。”

孤山行宫内,从顺天与应天送来的待处置公文堆积在案上,等待批示。

雷峰塔内一场劳累,夜已深了。朱聿恒沐浴更衣完毕,坐在案前迅捷地处理完一干军国大事后,抽出一份空白折子,提笔在上面写下了几行字。

陛下龙体圣安,孙儿聿恒再拜。

应天潮热,暑气濡侵,孙儿日前已至杭州府颐养,暂居西湖孤山。湖光山色颇益身心,孙儿身体已大好,与常日无异。伏愿陛下切勿挂怀。若惹陛下担忧挂怀,则孙儿之罪莫大于此,难辞其咎。

写到这里,朱聿恒停笔顿了许久,然后又继续多添了几句。

三大殿火灾一案已有进展,首恶于今日落网,近日当押送京师问罪。孙儿观其背后或与蓟承明有牵扯,望三法司能早加详察,以备届时问审。

聿恒再拜,敬愿陛下万寿无疆,康健常乐。

朱聿恒将折子又看了一遍,等上面墨迹干了,用火漆封好,快马加鞭送往顺天。

这一夜他熬到现在,已经十分疲惫。

塔内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战,水火交加侵袭,让即使是一向精力充沛的他,也是心力交瘁。

但他远眺窗外被急雨笼罩的西湖,并没有太多睡意。

面前的一湖清波,在夜雨中有千万点银光闪动。对面的远山之上,雷峰塔已经重新燃起了一百零四盏佛灯,塔影映照在湖面上下,笼罩于氤氲水汽之中,如老僧入定,悲悯孤寂。

它在悲悯的,是什么呢?

二十年人生中,即使在知道自己寿命将尽之时,也从未曾迷惘过的朱聿恒,此时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长久凝望着。

天地浩渺,这一刻他在逆旅人生之中,静静凝视着她最喜欢的、属于他自己却让他感到嫉妒的这双手,在这方西子湖畔,在这急促纷繁的雨声之中,不管不顾地,贪恋起了这一份奢侈的迷惘。

骤雨初歇,鸟雀啁啾,第二日是个晴好天气。

阿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觉得昨晚那场折腾,让自己全身的骨骼还在隐隐酸痛。

“唉,一把老骨头,不比当年了。”她揉着肩膀懒洋洋地爬起来,看看外面寥落的院子,忙抓住给她送水盥洗的侍女,问,“宋提督在哪儿?”

侍女问:“那位提督大人吗?他已经去杭州府衙门了,给姑娘留了话说,他先过去审讯,让您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过去。”

阿南听她这样说,倒也不急了,吃了早餐后,去马厩挑了匹马骑上,出了孤山。

站在白堤之上,她勒马向着南面望去。

西湖的晴岚波光之中,放生池寂静而葱郁。

明明就在她的眼前,距离她不过一泓碧波,可她却不知道,那上面的人,究竟过得如何,是否安好。

不过,三大殿的案子告别在即,她与他重逢的机会,也已近在咫尺了。

她打马向东而去,越过重重桃树柳荫,耳边却又响起葛稚雅的那一声“殿下”。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即使她故意假装听错,可也改变不了阿言的身份。他不是太监,不是神机营提督,更不是她可以凭借一个赌局收为己用的家奴。

殿下……

哪一位殿下,能让卓寿这个应天都指挥使恭谨敬畏,让诸葛嘉这个神机营提督鞍前马后,让身为一厂之监的葛稚雅说出“纡尊降贵”这个词来?

驰出白堤,炎炎夏日笼罩在她的身上,炎热让她心下焦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但,就算他真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又能怎么样!

阿南狠狠地一甩马鞭子,催促着**马急速奔驰。

灼热的风擦过她的脸颊,她恨恨地想,终究,他输给了她,所以他的手、他的脑子、他的人,这一年都得属于她。

他说过要和她一起为公子洗清冤屈的,就得履行承诺,不然的话,她这段时间为三大殿起火案的奔波劳累,肯定要找他讨还!

所以葛稚雅说的,只能是“现下”,而不是“殿下”。

所以他不能是殿下,只能是她的家奴宋言纪。

就算掩耳盗铃,她也得在达到目的之后,再与他算总账。

杭州府衙门口,早已有人在等候,见阿南来了,立即延请她到正堂。

阿南进去一看,几个穿着官服的大员站在堂外,大气都不敢出,其中甚至还有卓寿和卞存安。而葛稚雅正跪在堂上,旁边一个文书在录口供,前面只坐了朱聿恒,正在问话。

“这算不算私设公堂啊……”阿南暗自嘟囔着,又想,把衙门官员都赶出来了,一个人占用了衙门正堂,这私设的排场还挺大啊。

她向卓寿点了点头,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带着惯常的笑容往里走。见朱聿恒所坐的几案旁边已经摆好椅子,便无比自然地坐下,贴着椅背懒洋洋地瘫着。

朱聿恒见她来了,示意旁边的文书将口供送给她过目。

阿南翻了翻,见卓寿与卞存安的口供都在上面,连葛幼雄都被传召来了,显然葛稚雅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只听朱聿恒问:“葛稚雅,你的共犯卓寿与卞存安都已从实招供,你的兄长葛幼雄也指认了你的真实身份,你对自己二十一年来冒充太监卞存安、隐瞒身份混入宫闱一事,还有何话说?”

“我……认罪伏法。”事到如今,葛稚雅无从抵赖,不得不应道。

“你为何要借徐州大火,冒充太监?”

葛稚雅这一夜在州府大牢显然并不好过,面容枯槁憔悴,似比她这个年岁的人更显苍老:“我……自小在家中耳濡目染,身边所有姐妹们、姑嫂们,出嫁后大都不幸,因此我不愿成亲嫁人!”

阿南听着,目光落在葛幼雄的供词上。

葛家是大族,葛稚雅这辈有十二个兄弟姐妹,上头有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她在家中排行第十。

葛家大姐嫁的是官宦子弟。葛家事发后,对方怕被牵连,一纸休书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夫家都回不去的大姐,走投无路撞死在了夫家门柱上。

五妹出嫁后三年未曾生育,备受公婆嫌弃,因不堪使唤毒打,跳河轻生了。

八妹倒是嫁了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惜生孩子时血崩,一尸两命就此撒手人寰。

十一妹在家变时年纪尚幼,匆匆许给了一个商户,与家人断了音讯。多年后葛家四处寻访,才知道男方是骗婚的,她被卖到了窑子里,早已香消玉殒。

家中一干姐妹都遭际凄惨,只有葛稚雅仿佛前世烧了高香。但现在看来,这也全都是虚假的,葛家这一门,确实没有幸运的女子。

“我凭什么要伺候陌生的公婆姑嫂,凭什么要将一辈子埋葬在锅灶之间,凭什么要由别人掌握我的命运!草木一般随意朽烂的人生,绝不是我葛稚雅想要的那一种!”

阿南默然听她说完,掩卷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而朱聿恒则道:“女子为阴,以坤柔立身,虽很难像男子般做出一番事业,但相夫教子,抚育后代,如孟母、岳母,也是名垂青史。是以为人妻可以兴一家、为人母可以兴一代。你若选择这条路,也未尝没有顺遂人生。”

“可我不要这样的路!我走不来,也不愿意走。”葛稚雅神情惨淡,唯有眼中燃着炽热的光,像是神志在灼烧,“或许天底下多的是人甘之若饴,可我,我十四岁,在宗祠里差点被剁掉右手的那一刻,我就对自己发誓,葛稚雅,今生今世一定要超越家族里那些庸碌无为的男人,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继承家学,什么叫发扬光大,让他们看看他们瞧不起的女人,最终会有多大的成就!”

阿南默然点头,道:“确实,葛家如今的荣光,只剩你一人了。”

葛稚雅扬起下巴,唇角一抹冷笑:“是。我有天分,又肯努力,虽懒得图谋钻营,但踏踏实实做事,如今也是王恭厂的厂监了。比之葛家那些当初轻贱我的男人,我毕竟强了一截,你们说是不是?”

阿南说道:“何止强了一截?你千倍百倍胜于他们。”

葛稚雅听她称赞自己,脸上闪过一丝快意的同时,也有怨毒恨意:“可惜都是水月镜花。就算我精研数十年,那也只是因为我是太监,才能走到这里——你看,就算残缺的男人,也是有机会的,而葛稚雅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机会。”

“你不是没有机会。”阿南盯着她,嗓音转冷,“葛稚雅,我深知你一路走来十分艰难,如果在以前,我肯定会帮你。可为了保全自己,你毫不犹豫对无辜之人下手,那时候,你给过他们机会吗?”

“对人下手?我对什么人下手?”葛稚雅面露不解之色,道,“多年来我兢兢业业,唯知埋头于手头事务之中。我二十年来谨言慎行,唯恐露了形迹,又怎么可能犯下不法之事,引火上身?”

“就是因为你怕露了马脚,所以才要拼命隐瞒自己的身份,而知晓你秘密的人,估计谁也逃不过吧。”阿南冷冷道,“比如说,好心好意帮你,却被你毫不留情杀害的萍娘!”

葛稚雅脸上的迷惘之色更深:“萍娘?那是谁?”

见她负隅顽抗,朱聿恒便示意文书将案卷与手套呈送上来,放在案头,说道:“葛稚雅,你看看这是什么?”

葛稚雅看着那双手套,坦然道:“这是王恭厂的手套,我遗失在卓家的。”

“当时你大哥葛幼雄回乡,所以你与卞存安交换回了身份,与他相见。但这双手套太过厚实,夏日衣衫单薄,塞在怀袖中很显目,于是你便将它随意塞入了堂上的玉瓶中。事后因为你要与卞存安在内室仓促换回衣服,因此这双手套也没有机会回收,就此留在了玉瓶内,是不是?”

葛稚雅略一思忖,此事无可辩驳,承认后与其他事情也似并无关联,于是便答道:“确实如此。”

朱聿恒又道:“但卓家有只讨厌火药味的猫,因为你手上的气味而抓挠了你。所以卞存安也在自己的手腕上伪造出了一个猫抓痕迹——就像当初卓寿砍他手腕,伪造那个伤痕一样。”

刚刚阿南还在指责她杀人,现在皇太孙殿下却从容说起这些,让葛稚雅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又不敢不答,只能点了一下头:“是……”

“可惜,伤痕可以伪造,却不可能消除,病情也一样。你从小不吃桃子,因为碰触桃毛便会皮肤麻痒红肿。而年少时伺候过你的萍娘送桃子过来时,发现你这位‘太监’也有这样的毛病,便用她记得的方法帮你缓解。但她不应该帮你拉起衣袖,以至于看到了你的手腕上,当年的旧伤,和现在的新伤。”

朱聿恒说着,目光落在了葛稚雅手上,那上面,尽是常年与火药和硝石为伴,而难免留下的灼烧与火烫伤痕。

“当时萍娘说‘你的手’时,我本以为她指的是你手上的这些伤痕,可事后想来,她是认出了你二十多年前的旧伤。怕桃子、手上的伤、刚被猫抓过……这几个要点结合起来,她再笨也能察觉到,面前这个太监,就是她伺候过的葛家十小姐、现在的卓夫人。

“可卓夫人为何会成为太监呢?萍娘那般慌乱地回家,丈夫娄万肯定会询问。而这个赌徒贪得无厌,他一听到此事,肯定会趁着去驿站送桃子的机会,去找你勒索一笔。”朱聿恒说到此处,显然是想起了当初娄万来勒索自己的情形,略略瞥了阿南一眼。

阿南靠在椅背上,若无其事地揉着自己的指尖朝他略一挑眉,仿佛娄万当晚来勒索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朱聿恒回头,盯着葛稚雅道:“可惜娄万不知道,自己这一举动,为他,还有萍娘,招来了杀身之祸!”

“大人,无凭无据,您这样断言,我不服。”葛稚雅终于开口,沉声回答道,“或许萍娘二十多年前确曾伺候过我,但我早已忘记她了,她替我洗手时我也未曾想起她是谁。至于她丈夫找我勒索什么的,更是子虚乌有。”

“那么,死在杭州驿站的,让我们误以为是你的那具尸体,是谁?”

“或许是个小毛贼,或许是驿站打扫的人。毕竟我当时早已离开,怎知是谁在我的房间?”

“可驿站的人证明,她看见你在房间内引发了异象。试问你若要离开,为何要引下雷电来?显然,你是要对付房内另一人,而那个人,自然就是当时去找你的娄万。”朱聿恒说着,抄起驿站的卷宗,丢在葛稚雅的面前,“你可以好好瞧瞧驿站的记录。驿站进出的人都有记录在案,当日入住的人,除你之外,便是神机营的将士,并无身材矮小者。而外来者中身材矮小的,只有一个送桃子过去的娄万。也就是说,除了他,没有人能成为你房间里,那具与你身材差不多的焦尸!”

葛稚雅看了看面前的卷宗,垂首道:“可这上面也有那男人出门的记录,如果他真的死在我房中了,那么出门的人是谁?冤魂吗?”

“确实,娄万晚上回了家,也给妻子送了钱,但送的,却不是铜钱和碎银,而是一卷银票。”朱聿恒见她心防如此强大,都到这地步了依然矢口否认,问询的声音开始变冷,“一卷,被水打湿了的,大额银票。”

葛稚雅神情微微一僵,抿紧了下唇。

“一个底层船夫,拿回家一卷银票,而且还是湿的,岂不奇怪?”朱聿恒冷冷盯着她,清楚明白道,“直到,我们在那残存的银票上,验出了‘即燃蜡’的灰烬——正是你们葛家研制出来的手法,而且,那制作手法,就收录在你家的《抱朴玄方》之中!”

葛稚雅的脸色终于变了,她动了动双唇,却终究无法说出什么话来辩解。

“即燃蜡,必须要储存在冷水中,一旦稍遇热气就会自燃。而这个打湿银票的手段,则更为毒辣,将它涂在了银票之上。”朱聿恒的声音略略提高,厉声道,“夜深人静,萍娘睡眼蒙眬地起来,摸黑开门,看见有个身材差不多的人,穿着丈夫的衣服,自然以为是他回家了。可‘他’只给了一卷湿银票就走了,在这个时候,正常人都不可能安心睡下的,萍娘也一样。她只会做一件,正常人都会做的事情——

“点起灯火,将打湿的银票烤干。”

即使在常温处也会自燃的“即燃蜡”,在遇火之时,立即轰然着火,喷射出炽烈火焰,迅速引燃了屋内一切。

萍娘抱着女儿,想要逃离火海,可门窗都已被人从外倒插住,她无法逃离,唯有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女儿,期望她能活下来。

回想火海中那一幕,一直在旁边听朱聿恒审讯的阿南,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指着葛稚雅怒道:“姓葛的,你好狠的心!你自己也是女人,当年你陷入绝境时,是你娘全力庇护住你,可现在,你却设毒计将那对无辜母女活活烧死!你知道萍娘是怎么把女儿救下来的吗?她全身都被你烧焦了,还死死趴在缸口,就因为,里面藏着她的女儿!”

葛稚雅垂下头,那一直倨傲挺直的背脊,此时也终于略微伛偻起来。

朱聿恒冷冷道:“葛稚雅,证据确凿,你无须再狡辩。你是京中来的太监,驿站的人自然关注你,但当日他们却都说没有看见你出去过。出去进来都有记录在案的娄万,至今踪迹全无。而众人都没看到出去的你,现在还活生生站在我们面前。这唯一的答案,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吗?”

说着,他又将案头另一份卷宗拿起,丢在她的面前,清晰而残酷地说道:“其次,现场那具被烧焦的尸首,无任何外伤,唯有双手被掉下来的横梁砸烂了。这些天仵作在现场细细筛查,已经将他的手骨基本拼凑完整,唯有一根右手小指骨,至今还未找到。而娄万,前些日子正因为赌博而剁下了一根手指,正是仵作们遍寻不着的,右手小指骨。

“最后,也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点,你在驿站的门窗上,留下了半个‘楚’字,想要将我们的目光引到擅长雷火的楚家身上。可惜,因为楚元知当年曾在火海之中撞见过你和卞存安的秘密,导致你连二十年前的事情都暴露了,再也无法隐藏你的罪恶,甚至,连你在设计焚烧三大殿的时候,同样为了陷害楚家而埋下的似是而非的六极雷,都因此而联系起来,成了你犯案的证据!”

“三大殿”三字,让葛稚雅悚然而惊。她深知此事至关重要,立即辩解道:“我虽是个女子,但冒充卞存安二十一年来,在宫中兢兢业业,从未行差踏错,甚至在修筑紫禁城、统率王恭厂时,还得过朝廷嘉奖,为何大人将这个罪名扣在我的头上?”

阿南冷眼看着这个即使有大堆证据拍在面前,依旧面不改色的女人,几乎有点佩服她。

昨晚那一场大战,让她腰背至今还酸痛。她挪了挪双腿,蜷在椅圈内,轻轻揉着自己的脖子,等待朱聿恒的证据狠狠打她的脸。

果然,朱聿恒接下来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让葛稚雅的脸色变了。

“正月初九,蓟承明发现了蜉蝣是葛家的标记;正月十三,蓟承明打探到葛家全族流放,只剩一个女儿。所以我们预测可知,元宵节前后,你冒充卞存安的事情暴露。考虑到蓟承明在起火前早已给自己留了一条逃生地道,那么他胁迫你做的,必然是三大殿纵火案。”

葛稚雅面色惨淡,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你确实是用火奇才,预设好机栝招引天雷,让奉天殿十二根盘龙柱同时起火,使三大殿化为灰烬。但蓟承明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你又怎会让自己继续受制于人,所以在预设天雷引火时,你还动了另一个手脚——”

朱聿恒说着,示意文书将旁边的一个匣子取过,拿出里面一本残破不堪的册子,展示给葛稚雅看:“还记得这东西吗?”

葛稚雅声音低沉迟疑,却又不得不认:“这是……常喜死后,身上那本被炸烂的册子。”

“正是奉天殿的工图册。常喜认了蓟承明为干爹,是木班的工头,所以,榫卯梁柱之类,自然在他管辖范围内。”朱聿恒将这本被炸得破烂的册子抖了抖,指着其中一处绽线的地方,说道,“直到我发现因为工图册太多,工人装订仓促,并不严密,而且因为纸张薄脆容易洇墨,只能画一面,即使拆开装订线,将其中某一页颠倒装订,也绝对无人能注意到。”

葛稚雅的脸色渐显青白,但她个性倔强,直到此时,依然矢口否认:“大人,就算工图可以颠倒,工人们看见颠倒的梁柱和檐椽,难道就不会看出来?”

阿南也有此疑问,转头看向朱聿恒。

“那是梁柱等大构件。有些零部件比如榫卯,因为简单,所以只绘出了它们和梁柱结合的那一部分。而图上肯定只注重榫卯是如何让梁与柱相接的,谁会去画柱子上的纹饰,用来区分上下呢?所以即使画面颠倒,也轻易看不出来。”朱聿恒抬手向文书,接过了第二个匣子,打开来,“而你需要的,只是买通工匠,把最小的一个部件,颠倒一下。”

那里面,正是一个被烧得焦黑、弯如新月的千年榫。

阿南于榫卯极为精通,当即“啊”了出来,脱口而出:“倒装千年榫!”

听到阿南的话,葛稚雅的身体下意识微颤了一下。

朱聿恒缓缓点头,说道:“蓟承明被烧死在地龙坑道时,身边留着这个完整的千年榫。我一直将它和三大殿之前的那阵妖风联系在一起,以为是那种牵扯向上的力量变得巨大,从下至上将整个屋顶掀卷而起,才会使这个千年榫完整地脱出。可其实,还有一种方法,能让三大殿在受到震动的时候整座坍塌,形成六极雷那种天火与地震的效果!”

说着,他将上弯的千年榫倒了过来,冷冷瞧着葛稚雅:“千年榫弯角向上时,角不断裂则梁柱永固。可它若弯角向下,被连接在一起的梁柱,则无法承受任何压力,只需要轻轻一压……”

他的手顺着千年榫向下的弯角,利落地滑了下去,没有任何阻滞。

“你买通的工匠,就是常喜吧?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认了蓟承明做干爹,可这么多年也才当上个小小的木班工头,必定早已对他怀恨在心。而你身居王恭厂高位,完全可以对他说,当年在内宫监时被蓟承明欺负,现在要报复,让常喜在奉天殿这个日常并不使用的冷僻大殿中,给一根横梁动个手脚。常喜要做的手脚也很简单——作为木班工头,他只要将自己那本工图册中的某一页倒过来,然后亲自按图施工,将那处横梁的千年榫倒装即可。

“就算事后横梁坠落,一来三大殿坚实无比,掉一根横梁根本不会出什么大事;二来蓟承明是内宫监掌印太监,殿中出事他身负主要责任;三来就算在三大殿的几百个工匠中查到了常喜,他手上还有倒装的工图册,到时尽可说自己拿到手的图册就是反的,再将所有责任推到蓟承明身上。”

说到此处,朱聿恒神情微冷地看向葛稚雅,说道:“然而常喜没想到的是,事后他找你讨要好处时,你不仅没有给他,反而干脆利落地将他和怀中的图册一起炸烂,和三大殿的千年榫一样,不动声色便消灭了证据。”

即使深恨葛稚雅,阿南此时也不由得击掌赞叹:“好计策啊!你与蓟承明既是同谋,自然早已与他商议好逃生通道,因此,你选定倒装的千年榫,正是蓟承明逃生通道上方那一对。蓟承明推倒玉山子砸开地道之时,上方的千年榫陡然受震,横梁立即下坠。因为坑道狭窄,所以除非蓟承明在砸开坑道的一瞬间就扑进去躲好,不然的话,那根粗大的梁必定要砸在他身上。”

“从现场状况看,蓟承明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他甚至已跳入坑中,只可惜露在外面的半身依然被砸到,整个人受重击后跪倒在坑道中,再也无力行动,只能维持这个姿势被活活烧成焦炭。但在临死之前,他在坍塌的大殿内,抓到了那个完整滑落的千年榫,刻下了一个记号。”朱聿恒说着,指着千年榫上的浅刻,问葛稚雅,“你觉得,他刻的,是什么?”

葛稚雅死死盯着那浅刻。

上面一个“×”,下面一竖,歪歪斜斜,刻镂无力,但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她就是无法开口。

“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见,你之前不是还有拓印吗?”阿南在旁边看着,出声提醒道,“仔细一看,这好像是葛家的蜉蝣,又好像是一个变形的……‘卞’字!真巧啊,葛家是你,卞存安也是你,你选哪一个呢?”

这一番推论绵延下来,竟无任何可辩驳的地方。葛稚雅没有回答,苦苦思索良久,终究脸色铁青地冷笑出来,一扬脖子朗声道:“是我,那又怎样?”

阿南还以为像她这样冷静又缜密的罪犯,会一直负隅顽抗到底的,见她忽然放弃辩解,坦然认罪,不由得与朱聿恒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蓟承明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胁迫我帮他在三大殿设下火阵,我当时不知是为什么,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只能照他的吩咐去做。后来才知道,他是算好了时间要烧死圣上。”葛稚雅略微仰头,脸色的苍白亦掩不住她眼中炽烈的火光,“不过因为我动了手脚,圣上安然无恙,蓟承明也已死在那场火中,我这算不算功过相抵?然后是那个常喜,我略施小计,让他提个铁锹帮忙挖点火药,火星一蹦出来,这个蠢货当时就没命了!还有那个娄万,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来勒索我。可一旦这对夫妻把我的秘密说出去,整个葛家都要覆灭,所以他们都不能留!”

阿南冷冷看着她掩不住的得意,问:“你有没有想过,手上这么多条人命,是要偿还的?”

“还?我不需要还。因为我掌握了一件关乎天下的秘密,朝廷上下,都得保住我。”葛稚雅扬着下巴,惨白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得色,“你们猜,为什么蓟承明不用玉山子砸开窗户或者墙壁,而是去砸地道?起火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往地下钻,他真觉得那狭窄的地龙能保住他吗?他作为内宫监掌印太监,筹措迁都十多年,在皇宫的地底下布置了什么,你们知道吗?”

朱聿恒的脑中,忽然闪过蓟承明的那颗弹丸。

一直冷静审讯到现在的他,不由自主地,缓缓站了起来。

葛稚雅紧盯着朱聿恒,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需要朝廷给我一个承诺,赦免我,还有葛家所有的罪,让我们族人回到葛岭故居,安然度日。”

阿南笑道:“葛稚雅,一个秘密就想换这么多,你的胃口可不小啊。”

“不,用我区区葛家,换整个朝廷、京城,乃至我朝的安定太平,这笔交易很划算。”葛稚雅的唇角,甚至流露出了一丝冷笑,“谁叫蓟承明布下的,是一个足以令整个天下倾覆的死局呢?”

从杭州到顺天,再怎么紧急赶路,也要半个多月。

进城之时,暴雨正下在顺天府的黑夜之中,整个天地失了轮廓,唯余一片繁急雨声。

时近午夜,一行人叩开城门。冒雨打开沉重城门的将士正想抱怨,一眼看见披着油绢衣在马车前引路的人,顿时吓得个个埋头推城门,生怕被他们看见。

等到马车和护卫们都进去了,士兵们才悄声问守将:“那不是神机营的诸葛提督吗?这凶神在替谁引路?”

守将毕竟见多识广,抬手就挥斥他们:“去去去,诸葛提督算什么?另一个人是谁你们不认识啊?东宫的韦副指挥使!”

“东宫……”众人一听无不惊喜,“这么说,是皇太孙殿下终于回京了?朝中那群大官的救星终于来了!”

诸葛嘉护送阿南与楚元知、葛稚雅前往驿馆下榻,而朱聿恒则转道向北而去。

阿南站在驿站门口的灯下,看着朱聿恒的马车消失在黑暗之中,问诸葛嘉:“明天我要找阿言的话,该去哪儿呢?”

诸葛嘉丢下一句:“需要的话,提督大人自会派人召唤你。”然后便打马追赶前面马车去了。

阿南气鼓鼓地看着他们离去,暗自嘟囔了一句“奴大欺主”。

楚元知和葛稚雅也陆续从马车上下来。这对结怨二十一年的仇家,如今一起北上,一路上竟没讲过半句话。

阿南也懒得调解,拎起自己的包裹便进了房间。

“下雨天,我真讨厌下雨。”阿南揉着酸痛的手肘,往窗下一坐,推窗通风。

顺天驿站狭小,天井对面就是另一个屋子,里面的人也正开窗散气,赫然正是葛稚雅。

阿南懒洋洋看了她一眼,打开自己带的药膏,挖了一坨,蜷在椅子上揉自己的手指。

葛稚雅隔着雨丝看着她,闻到那掩不住的栀子花香,语带讥诮问:“就这手,还值得保养?”

“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手比命还重要,你不对它好点?”阿南说着,瞥了葛稚雅那双满是烧伤痕迹的手一眼,“好吧,就你这手,没救了。”

“乌鸦笑猪黑。”葛稚雅看她拿药膏揉搓自己那双布满了大小伤痕的手,冷冷道,“听说你的手废了啊,还妄图恢复?”

阿南朝她笑一笑,说道:“对呀,要不是手废了,在雷峰塔抓你也不必那么费劲。”

葛稚雅冷哼一声,目光却还是停在她的手上。

看了许久,这个强硬的女人忽然开口道:“放弃吧,你这辈子靠男人算了,他前途无量。”

“哪个男人呀?”阿南懒懒问。

“那个手比你强、脑子比你好的男人。”她抱臂倚在窗上,打量着阿南的手,“我看他挺喜欢你的,你就跟着他,吃香喝辣一辈子吧。”

“是吗?你太监当久了,这方面可真不懂。”阿南朝她扯起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别人能轻易给你的,也能轻易收走。这世上的东西,不握在自己手里,哪能一辈子稳妥?”

葛稚雅挑挑眉,没说什么。

“况且,阿言神神秘秘的,也不肯对人交心呢,比如说——”阿南拉长声音,问,“你之前叫他提督,指的是什么提督?”

葛稚雅张了张口,觉得把“三大营提督”说出口,似乎很是不妥,于是又闭上了口。

“被警告过了,不许提及他的身份?”阿南笑嘻嘻地扫她一眼,继续按压自己的手指,“无所谓。你不敢说,我也不敢问。”

葛稚雅有点恼怒,“砰”一声关上了门窗。

阿南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盯着窗外的雨发了一会儿呆,她皱起了眉,喃喃地自言自语:“是吗?挺喜欢我的?”

暴雨自天幕倾泻而下,高大的红墙在深夜中如深黑的高障,任凭风吹雨打依旧岿然不动。

朱聿恒在宫门口停了停,终究还是吩咐马车绕过宫墙往北而去,回到太岁山居处。

瀚泓早已激动地守候在门口,马车一停,他便立即打起一把油纸大伞,为下车的殿下遮蔽风雨。

一路在闷湿的马车内,自南至北一路奔波,朱聿恒颇觉疲惫。瀚泓早已贴心地备下热水,伺候他沐浴更衣。

朱聿恒在屏风后沐浴,瀚泓捧着新衣,站在屏风外与他说着京中最近发生的大小事情。

“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急等着殿下回来呢。圣上最近心绪不佳,时有雷霆震怒,满朝战战兢兢,就指着殿下赶紧回来,替圣上分忧呢。”

“正是不知啊,所以只能指望殿下了。”

瀚泓手脚极快,但等收拾完毕,也近子时了。

朱聿恒屏退了所有人,独自站在等身镜前。

二十四盏光华柔和的宫灯照亮这雨夜深殿,薄纱屏风筛过浅淡的光,漏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似蒙着一层淡薄的光晕。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将胸前的衣襟解开,看着那两道一直被自己妥善隐藏的血线。

在柔和的灯光下,血线也显得不那么刺目了。他盯着它们看了许久,觉得倒像是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

就在他有些恍惚之时,猛听“砰”的一声,有人将门一把推开,外面的风雨迅疾吹了进来。

朱聿恒立即拢好衣襟,转出屏风,看向外面来人。

暴雨骤急,直侵檐下,那人自雨中大步跨入殿中,身披明黄连帽油绢衣,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却遮不住他那自尸山血海之中拼杀出来后,二十来年君临天下的气势。

朱聿恒既惊且喜,没料到祖父竟会在半夜到来,而且还冒着这般暴雨。

朱聿恒扣上领纽,迎上前去,恭谨地向他请安:“孙儿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甩掉了外罩的油绢衣,一把扶住了他,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殿门关闭,所有的风雨声都被屏蔽在外,只余朦胧声响。

朱聿恒见祖父的目光一直定在他的身上,那里面有急切的打量,也有深浓的关怀,更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悲怆。

他张了张嘴,正想询问,皇帝已经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猛然撕扯开来,让他的上半身彻底暴露。

螭龙珊瑚钮坠落于金砖上,摔碎一地如鲜血般艳丽的猩红。

他苦苦隐瞒这么久的秘密,在这一刻,彻底呈现在他的祖父面前。

朱聿恒不知该如何反应,但见祖父垂头看着他身上的伤痕,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唯有站在祖父的面前,一动不动,咬紧了下唇。

“这是,三大殿起火那日,出现的?”

祖父抚上那条纵劈过他胸膛的血线,像是怕让他听出自己的情绪,声音压得极沉。

“是……”朱聿恒亦沉声道。

他又指着横缠过腰腹那条,问:“这是,黄河溃堤那次?”

朱聿恒抿紧双唇,点了一下头。

皇帝盯着他年轻的身躯看了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退了两步在椅中坐下。

“你接连两次陷入昏迷,给你诊治的魏延龄又突然出事,朕就知道,你肯定……出事了。”

宫灯晕黄的光笼罩在他身上,这位一向刚猛酷烈、令朝臣百姓畏惧胆寒的帝王,面容也似蒙上了一层黯然昏黄。

朱聿恒喉口似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早该知道,就算他瞒得过全天下,也不可能瞒得过祖父的,毕竟,全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朱聿恒心下一惊,说道:“孙儿的病如此诡异,魏院使无力回天,罪不至死。”

“心慈手软,能成什么大事?”皇帝瞪他一眼,眼中满是腾腾的杀气,适才那一瞬间的萎败仿佛只是朱聿恒的错觉。

“你可以容忍他躺上一年苟延残喘,朕无法容忍!因此我去了他家,把他那个号称尽得家传的儿子抓过来,让他把他爹给弄醒。他儿子说,若强行施针弄醒,他爹就只能活片刻了——哼,片刻也够朕问清事实了,否则,朕抄了他全家!”

朱聿恒心知当时魏家肯定是人间惨剧。若魏家长子让父亲醒来,等于是他亲手终结了父亲的寿命。可若不让父亲醒来,魏家满门都要死。

他知道祖父一向手段残酷,可这次是为了他,他实在无法进言劝告,只能黯然静听。

“聿儿。”皇帝抬起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他抬手握住朱聿恒的手,将他的掌心摊开来,放在自己面前仔细地瞧着。

“你的命线还这么长,怎么会只剩下一年时光?朕绝不相信那个庸医的判断。”祖父包住他的手,让它紧握成拳,而他握着孙儿的双手,紧得仿佛永远不会松开。

“这个天下,将来朕总得交到你的手中。就算倾尽举国之力,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朕也要让你,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