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尾声的尾声
书记耿天明秘密地去了一趟北京。促使他下定决心去北京的,有两个因素。第一个因素,是鹏达实业公司的老总徐国富被人打了黑枪,当场一命呜呼,行凶者是两名刑满释放人员,有持枪抢劫的前科,一名在逃,一名已经被公安机关拘捕。根据当场录下的口供,买凶杀人的主犯是华鑫路桥公司的老总杨云梓,目前杨云梓的去向不明。
耿天明接到公安局长龚湘海汇报的时候,大脑一下子就懵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谁都可以死,唯独徐国富不能死,因为徐国富的身份太特殊了。徐国富死了,他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怎么向市委书记梁子懿交待呢?同样的道理,梁子懿书记又怎么向徐国富的父亲交待呢?无端地,耿天明又被“死人”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几乎在此同时,纪委书记李维洲向他透露了一个尚处于保密阶段的消息:财政局长沈玉成被市纪委秘密双规了。这个消息,听在书记耿天明的耳朵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在他耳边突然被引爆了,炸得他的耳鼓嗡嗡直响。
市纪委越过临江县委和纪委,秘密双规一名科级干部,而且给他这个县委书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明显有违常规。按照干部管理权限,沈玉成毕竟只是一名科级局长,要双规也得是县纪委双规嘛,市纪委怎么就把手伸过来啦?
耿天明当然没有忘记,沈玉成曾经送给他五十万元,就因为这五十万元,耿天明才把沈玉成从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乡镇书记的位子上,平调到炙手可热的县财政局长的位子上。后来,沈玉成又陆陆续续送给他几十万元,具体数目耿天明都不记得了。
难不成,市纪委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他耿天明来的?联系到徐国富的死,耿天明越想越后怕,他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徐国富的死,总得有个交代的,梁子懿书记又怎么会放过自己呢?
思前想后,耿天明还是决定去一趟北京,不管有没有希望,都得去碰碰运气,总比坐着等死强。他乘晚班飞机,当天晚上就赶到了北京。待见到儿子耿一帆,耿天明默然良久,反倒一时说不出话来。作为父亲,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儿子耿一帆张口。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儿,耿一帆主动问道:
“爸,你是不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
耿天明沉重地点点头,说:
“一帆,爸是遇到了坎儿,能不能闯过去,爸也说不准……问题是,有一位老板死在了临江,这个老板是市委书记梁子懿的关系,他父亲马上就要当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了……”
耿一帆说:
“爸,我早就劝过您,在仕途上,猛子不要扎得太深,您不听……凭爸您的能力和本事,为什么非要吃官饭呢?官饭是好吃,但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的大与小,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耿天明半晌没有言语。最后,他一横心,对儿子说:
“一帆,现在就只有你能救老爸脱离目前的困境了……”
耿一帆摇摇头,坚定地说:
“爸,你别说了,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官场上的污秽玷污我和小燕之间纯洁的爱情,绝对不会!你早就知道小燕的父亲是西江省委书记吧?当初,你拼命把我塞到这所学校来,就怀有一定的目的……只是,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把我老爸想得太过阴暗……爸,你应该比我清楚,每走一步棋,不管这步棋是对还是错,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有的代价大一些,有的代价小一些……爸,你还是回临江去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天塌了地陷了,你都必须正确面对它——因为从小到大,您一直都是儿子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男人!”
儿子的这番话,让耿天明的内心羞惭不已。是的,儿子说得一点都不错,他早就知道谷小燕的父亲是省委书记甄建华,根本不是什么科研机构的教授,谷小燕是甄建华同志最小的女儿,随母姓姓谷。为了把儿子耿一帆和谷小燕放进同一所学校,耿天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曾经扪心自问过:自己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
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他的意料,儿子耿一帆竟然和谷小燕谈起了对象,这让他内心的愧疚感又加重加深了一层。这次,如果不是周遭危机四伏,随时都有可能陷入死地,耿天明又怎么会拉下脸皮来北京求儿子呢?正如儿子耿一帆所说,他耿天明多少还算一个男人,还没有阴暗下作到做宵小之人的地步!
第二天一大早,耿天明就乘早班飞机飞回了雎州,然后赶在中午饭之前返回了临江县城。中午饭是在县委食堂吃的,县委办主任李大为和副主任巩卫国陪他,还喝了两杯酒。下午有一个全县各科委办局一把手和各乡镇正职的干部工作会议,耿天明在会上有一个重要讲话。
吃完饭回到办公室,耿天明很认真地把秘书起草的讲话材料修正了一番。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他就会被市纪委的人带走。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三点钟,会议准时开始。会议由组织部长张庆海主持,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一把手全部出席。书记耿天明第一个讲话。他没有照着讲稿念,当了多年的县委书记,他临时起意,抛开了秘书起草的讲话稿,由着自己的性子往下讲。他讲得很投入,很动感情。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脱稿讲话,足足给他赢来了长达一分钟的热烈掌声。
看着台下密密匝匝坐着的各科部局长和乡镇领导干部,耿天明的眼角不由得有些湿,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眼睛。
有几名陌生人闲站在会议室门口,其中打头的一个耿天明认识,是市纪委的常务副书记王云山。耿天明朝台下点点头,起身朝外走去。走到会议室门口,王云山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几名陌生男人迅速靠近前来,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挟住了耿天明的胳膊。耿天明对王云山笑了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走出县委大门的时候,耿天明站住脚,回头对着县委大楼注目良久。他在这里整整工作了八年,八年时间,功过是非,究竟应该怎么评价呢?他没有仔细算过,但粗略估算一下,八年时间收受的所有财物,估计不下两千万……两千万,够掉好几次脑袋了。
好在这些钱,耿天明根本没有装进自个儿的腰包,而是全部匿名打进了县纪委的廉政账户,并且在他的授意下,县纪委用这些钱,捐建了十七所农村希望小学……
这次离去,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呢?究竟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耿天明不知道。他抬头望望天空,看到夏天的日头毒辣辣地悬挂在高远的空中,耀眼,刺目,一片璀璨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