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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的姬小江,突然悟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道理,那就是: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权力。

他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没有女人行不行?答案是“行”,因为有了权力,女人会排着队找你,其中不乏年轻漂亮者;没有金钱行不行?答案还是“行”,因为有了权力,干任何事情,你都不用花钱,还有人给你送钱花;没有朋友行不行?答案也是“行”,因为有了权力,就连敌人,也会变成亲密的朋友。

数到最后,姬小江得出一个结论:权力就是男人的肾脏,就是男人的睾丸,缺不得的。

刚调进县委办公室那阵儿,姬小江比较傲气,仗着经常陪县委书记耿天明下围棋,上楼下楼的,头昂得老高,都是别人问他,他从来不主动问别人。后来,就不昂头了,因为他发现,在县委大院里,屋檐角随便掉一土疙瘩下来,砸着一两个人,行政级别都比他姬小江的官衔高。

姬小江原来是基层某乡镇中学的教师,出身围棋世家的他,自幼嗜好下围棋。一次,碰上一个对手,厮杀半日,结果忘了给学生上课,跟校长大吵一架,就被发配去了最偏远的一所村学。

该村学离镇上较远,不通车路,来来去去都得步行,遇上雨雪天气,路就断了。学校不大,既没有院墙也没有大门,总共三间教室,一间做了姬小江的卧室兼办公室,另两间坐学生;学生也不多,统共不过十来个娃娃,却一二三年级都有。

姬小江在这所村学里面一待就是三四年,山高皇帝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问都没人问。姬小江觉得憋屈,心想再这样待下去,下半辈子非打光棍不可。就想着找找关系,往县城周边挪挪。

结果,姬小江跑到县教育局转悠了半天,楼上楼下蹿了好几个趟子,两眼一抹黑,愣是找不出一张熟面孔来。后来没办法,直接闯了局长办公室,局长连正眼瞧都不瞧姬小江一眼,大手一挥,让有啥事去找学区校长。姬小江泄了气,只好屁颠屁颠地又跑回学校来。

一个周末,姬小江闲得无聊,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个儿跟自个儿对弈。走过来几个人,姬小江抬头一看,面生,不认识,就没搭理,仍旧低了头走棋。那几个人站在旁边看,其中一位中年人看得兴起,提议跟姬小江杀一盘。姬小江没有拒绝,他心里正有一股邪气没地儿撒呢。

那盘棋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宣告结束,姬小江招式凌厉,硬生生逼死了对方一条长龙。中年人爽朗一笑,弃子认输。

中年人问姬小江:

“小伙子,参加工作几年了?”

姬小江懒得回答,没吭声,又觉得不礼貌,就没好气地说:

“四五年了。”

对姬小江的态度,中年人不以为意,继续问他:

“这所学校,就你一个待着?”

姬小江伸了伸懒腰,不耐烦地说:

“两个……没看见那边还卧着一只狗吗?”

几个人又转悠着看了看教室,就离开了。过了大概半个来月,教育局长带着学区校长专门来找姬小江,教育局长手里拿的,是县委组织部的调动文件,调姬小江去县委办工作。姬小江这才知道,感情上次跟他下围棋的中年男人,竟然是临江县的最高领导——县委书记耿天明。

姬小江调进县委办公室,先是当了半年多普通秘书,后来提了个副科级,再后来,落实了个县委办副主任的衔儿。姬小江本来是书生,对权力这个词,没有什么具体概念,忽然进了权力机关,成天接触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耳濡目染之下,竟然也开了窍。

担任县委办副主任不久,姬小江就主动跟主任李大为要求,想去乡镇干一半届。依姬小江的意思,要下去乡镇当一把手。李大为在书记耿天明面前推荐过,耿天明没有明确表态,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反正没了下文。

姬小江很作难,他是很想到基层乡镇去的。姬小江琢磨过,觉得呆在县直机关前途不大,僧多粥少,有职有权的部门就那么几个,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有“萝卜”占着;偶尔空出一半个位子来,盯的人又太多,挤破头似的争……哪辈子才能挨到他姬小江啊?树挪死,人挪活,还不如趁年轻去乡镇上干几年,说不定,“死棋”就盘成了“活棋”。

但这些想法,姬小江自己不敢跟书记耿天明提,更不敢在常务副书记马立均和组织部长张庆海跟前提——都知道他是书记耿天明的人,跟别的领导提了,即使能办成的事情,弄不好就都黄了。

外人看起来,姬小江跟书记耿天明的关系挺近,天明书记一句话,他就从偏远的村学调进了县委办公室,多年来一直鞍前马后地跟在天明书记身边。事实上,姬小江自己心里明白,他不过是县委书记耿天明身边的小跟班之一,如果放在旧社会,就跟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差不多,不过是个奴才而已。

书记耿天明也喜好围棋,但不常下,偶尔来了兴致,会跟姬小江杀一半盘。早些年,两人之间互有输赢,近一半年过来,姬小江就老输,偶尔走个平局,尤其是当了县委办副主任之后,姬小江基本上没有赢过。

这跟棋艺高低没有关系,却跟对弈双方的身份密切相关。耿天明毕竟是县委书记,临江县的一把手,你一个小秘书,三天两头把人家杀个人仰马翻,肯定不合适,姬小江再书呆子气,这点最起码的常识还是有的。

有时候,输也是一种策略,这种策略运用得当,可以成为一个人仕途升迁的润滑剂。姬小江看得出来,书记耿天明对自己还算满意。但这种满意,并不表示耿天明愿意给他一顶更大的官帽子,至少到目前为止,姬小江还看不出耿天明有这方面的一丁点儿意思。

基层各乡镇的人事变动,折腾好几次了,组织部每次拿出的调整方案里面,都没有考虑到姬小江。姬小江有些气馁。他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找书记耿天明谈谈,谈自己的想法,谈自己的抱负,谈自己的前程……书记耿天明既然不打算让自己到乡镇上去,那总得在县直部门给他姬小江安排一个看得过眼的职衔吧,不然,多年的鞍前马后,岂不白瞎废了?

姬小江跟主任李大为交过心,李大为没有给他提供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但对姬小江试图问鼎政府办主任一职,表示默许。李大为也觉得,姬小江年纪轻轻就当了县委办副主任,是一个非常良好的开端,但不能老耗在这个位子上,挪一挪,再上个台阶,后面的路就越走越宽敞了。

至于书记耿天明的态度,李大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见县委书记对姬小江有什么成见,平常眼见的,对姬小江还较为关心,但在下乡镇这件事情上,李大为策略地提过一两次,耿天明不置可否,李大为就不好再说什么。

怎么跟书记耿天明谈,在什么地方谈,姬小江颇为伤脑筋。办公室显然不合适,气氛太庄重,他十有八九会紧张,一紧张,啥话都说不出来了。对弈围棋的时候谈?好像也不大合适,有挟私讨官之嫌,弄不好会让书记耿天明产生反感情绪,认为姬小江陪他下围棋目的性太强。去家里谈?也不大好,上县委书记家里,总不能空手空脚地去吧,总得带点儿像样的礼品吧,这样的话,就有行贿跑官之嫌,万一惹恼了耿天明,连自己陪他下围棋的权力都剥夺了,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如果那样的话,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教师出身的姬小江在大脑里面搜索了一番,觉得“程门立雪”的故事完全可以复制借鉴。“程门立雪”的好处是,一可以充分表达自己争取上进的心切和诚意;二呢,在引起书记耿天明足够重视的同时,又能让书记耿天明体味到自己对他的无上敬意……古人为了求学问,都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守候大半天,他姬小江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求得一个光明的前程,在县委书记耿天明的家门前守候大半夜呢?不是多难的事情嘛,完全可以做到的嘛。

姬小江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是一副围棋,正宗的“云子”,品相上好,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这副“云子”,传了好几代人了,其珍稀贵重自不待言。姬小江盘算过了,凡事总得花代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如果这副“云子”,能够帮自己换回一条升迁的康庄大道,也就算是物尽其用了,老先人不会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