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赚钱的生意,就是跟政府做的生意 1

螺钉厂厂长罗唣中早晨起来,发现的第一件令他不爽的事情,就是咳出来的痰跟往常不一样。往常痰中只是偶尔带有血丝,这次则是血块,很大,有玉米粒那般大;很多,不是一块,是好几块。

第二件令他不爽的事情,就是有人把稀屎糊在了他的门上。儿子罗大虎过来叫他吃早饭,没注意,伸手推门,结果沾了一手的稀屎,气得跳着脚儿骂。罗唣中出来看了看,门框上沾了黄乎乎两大团小孩大便,还是新鲜的呢。

罗唣中在螺钉厂干了一辈子,十八岁进厂,当了九年的铆工、五年的副厂长,又当了二十八年的厂长,一直当到退休,党龄都比儿子的年龄大,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事情。他一直是螺钉厂的楷模,刚直不阿的楷模,厂子里的工人基本上都唯他马首是瞻。

这么说吧,多年来,罗唣中始终是工人们的主心骨。痰中发现血块,罗唣中只是小小地担心了一下,毕竟老了嘛,身体大不如年轻的时候;有人把稀屎糊到他的门框上,罗唣中就又羞又臊——他明白,这是有人在打他的这张老脸!

螺钉厂曾经辉煌过,那是在八十年代。罗唣中也曾经辉煌过,还是在八十年代。后来就不成了,螺钉厂像患了哮喘病的花甲老人,有一阵没一阵的,上气不接下气。全厂三百多号子工人,至今还挤在破烂不堪的职工宿舍里。职工宿舍修建于七十年代末期,经过几十年风雨的敲打和岁月的侵蚀,比难民住的棚户区好不了多少。

身为厂长,又曾经当过全国劳模,所以,罗唣中坚持不搞特殊化,和工人们一个住房标准:自己和老伴住了一间,儿子儿媳和孙子挤了一间,两隔壁,共占了两间。罗唣中的儿子罗大虎也是厂子里的工人,子承父业,铆工;儿媳柳翠花在职工食堂做饭。厂子垮了,罗大虎和柳翠花跟着待岗——说是待岗,实质上跟下岗没啥区别。

早些年,还没人敢跟罗唣中叨咕啥,这两年,儿媳柳翠花首先发难了,对公公脸子不是脸子、脖子不是脖子的。柳翠花说:“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捡人家扔掉的菜帮子吃,现年头的猪都不吃这个!”柳翠花还说:“先进,先进,楷模,楷模……先进个屁!楷模个屁!没钱,喝西北风去啊!”

对儿媳柳翠花,罗唣中是宽容的,并不跟她较真——一家五口人,要吃饭,要穿衣,孙子要上学,没钱怎么成?但他们全家的收入加在一起,统共不到1000块钱。1000块钱能干成个啥?还不值人家有钱人穿的一条裤子。

罗唣中知道儿子儿媳对自己都不满意。螺钉厂开始不景气的时候,县上有领导找他谈话,意思让他换个单位,领一份财政工资,生活有保障。他不同意,要跟工人们同甘共苦。儿子和儿媳拼着命儿劝他,老伴也劝他,没劝动。这样一来,罗唣中是跟工人们同甘共苦了,但捎带着让家里人也受尽了作难。儿子大虎的不满意是埋在心里的,儿媳柳翠花的不满意则是挂在嘴上的。

这天早上,看着门框上那两大团稀屎,罗唣中的背心一阵阵发凉。他知道,工人们中间已经有了闲言碎语,把螺钉厂垮掉的历史原因全推到了他罗唣中的身上。工人们认为,是厂长罗唣中无能,把螺钉厂经营垮了;又死蜂占巢,退休好几年了都不挪窝儿,不然,派个新厂长过来,螺钉厂说不定早都活转了。

这些话,罗唣中自己听不到,还是儿媳柳翠花拐弯抹角骂他的时候,他听出来的。他问大虎,大虎沉默半晌,才埋怨父亲道:“大家伙儿都嚷嚷翻天了……你说你当初图个啥?一心为公,可公家考虑过你吗?带累得我们也跟上受罪……现在好,大家都认为你是螺钉厂的罪人,弄得我和翠花在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罗唣中当时气得把手中端的茶杯都扔到了地上。茶杯是人民大会堂领回来的奖品,搪瓷的,在地上滚了几个圈,没烂。

老伴把罗唣中往屋里拖,说:

“老罗,进屋去!进屋去!”

儿子大虎也劝他:

“爸,别生气了,咱吃早点去!”

罗唣中犟着不进去,就站在那儿,半眯着眼睛,侧了头瞅着。远远地过来几个人,又过去几个人,都是厂子里边的,熟人熟脸,边走边指指点点。罗唣中听不见。他也不愿意听见。他现在眼睛中、耳朵中、脑子中,全是那两团黄乎乎的稀屎。大约半个小时后,罗唣中才慢慢地收回目光,抬起两鬓斑白的头颅,望了望天空。天阴着,在他抬头的间隙刚好飘过一大团乌云,好似要下雨的样子。

罗唣中拄着拐杖,缓慢地转过身,朝厂区外面走去。老伴和儿子拦住他,问他去干什么。罗唣中抖动着胡子说:

“我去找县长,要县上给我们厂一个说法!”

老伴说:

“你都找多少回了?每次都要县上给说法,县上给你说法了吗?跑那瞎路干啥?”

儿子也嘟囔着说:

“爸,我看还是听妈的,别去了,现在的领导,个顶个儿都是啃骨头不吐渣的主儿,谁会替咱平头老百姓做主啊?还是认命呗。”

罗唣中轻而坚决地摇摇头,继续往外走。老伴和儿子知道劝不动他,只好由他去了。

罗唣中走过新城区,又穿过滨江大道,跨上滨江大桥,又迟缓地走过东新街。罗唣中走得很慢,他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多少年了,一心扑在厂子里,他从来没有认真端详过自己所置身的这座县城。现在,当他很认真地把目光投注在它身上时,竟然有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这不是他记忆中那座古朴、幽深、宁静的小县城,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座小城,已经被草一般疯长的钢筋水泥和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吞噬得一干二净!

九点四十分,罗唣中跨进临江县政府的大门。他径直朝办公大楼上走。守门房的老头追过来,喊道:

“哎呀,罗厂长,我的先人嗳,您咋又来了?县长不在!县长不在!您这不是诚心砸我的饭碗吗?”

罗唣中不理他,继续朝办公大楼走,手中的拐杖戳在花岗岩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有力的“咄、咄”声。门房老头看看没办法,赶紧折转身,跑回值班室去打电话。

罗唣中刚走进大厅,正准备上楼梯,政府办的几名工作人员就急匆匆地下来了,打头的是一女的,罗唣中认识,政府办副主任胡玉英。紧接着,信访局长周蕴良也带着人赶了过来……都是熟人熟脸的。罗唣中心下悲凉,他是几十年的老党员了,全国劳模,光旌旗和奖状就贴了满满一面墙,临到头来,县政府防他跟防阶级敌人似的。他呲了呲嘴,想笑一下,终归没有笑出来。

信访局长周蕴良说:

“老罗,有啥事情去办公室说,啊,我刚弄了点好茶叶,咱呀,好好唠唠!”

罗唣中偏着头瞅了周蕴良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说:

“你算哪个林子里的鸟啊?你能解决问题吗?你能解决个啥问题?你除了连蒙带骗,防阶级敌人一样防着俺们螺钉厂的职工,你还有毬啥本事?”

他用拐杖戳点着信访局长的脑门:

“你鸟都不是好鸟……狗腿子一个!”

周蕴良脸一红,气鼓鼓地说:

“老罗,你咋能骂人哩?你咋能骂人哩?你也是多年的老党员老厂长了,咋就这素质哩?”

罗唣中手中的拐杖猛地往大厅地板上一顿,抖索着胡子说:

“我就这素质!无产阶级的素质!不像有些人,腐败分子的素质!狗腿子的素质!”

胡玉英扶住罗唣中的一只胳膊,对周蕴良说:

“周局长,咋能这么跟罗厂长说话呢?走走走,咱们先去接待室……”

罗唣中不为所动,说:

“不去。我要见虞县长!”

胡玉英笑吟吟地说:

“老爷子,可真不巧,虞县长刚好不在,去市上开会去了……估计得开个三五天吧……要不,我安排司机先送您老回去,等虞县长从市上回来,我给您电话……”

罗唣中说:

“妮子,你这话都说多少回了,哪句是真话?你们让开,我要见县长,螺钉厂300多号子工人呢,政府总得给他们一口饭吃吧……啊?”

胡玉英说:

“虞县长真不在,没骗您老,虞县长真去市上开会了。”

胡玉英说着,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大家伙一齐涌到罗唣中身前,连推带搡,把罗唣中弄进了信访局的接待室。

信访局长周蕴良亲自给罗唣中冲了一杯茶,说:

“老罗,上好的毛尖,尝尝,很不错哩!”

罗唣中生气地说:

“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干啥?我又不是犯人!我要见你们虞县长,县政府要给我们螺钉厂一个说法!”

周蕴良说:

“老罗,别激动,胡主任不是说了嘛,虞县长不在,去市上开会了。等虞县长回来,一定给您老一个说法儿……”

罗唣中打断他,说:

“不是给我一个说法,是给螺钉厂300多号子工人一个说法儿!”

胡玉英说:

“没问题,您老放心,虞县长一回来,我一定把您老的意见转达给他,一定转达,您老就放心吧……”

罗唣中忽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

“哄鬼哩……你们……哄鬼哩……每次都红嘴白牙,说得信誓旦旦的,那次是兑现了的?一次都没有兑现,一次都没有……党的队伍里面,咋就混进了你们这号子……小人哩?”

胡玉英说:

“看您老说的,我们一定说到做到,一定说到做到。虞县长回来,我马上就向他汇报,一定!”

周蕴良也说:

“放心吧,老罗,咱胡主任是啥人,女中豪杰,老公又是县文联主席,著名作家,咋会骗你呢?你当年申报全国劳模的先进事迹材料,还是人家赵主席给你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