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集 第一案 尸体背后的阴谋(上)

第一集 第一案 尸体背后的阴谋(上)

第一案

尸体背后的阴谋(或名骗中骗奇案)

内容简介:一具坠崖而死的尸体里藏着一个骗局,号称中国的福尔摩斯的王科长带领公安干警,充分发挥“高智商”破案威力,层层剥茧(期间险乎中计),侦破后竟发现还埋着一个更大更可怕的旷世骗局。

一山沟现男尸

这里是一条山沟。

一条秦岭山区普普通通的山沟,它离秦家村仅有一二里远近,但人迹罕到,盛满了荒凉、野性。远远近近寂静得糁人,只有当山风袭来时,发出低沉的、鬼嚎般的呼啸声,扬起一股灰尘加枯叶。各种荒草荆棘得以无拘束地自由疯长,枝条错综纠结,乱缠胡绕,把它填塞得一片芜杂、凌乱、狰狞。

两边断崖残壁,巨石高悬,渗水横流,青苔处处。因为它对人类毫无商品价值,没有目光投向这里,所以始终保持了未被开发的处女地的原始风貌。它像个被人类文明遗弃的孤儿,孤凄地趴伏在那里已有几千年了。也许十年、百年,不会有谁把脚印印到那里去。

但是,在9月10日以前,谁也没有料到,日历再翻过一张,那里竟会突然成为一个赶庙会般的热闹去处。

那放羊娃是在9月10日早晨去的,他破例把几只羊朝那荒山沟里赶去……他踩着没膝深的草小心寻路,心里充满探险家的豪迈……忽然他愣住在那里,像中了邪的摸样,接着他“嗷”地尖叫一声,捂住脑袋撒腿就往回跑。

他跑掉了鞋,跑掉了草帽,头发都飞直了。

“死人了!死人了!”从他那变了调门的尖细喉咙里,发出了渗人的叫声。叫声在晨雾中飘浮、盘旋,撞到两边峭壁上发出可怕的回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很快,正在下地的村民们跑去了,留在家里做早饭的妇女、姑娘们跑去了,娃娃伙们也跑去了,全村男女老少统统都跑去了,短短几分钟内,山沟里迅速形成一幅大聚会场面。这一声叫竟胜过了部队的集合号,却令平常苦于难召集会的村干部们咋舌。难怪,山区消息闭塞,生活平静,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之事……这里好奇心的驱动力和看热闹心理的支配力比别处更强得多……

全村人都被牢牢地凝聚在惨案现场上了。山沟沟里上上下下都是人,密集的人群来回走动,把荒草踩倒一片,像一片倒伏的庄稼地。

先到的人围成了厚厚的圈子,后来的人只好站在各个高处俯瞰,村干部们则理智地挤到最前边,高喊“保护现场”,用力把人们朝后推。

在朝沟里走有几百步处,一具尸体横卧在乱草丛中,模样吓人。……头骨碎裂、脑浆四溢,血迹斑斑。

胆小者吓得不敢看,心善者悲得不忍看,小孩子从没见过死人,紧偎在大人身后,恐惧地怕尸体又活过来抓人。有人神经质地在人群中寻瞅自己的亲人,瞅到以后方才释然。每个人都慨叹、唏嘘,都凭着各自的生活经验补充联想到某个悲惨家庭惨剧的种种境况。每个人都分析、判断着这尸体的死亡原因和究竟是谁……到处都是议论声。

“看这像谁呀?”

“像是从崖上跌下来的。”

“好些天了,看不清个模样。”

二媳妇哭断肠

“天神呀!”忽然一声凄惨的嚎叫撕破了喧哗,这是一种从喉咙里生扯出来的,声带撕碎并能撕碎一切的变调声音。紧接着一个青年媳妇披头散发挤进人圈,跪跌在地,用膝盖跌跌爬爬地扑向尸体……身子瘫倒在尸体上。

“老天爷呀!天塌了啊。这叫我可真么活呀!娃他爹呀!你咋就这么死心眼,鼠肚鸡肠啊!呜呜呜哇哇哇。”

青年媳妇抱住尸体拼命地摇撼,肩膀起伏**着,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哭得快咽了气。

大家看清楚了,这是李金柱的媳妇张玉莲。那么,难道死者是李金柱?人们重新去观看那尸体,可不是:个头高矮、身材胖瘦,无疑就是李金柱了。但每个熟悉李金柱的人都在心里疑惑:失足不可能,李金柱攀山没人能比;那就是自己跳崖了?为啥?

这是人间最悲惨的场面,一对恩爱夫妻就这样被大自然的某种力量生生地撕开,生离死别了。许多人把酸楚化作眼泪挥洒出来,许多人啧啧叹息人生命运之莫测,并产生种种联想和推测。几位大嫂想拉那媳妇起来,拉不动,媳妇更是大放悲声。

几名妇女怕她哭昏厥,连忙从两边紧紧搀住,仿佛只要人不倒就不会昏似的。左边相搀的妇女抓住张玉莲的手掌不住揉搓,又示意另一边的妇女也抓住另一只手揉搓。她搓着搓着停下来,抹一把湿润的眼圈。又一名妇女忙轻轻给张玉莲拍背,想一点一点拍掉悲痛,谁知那脊背抖得如跟谁共振了一样,根本平息不下来。山风骤起,阵阵寒风吹得每颗人心冰凉寒彻,又像刀子在人脸上乱割。

“报警没?”有人问。

“早报了。”好几个声音答。

媳妇猛地趔趄过去,去亲尸体的脖子、嘴,最后竟狠咬一口:“你好狠的心啊,撇下我招呼都不打就上路啊。你好傻啊,人家说是庙你就磕头啊。活得就没有自我了啊。我要把那千刀万剐的算命先生杀了啊……”

大家慌了,忙上前去把她拉开……

三王科长赶到

人群后边橄榄光一闪。

一阵**,人群自动闪开一道缝。是几名县公安局的公安干警赶来了。他们分开人群,挤到尸体跟前。他们用石灰在尸体周围撒了一圈子,吩咐人们不能越圈,又掏出照相机猛拍照。

立刻,镁光灯不停闪烁,咔嚓咔嚓,照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下了死者尸体。

人们开始指指点点:

“那就是刑侦科的王科长,号称中国的福尔摩斯。”

“是啊,破案那个神啊,啥案都能破,就没有破不了的案。”

为首的正是王科长,他约摸三十上下,身材适中,面孔赤红,下巴胡子刮得精光,深陷的眼眶里藏着两颗炯炯有神的眸子。有时,那眸子特别有神,谁一看见就有一种被盯透五脏六腑的触电感觉;有时,眸子里却蒙眬若雾,里面布满了多层云翳,那是思考在遐想的海洋里艰难驰骋,云翳就是无数难题的结晶,时不时,会有思考的火花从那里边闪现出来。

丰富的破案经验化作几道遒劲的皱纹趴伏在他宽阔的额头上,长期凝聚而成的沉稳老练渗透进脸皮肤,形成一种独特鲜明的“勃洛”型气质,刀削般的脸颊透出强烈的思辨色彩。那份冷峻和凝重使人联想到大山的巍峨和海洋的深邃。

“操劳过度”和“苦思”常伴着他,并不断朝他脸上和眼睛里涂抹倦意,外加那光亮饱满的额头和经常微露的微笑,使他看上去不像有些小说里描写的刑警那样神奇……据说这种藏而不露的性格,使不少自以为精明的罪犯都栽了跟头。

他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沉默寡言,总爱把多种情况材料装在心里烘烤,不到火候,不轻易揭锅,但一旦揭锅,捧在大家面前的便是成熟的果实。

张副科长紧站在王科长身后,除了脸型略圆以外,个头、表情、气质跟王科长很接近,不过在他那眼眸子的一颦一动间,多少露出几丝事故的痕迹来。

他比王科长大几岁,能力不及王科长,思考不深,遇事欠考虑,有些莽撞,但说话有条理,抑扬顿挫。他非常注意仪表,胡子剪得整齐干净,头发总梳理得一丝不乱……这是自尊心、好胜心强的外在表现。

他对王科长多少有点不服气,处处不愿落在其后,所以嫉妒心常像蚊子一样紧缠他,不知何时狠叮他一口,使他痛痒半天。

四冷静细观察

媳妇张玉莲看见公安人员来了,更加大哭,哭声汇成海洋,震动了三山五岳,震得地球直发抖。这是一幅真诚圣洁的恩爱夫妻生离死别的惨不忍睹画面,这是人间长期凝聚的含蓄深沉夫妻之情的总爆发。一时间,拨动多少人内心人性之琴弦?催得多少软心肠人为之伤情抹泪?爱和哭是成正比的,只有爱得深,才能哭得狠。

周围人群也是一片啜泣。

媳妇长得很美,细腻的眼睫毛刷得人心痒难熬,披散的头发和布满泪痕的脸破坏不了那红润、健康、标致如黑牡丹花一般的本质容貌;身材苗条,颇有几分诱人之处。

丈夫之死的阴影把脸一罩,黯然,悲怆。生活中,这美结合上真诚的爱情,就升华到一个极高的感情境界,就更能千倍地打动人们的怜悯。而美被痛苦和灾难切割后的惨状更令人怦然心动,更能把人扯进同情心的漩涡中淹死。

只有一个人如有铁石心肠,这就是王科长。他不动声色,此时表现了极强的冷静性格。他脸上毫无表情,厚厚的嘴唇紧抿着。脸是情绪的窗户,眼是心灵的窗户,王科长却把自己的窗户紧闭上,不让一点儿心灵流淌出来。

王科长不是个轻易下结论的人。遇事,他总是先冷静观察,把一切细枝末节,不管有用无用,先收取过来,再去粗存精,去伪存真。

现在,他在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听声,辨色……充分发挥了耳听四面眼观八方的特长。

他那双机敏的目光发出百十道看不见的线直射周围所有人心灵和情绪的窗户。

五凭第六感觉?

多年破案生涯,使他对人的心灵之窗十分熟悉,从中能看出种种心理活动,如看一幅明晰的思想线路图。这是一种感觉经验,是通常人们所说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第六感觉。

目光又归拢、凝聚在那媳妇身上。他观察着那媳妇的每一个动作眼神,品味其哭泣的每一个声音韵味。他的目光好像已看透了女人的头皮,进入到大脑,对大脑的每一个细胞进行品评、分剖,剖析她每一个感情的浪潮……同时眼角余光也毫没放过周围群众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终于,凭着多年人生经验铸就的、本能而微妙的第六感觉,他总感到那媳妇的号哭有些过分,有些表演成分,是职业性的疑心病吗?

“嗤。”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冷笑,细如微风吹动竹叶、游蛇滑过草丛。但心细的王科长捕捉到了,他不失时机地扭脸看去。

人群中有个黑脸汉子,双手抱胸,脸上还残存着没有散尽的讥讽情调。

王科长暗记在心里。

六是迷信悲剧?

法医开始验尸。

死者系男性,四十上下,是从崖顶上摔下来跌死的。落地时头朝下,头骨碎裂,脑浆流出,右腿骨折,已难辨其脸型。据检测,死亡已有半月之久了。

“死者是你男人吗?”王科长问。

“就是的,半月前就寻不着他了,到处寻也寻不着。他失踪时,就是穿的这衣服、这鞋,是我男人无疑。”媳妇收住哭声,抽抽噎噎。

“不会错吧?”

“我自己的男人,扒了皮我也认得。”媳妇表情木然,呆滞。她正经历着人生最痛苦的时刻。

“你男人多大年纪?”

“三十八岁,属牛。”

这与法医验尸的结果情况相符。

“你男人身上还有什么可辨认的标记?”

“我男人左腿上有一块铜钱大的疤,那是他小时被蛇咬下的,他左肩膀上还有个刀印子,那是前些年去西安,跟流氓打架落下的。”

一位公安干警挽起死者的裤管,果然左腿上有一块铜钱大的疤,又解开上衣,左肩膀上果然有个勉强辨得出的刀印子。他转脸对王科长郑重地点点头,示意完全准确。

死者上衣继续扒开。媳妇眼尖,一眼看见那肚皮上的胎记。

“对,我男人就是有这个胎记。”

媳妇忍不住又哇地哭出了声,也许想起往日的甜蜜?

“你先不要哭,为了进一步弄清死因,我们想剖尸检验。”

“不行,人死了还不给个全尸?我坚决不同意。”

“也许,人是先死后扔下悬崖的……”

“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那么残忍。”

这时,王科长察觉那人丛中的黑脸汉子脸上的讥讽情调加深了,鼻子似乎又哼了一声。

“那好,这事先放下。你能不能讲一讲你男人最后那几天的活动情况?”

“我男人是十几天以前就失踪了,谁也不知他到哪去了。他给我留下的话是说他要回老家。可后来到老家寻也没人。怪就怪那天那个算命先生啊!”媳妇又抽抽噎噎哭起来。

“算命先生是咋回事?”

“那天不知从哪来了个算命先生。我男人就让他算命,他算着我男人家里每辈命里只存一丁,是单线相传……就是说我们家里命里只能有一个男的。我两口有一个5岁男娃,算命先生说一年之内,不是娃死就是我男人死,反正得死一个。这下子我男人就有了负担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来就离家出走了。现在我明白了,他是怕娃死他李家绝了后,就跳崖自杀了啊!呜哇哇哇……”

听完这媳妇一席话,周围到处响起唏嘘之声,这真是旷古未闻的迷信悲剧。

王科长一字不漏地把媳妇的话全容纳进记忆里。他发现那黑脸汉子又“嗤”了一声,嘴角的讥讽又加深了。

“我也不要活了啊!”媳妇张玉莲忽然撒腿直奔崖根,一头朝崖壁上撞去,幸亏被手疾眼快的人死死拽住,挣扎中,一只花鞋也跌落了。

就在这时,那黑脸汉子口里蹦出了几个字:“甭拦她,让她死去,看能死得了不?”谁也没注意,只有王科长听见了,他是唯一一个注意力没被那女人吸过去的人。

七案情讨论会

村委会办公室里坐满穿警服的公安干警,气氛严肃。

案情讨论会已拉开序幕。

暂时没有人发言,每个人都在运用经验和知识,把一上午调查来的案情的种种表象装进脑子里,进行剖析、筛选、化合、分解。无数推理、假设、判断,在大脑皮层上飞也似的旋转。

一支支挂着长长烟灰的烟蒂。

一团团腾腾缭绕的烟雾。

一张张因苦思而显得憔悴的面孔。

一个个身躯宛若云雾缭绕的座座山峰。

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动着,流动着。

大脑皮层看不见的激烈活动一个接一个终止了。紧闭的嘴开始一个接一个启开......

差不多每个人都认定为自杀,个别人认为不排除失足跌崖的可能性。

只剩下王科长和副科长还没有表态。

副科长的内心有一个相反的判断,但他见王科长还没表态,便不作声,决心憋到最后,先听听王科长的,然后再对自己的看法随机修改之。

副科长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思路敏捷,死爱面子,自屈尊当了副科长后,内心深处便荡着一缕妒意。平时,他有意无意地处处要表现出自己的聪明才智胜过王科长

,又处处谨小慎微,生怕被王科长给比下去。

沉默。

继续着沉默。

忽然,一丝灵感触发了副科长想抢先表态的强烈愿望。

他腾地站了起来:“我建议立案侦查。”

“同志们,我们的责任是对人民负责,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那女的不让剖尸检验,十分可疑。”

他呷了一口茶,侃侃分析道:“自古道‘无奸不杀’,假设成他杀,则必有奸夫。所以,我们侦查的方向是:首先,寻奸夫,通过广泛走访村民,调查死者媳妇张玉莲是否有奸夫。其次,解剖李金柱的尸体,检查有无中毒现象。再其次,上悬崖查看自杀现场,恕我暂用‘自杀’一词,看看有无第二者的脚印,如有,则可判断出死者是被人推下悬崖的。”

副科长停顿住,望着众人,以增强效果。

副科长极善于把语言的珍珠串接起来,有条理地编织成一套逻辑性极强的演讲。有条理,这是他的特点,有条理地思考一切事情,有条理地去处理一切事情……但还缺乏打破条理的奇思怪想,缺乏应变能力,所以永远也不善于独立办案。

他演讲时还有一个习惯特点:每当他自感到需要加强演讲效果时,便会习惯性地将一只手叉腰、或伸进兜里,模仿周总理的演讲姿态。这样时,自我感觉良好,一想到群众会有所联想,情绪就可达到最佳状态,颇有助于开拓思路。

现在,他正是这样姿势:“等悬崖得从南坡攀援,需费时一天半,应派几个身体健壮的同志去……”

副科长坐下去,又站起来补充:“为防万一‘罪犯’逃跑,对不起,恕我暂用‘罪犯’一词。待奸夫查出后,立刻派人监视。”

王科长大脑的“录像带”上早已储存了大量观察所得的细枝末节。从会议开始,他就打开大脑的屏幕,取出媳妇哭泣场面中需要的部分放录像:

媳妇在悲哭。

媳妇在哭诉。

媳妇要以头撞崖。

他要再把所掌握的一切重新思考一遍,达到万无一失。

“我同意张副科长的意见。”王科长思考之树上的果子成熟了,“那媳妇哭得有些夸张,撞崖也不像真撞,神情甚至有点紧张。在哭的间歇,她眼仁曾上翻把周围人瞟了一眼,这是在观察大家的反应。这只有演员才会有的习惯动作怎么能发生在她身上?又怎能发生在那样悲痛欲绝的时刻?

“另外,那条荒山沟,人迹罕到,多年来几乎没有人的脚印印到那里,可是何以偏偏摔死了人不久,,一个放羊娃就赶羊进去发现了尸体?未免过于巧合了。据我调查,放羊娃并非心血**……关键是:放羊娃是被村民刘振奎串掇进沟的。刘振奎说沟里草长美了,要‘肥羊’就不要怕跑路……刘振奎有可能预知尸体的事,而想促使放羊娃去发现尸体?何用意?他自己为什么不报告?可疑。让我们假设推理是刘振奎加害于李金柱,那么其用意就是想尽快使人发现尸体,尽快使人得出自杀结论而摆脱对他的嫌疑。

“还有,咱们赶到现场时,那媳妇已哭得死去活来了。据我调查目击人,那媳妇是直接冲开人群,猛扑过去就号啕了的,而按正常心理分析来说,应该是这样:先分开人群,怔怔地看着尸体,疑惑地走过去,约略一辨认,‘啊’地一声瘫倒在地……”

会场嗡声四起,人们交头接耳。

“会不会也是预知尸体的事?”有人小声说。

“我也补充一点,”副科长插上说,“那媳妇说什么李金柱是怕绝了后而自杀,这是鬼话。我根本不信,哪有那样蠢的人?发生在新中国建立前还可信,发生在眼下?根本不可信。”

“不过也可能,山里不比城里。”有人反驳。

王科长来解围了:“据我调查,李金柱是惯赌之徒,也见过一点世面,绝非闭塞无知之辈。所以,那套自杀原因确值得推敲。”

“现在,我们请一位村民来给我们介绍点情况。”王科长又说。

随着招呼,门外走进了那个黑脸汉子。

黑脸汉子40多岁,面孔很黑,有点非洲人味道,那是长期野外劳动的结果。他表情严峻,双唇紧闭,走近前来,炯炯目光盯住王科长:“你们认为是自杀还是他杀?”是一种透着几分焦虑和急迫的质问口气。

“哦,坐吧坐吧!我们就是请你来再细讲讲情况的。”王科长热情地招呼。

“情况我都介绍给你了,你认为是自杀还是他杀?”来人用不大信任的眼光看着王科长。

“呵呵,还不急下结论,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的结束嘛!现在,我们很需要你的帮助啊!”

黑脸汉子脸色缓和了,似乎在沉思、判断,忽然他肯定地说:“还是那话,我认为是他杀,是奸夫淫妇合伙谋害亲夫。”

一个公安干警不失时机地按动了录音机。

“我是死者李金柱的堂哥,我认为李金柱死得蹊跷。因为,张玉莲和村里的光棍刘振奎有奸情,我有证据……那天晚上,我偶然路过李金柱家……”

“谢谢你。”王科长用力握住黑脸汉子的手。

副科长心里叹道:同样的问题,自己只看到一点,而人家却能观察到许多方面……嫉妒心又像小蚊子一样,冷不丁地狠叮了他一口,使他疼痒了老半天。

八悲惨风景图

这是一幅恬静、淡雅的田园风景图。

远野是带着晨露的庄稼、青草,绿得水灵。空气清新得像醇酒,吸一口要醉倒;晨露晶莹闪亮,以它特有的温情,滋润着田野。薄雾缭绕,微风轻拂,晨曦初现。辽阔的天际处,霞光从云缝间渗漏下来,把遥远的地平线处涂成紫红色。太阳极柔和,色泽极鲜美,像个鲜嫩欲滴的金桔,在朦胧中动荡不停,又像是气球在空中飘浮。哦倾,太阳被霞云半遮住,又像个待嫁的新娘,在娇羞地窥视人间。

忽然,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步入了“图”中。她,正是死者李金柱的母亲。

立刻,风景图的恬静、淡雅被破坏了,变得晦黯、阴惨,远野带着湿漉漉的滞重,寒风凄厉,蓝天无光,太阳和朝霞像一片殷红的血,草地上闪烁的露珠仿佛是点点泪滴。

她弓着腰,蹒跚而行,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发着抖。

她,被岁月榨干了的枯瘦身影!被痛苦折皱得不像样子的体态仪表!衰老加痛苦这两座大山,已经快把她压垮了。

她两眼直愣愣呆视前方,呆滞、无神,仿佛无所视、无所见,仿佛世界不存在。

坎坷经历吸干了她的脸,使脸变成了一张枯树皮,失子之痛又跑来雪上加霜,把这张枯树皮切割得惨不忍睹。

看上去,老太婆的精神支柱全垮了。绝望把脸上的皱纹全部扭乱,把满头的白发全部扭乱,把正常的理智全部扭乱,把一切活气全部赶走……把心境涂抹得一团漆黑。

老太婆心里早已是一片混沌世界。那双眼睛里边的精气神完全散尽了,看上去竟如画出来的模样。忽而,眼里射出一丝回忆色彩,像在回味着幸福往事。悲痛是蛇,吸尽当事人的体力,老太婆看上去像一片秋叶,几乎一阵风来就能吹倒。她拄着拐杖,身体虾米般地弯曲着,痴呆呆地望着前方,跌跌撞撞地朝前挪着。她要到哪里去?看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

她脚下还有什么路?

跟儿子的那场显示崇高母爱、甘愿牺牲的对话一遍遍在记忆里穿行:

“妈,要不我离婚?”

“啥?我才能活几年?你们还有几十年,孩子都有了。况且这媳妇是咱家用一辈子的积蓄娶下的。你能说离就离?她对你还不错,也给咱家留了后。甭惦记我,我能自理,将来不行就把我朝敬老院一送。”

然而,舍己保儿计划竟落空……

她停下来,仰着脸,那脸已被痛苦切割得不成人样。她伸出双臂张望天空,仿佛向老天爷乞求什么。

“我的儿啊!”老太婆忽然发出凄楚的叫声,声音划烂天空,极惨,令人骨头里打颤。

老太婆扑倒在地。

王科长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

那叫喊声深深地刺痛了他,划烂了他的同情心。那悲惨景象化作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倒了他,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听村长讲过,老太婆只有李金柱这一个儿子,从小相依为命。谁知儿子娶了这个媳妇后,婆媳不和,整天闹得不得安宁。终于有一天矛盾激化,媳妇让婆婆滚,婆婆一气之下在村里另寻一间房子单过,而儿子无可奈何,每回来看望娘还得偷偷的。

婆媳不和,自古而然。这是利害冲突和女性狭隘心理相混合酿就的天然产物,它是以愚昧和无文化作为催化剂的。越边远,这类现象越严重。

李金柱死后,村干部们处处瞒住老太婆,给她说李金柱外出承包工程去了。但老太婆还是凭本能的第六感觉觉察出来……

是啊,真正悲惨的不是媳妇,而是母亲。媳妇还能嫁人,让母亲靠什么?老年丧子是人生三大不幸之首啊!

王科长感情之弦被狠狠拨动了,发出无数重叠不休的和弦。眼前的意象唤出了心灵的意象,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这个字眼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沉重而阴惨的。他几个月大时,母亲因大哥卷入村仇武斗之死而悲痛欲绝,后来就郁郁病死。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他想:母亲失去大儿子时的悲惨形象,恐怕也是这般模样吧?

他走过去搀住了老人。他想安慰老人,却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无能为力。

小时候,王科长曾千百遍地幻想着母亲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他想象着:老太婆身边如果突然闪出儿子,清脆地叫一声娘,将是怎样幸福的场景啊!

有个外国电影《红帆》,描写一件给人美好希望的壮举,曾使王科长印象深刻:一位姑娘整年怀着一个梦想:盼着海上驶来红帆的船,一位王子下船来到她面前……然而一年年过去,海面上始终空空荡荡……一位富豪被感动,决心让她实现这个梦想,就造一红帆船向姑娘驶来……上边果然有一王子……王科长多想仿效那壮举去给老太婆希望,然而……

可惜,完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啃噬着王科长的心。

九嫌疑人出逃?

副科长眼前有一张网。

这是村委会办公室房顶角处的一张蛛网。一根根从肉体内抽出的蛛丝,若有若无,排列缜密,编织精巧,斜斜地悬挂在那里,随时准备捕捉自投罗网的蚊蝇。室内光线幽暗,那网看上去越发显得神秘莫测,杀机四伏。

副科长的心里也有一张网,那是一张由逻辑推理和公安干警们合力实施的交织之网。

从昨晚到今早,派出了调查大军:

第一路,调查奸情,公安干警分头出动走访村民,不少人都讲出了刘振奎几年来与张玉莲有奸情的细枝末节情况令人乐观;

第二路再次调查放羊娃。放羊娃铁口咬定是刘振奎劝他进沟放牧:“那天早晨我正在村头放羊,刘振奎走过来笑话我太傻也太懒,要想让羊多产奶,就不要怕多跑路;又说那条山沟里没人去过,草长疯了,要是吆羊进去吃个肚儿圆,一天不增十斤奶才怪哩!”

副科长早已指派了一名公安干警对刘振奎住处严密监视了。现在,他心里发痒,单等第三路:由王科长亲自带的人登悬崖察看脚印的结果……只要他们查出有第二人的脚印并且是刘振奎的,或者虽只有一人脚印却是刘振奎的,那就可以确定是奸夫淫妇合谋杀害亲夫。或者是刘振奎将李金柱骗上悬崖推下……或者是刘、张二人先将李金柱谋害,又由刘振奎将尸体背上悬崖抛下?若是后者,则可进一步剖尸检验中毒迹象……届时就可发出逮捕令了。

突然,那位负责监视刘振奎的公安干警一头闯进来,焦急地说:“刘振奎跑啦!”

“什么?副科长吃惊得跳起来。

原来,今天早晨,刘振奎突然外出,公安干警立刻远远地跟踪……穿田野、翻山梁、进树林,大约在上午10点左右,刘振奎走进了祁镇的集市中。

集市上各种地摊一街两行,人山人海;各色人等衣服混杂。中间,是色彩斑斓的来回流动的人河;两边,是色彩更斑斓的摊点的岸。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动与静的组合……

刘振奎又是穿一件很普通的浅灰衣服,很难分辨。他专拣人稠密的地方挤,三挤两挤,忽然不见了踪影。

公安干警们在人海中来回穿越三遍,始终没有找到。

“狗东西,真狡猾。”副科长一拳砸在桌面上。

片刻功夫,村口响起摩托车的发动声。十几个公安干警,全副武装,兵分五路,像五支利箭直射出去……

十莽撞副科长

夜幕降临时,五路兵马回到了村里,一无所获。

副科长情绪非常懊丧,后悔自己太大意了,为什么没有多派几个人监视?

“老张,你看。”一个公安干警向副科长示意。

顺着那位公安干警的手指看去,只见,刘振奎的住处窗户里竟亮着灯。刘振奎是个单身汉,家里再无别人,是谁在那里?

神秘奇诡的灯光引着干警们走过去。

推开刘振奎的房门,所有人都以为看花了眼睛。只见强烈的电灯光下,小饭桌旁,刘振奎正在吃饭。桌上摆着的晚饭很简单,那是凑合着弄的,仅稀粥、馒头、浆水菜而已。这里人有个讲究:对晚饭不重视,谓之曰“喝汤”,晚上见面互问:“喝咧么?”仅喝些稀汤而已。

刘振奎正埋头喝得津津有味,他嘴凑到大老碗上,呼噜呼噜一气猛咽,声音响亮。

所有人都呆站着,站在困惑里无法走出。

副科长视觉一阵模糊。逻辑使他以为眼前不过是个幻影。但眼睛的直观却告诉他刘振奎的的确确坐在那里,那里正是那个施巧计甩脱公安干警的刘振奎。真实得不容否定。

逻辑和直观在打架,打得难分难解。

相信谁?逻辑?直观?

最后直观胜利了。

副科长仔细打量刘振奎:这是个农村精干人形象,四十多岁,额头凸起。

一看面孔,就令人产生不信任感。他脸上蹲满狡狯,不见一点真诚的痕迹,眼睛因见过大世面而提炼得油光水滑。令人联想到屏幕中那些反面人物的奸诈狡猾,眼一转就是个鬼点子。

他几十年生涯中曾干了几多狡猾事?

以后还将干几多狡猾事?

刘振奎装作才发现了他们,没有丝毫惊慌反应,而是先愕然,继而堆下笑脸:“咦?你们来咧?请坐请坐,喝汤喝汤。”

挺得平平的脸轻轻一挡,就挡住了几双锐利目光的直刺。

几个公安干警用眼色询问副科长该怎么办。

“哦?是来抓我还是来找我谈话?”

“是谈话。”副科长说。

“我知道你们怀疑我,我跟他媳妇是有一腿,但凭良心说,我绝不会干那杀人的事。”副科长铁青着脸打断他:“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我去赶集了啊?”

“赶集?赶什么集?”

“我买了几只猪娃。”刘振奎用脚踢了踢旁边放的一只筐子,里边果然传出小猪吱吱的叫声。

一股被愚弄的感觉油然从副科长心头升起,冲动使他失去了理智:“你站起来。”

待刘振奎刚站起身,他一脚把刘振奎坐的椅子踢飞,将他胳膊拧到身后。一个念头一闪:不敢犹豫,一旦再跑从哪去抓?

在这突然变故面前,副科长暴露出了他缺乏应变能力的弱点。失去理智的状态是难以把握的,一种争功心理游过来,把他的思想狠狠一推……

“跟我们走。”他掏出拘留证刷刷一填。

“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拘留我?”刘振奎跳了起来,送给副科长一张逼真的、大出意外的、瞪大了眼睛的脸。

接下来刘振奎大吵大叫,声音雷鸣电闪,满脸是遭诬陷后气得发疯的样子。

“冤枉啊,我没做啥瞎瞎事啊。你们毫无理由就抓人?还有没有国法啦?人身自由不安全啦?没保证啦?这是不是在中国?”

“是带你回去问话!”

“那你把我拧这么疼?”

副科长暗想:戏演得很逼真,真是一个好演员。

刘振奎忽然停住了吼叫,冷语说道:“好吧,总有讲理的地方。”

“你等着吧。事情会弄个水落石出的。”副科长对第三路人马的凯旋是胸有成竹的。

刘振奎用袖口拂拂头发,拢拢衣角,活像个横遭逮捕的“地下党”,从容不迫地出了门。

十一假想全推翻

室内气氛沉闷,王科长、张副科长及公安干警们都在脸对脸沉默着,可用得上成语——面面相觑。会抽烟的在不停抽烟,搞得屋里烟山雾罩。

他们刚刚放走了刘振奎,原因是第三路调查碰了“壁”,陡峭山体的壁。上悬崖之路上仅有李金柱的一双脚印,有些地方不攀山壁根本不行,道路太险恶,平常人极难上去。王科长仰头打量了半天,放弃了爬上去的打算。

这就排除了“被人推下悬崖”的可能性,也推翻了被毒杀的可能性。被毒死的人是不会自动爬上悬崖的……剖尸成了不必要。

也不会是失足。平常人爬那山顶上喝西北风啊?

是自杀无疑了。

假想全被推翻了。

不少疑点全能解释得通:媳妇用头撞崖虽不真实,但仅是为了向人们显示贞节?

媳妇不让剖尸是因为对丈夫遗体的尊重?刘振奎回来,不跑,是因为心里没病?农村各方面派系复杂,那黑脸汉子是泄私愤?挟嫌报复?诬告?

全是先入为主的疑神疑鬼?明明是骇人听闻的迷信事件,可写新闻……却无端猜疑?

刘振奎被释放时,没有发怒,没有让赔名誉损失,脸上平静如常,仿佛不把这当一回事。表现得客气、大度、宽容、高姿态、高涵养。

这倒像是一种更刻薄的抗议,更使张副科长窘迫万分。

副科长脸色晦暗,泄气、懊丧在心头积满。他后悔自己太莽撞,他甚至觉得对不起刘振奎,抓刘振奎的影响已经遍及全村了。他想抽空去给刘振奎赔礼道歉,却被王科长拦住了:“不必了,眼下还不能下结论啊!”

王科长坐在竹椅上,脸色平静如大海,显得不动声色,方寸不乱。

本地盛产竹子,一应家具都是竹器:竹床、竹椅、竹筐、竹板凳、竹书架……

这时,王科长显得疲惫,体力的疲惫交织着思考的疲惫。

他衣着随便,不修边幅,胡子参差不齐,说明他平时专心致志工作,无暇顾及仪表。

因为他坚信自己的观察和判断,所以,他内心实际上非常痛苦,疑惑把他紧紧包住,使他挣脱不得。

他进入了更深的思维世界。

他心里有个朦胧的预感:这是不是刘振奎的一种策略:故意先吊足公安人员的胃口,有意让自己被误抓,然后突然被事实全盘否定,从而就被完全排除在怀疑圈之外呢?然而线索确实断了,彻底断了,猜疑他杀的设想成了无本之木。

忽然门外街上传来厮打叫骂之声,大家齐出门观看。但见张玉莲满身穿着孝服,正与那黑脸汉子打得难解难分。双方拳脚齐上,接着又你揪住我耳朵,我揪住你头发……

媳妇头发披散,是一副遭恶人诬陷后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扑又抓又挠,边打边骂:“狗东西,想把人往死里害啊?看我今天跟你拼了……”

一个个粗野的动作和一句句粗野骂人话凝聚了几千年沿袭经验的精华,浸满了蛮横和疯狂,交织出一个农村粗野婆娘形象,像换了一个人。

黑脸汉子则且打且防且退,摆出一副蔑视和不屑与之计较的姿态……他终于火了,把那女人推倒在地。

也有人对张玉莲有相反形象感受,觉得她打架也美,是愤怒的美和美的愤怒,美,结合上捍卫贞洁的名声,就化成了正义和威严。

“黑了心的,落井下石,你干脆把我杀了呀!”张玉莲从地上跳起来,把脖子伸过去,直朝黑脸汉子胸上顶,“你赔我的名誉损失啊!呜啊啊啊!你调戏老娘,老娘不干,你就下毒手啊!”

“放你娘的狗屁。”黑脸汉子光火了。

两个人被带到房子里以后,张玉莲更来了劲:“呜啊啊啊!我一个女人凭空遭人污了清白,叫我怎么活啊?我男人死了,瞎人又朝我泼污水。我可怎么活啊!我有一千张嘴也辨不清啊!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我死了吧,跟我男人一起去吧!”张玉莲又要撞墙。

“嫂子,你千万别……”副科长忙拦住。

但王科长却坐着没动。

“嫂子,是非自有公论,你要相信我们公安局,我们是会秉公办事的。”副科长劝慰着。他心里搅合着,隐隐升起一缕同情。他把张玉莲扶坐好,又专门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他开始不看黑脸汉子了。

“我要是不为那5岁的孩子,李家的这点骨血,我早就……呜啊啊啊!”张玉莲更伤心地哭起来。

十二脑细胞军阵

清晨的太阳苍白、惨淡,像蒙着一层滞重的水汽。

警车停在村口,灰白的车体反射着阳光。王科长一行人几乎是灰溜溜地钻上车的,他们个个心情懊丧,坐在车里一声不吭,像一车木头人。村里几乎无人来送行,都忙着下地干活去了。只有村长和几个村民小组长站在那儿等着车开,好招招手。

几个好奇的孩子在远处朝这边打量。

受打击最大的是副科长,直到现在,他还没从捕人的失误中回转过来,这阴影沉沉地罩在他心头。

他躺靠在车内座椅背上,显得垂头丧气,心理负担极重。他明白,他们已在村里造成了坏影响,疑神疑鬼,胡乱怀疑,把一个自杀事件无端地错认为是他杀,证据不足就抓人。错抓,道歉,听信了诬告。而这一切主要责任在自己……他简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赔了面子,赔了威信,还得为自己的莽撞行事写检讨。他颇感到下不来台,感到一种尊严扫地的狼狈。这狼狈把自尊心、好胜心推进痛苦的深渊中浸泡,疼痛异常。这疼痛又导致身心的疲惫、烦腻,想就此睡过去,睡他三天三夜。

联想到这阴影将覆盖自己一生仕途……一时间还生出个该行念头。是啊!这碗饭不好吃啊!操心、受累、没明没黑;危险不说,永远陷在难题里打转不说,破不了案,或弄了错案,还要惹个一身骚。

“司机,开车吧!”他说。恨不得快点逃离这里。

王科长心情也不佳。多年办案,他还从没失手过。于是就有一种失落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怅然。是的,多天精心筑就的疑点的宫殿被事实的大炮轻易地轰击碎了。王科长感情上拥抱着那些疑点,但理智却不得不把那些疑点迟疑地抛掉。待抛掉疑点后,却又泛出一种危机感,一种入了某种隐隐圈套的模糊预感。他对自己的经验依赖太深了。然而疑点的碎片却又凝聚起来,显示出百击不烂的坚固,并不断地来牵他的思丝,甩都甩不掉。

汽车启动了,费力地轰轰着,沿着勉强可通行的小路开去。

路过一片稻田时,见有许多人在地里劳作。他们看见警车开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工具仰脸观看。满车人都不好意思对视那些目光,纷纷低下头来。

车窗外的光线渐渐淡了,黄昏的阴影逐渐灌入车里来,把黑暗到处乱涂。车前玻璃上映出王科长的脸。那脸埋在车厢里的昏暗中,被痛苦笼罩着,像在受酷刑。多年大耗精力的破案生涯,把他脸弄苍老了,但也把他眼神磨炼得非常深沉。

恍惚迷离中,各种疑点继续在他眼前乱飞,又散开来,飞到身后,难以捕捉。就这样扔下疑点走掉?那心将永远跌入不安的跳跃中。

车轮飞旋,路面忽忽地收进车底,两边庄稼在忽忽后退,车尾把一道长长的泥路甩在后边……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在渐渐失落。

某种不安在折磨着他的心。

汽车正开出这片长长的稻田。

王科长忽然看见了李金柱的媳妇张玉莲。啊?那媳妇劳作的动作中有点快节奏。仿佛有意避开不看小车,但又偶尔偏身偷窥这边一眼。那表情似乎有股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一切都像是压抑住内心的喜悦。

王科长的危机感加深了。

王科长躺倒在座椅上,眼里又放射出迷钝的光芒。表面上,王科长一动不动,仿佛处于一个栖息、安静状态,然而大脑皮层下,千千万万个脑细胞,却在进行着一场怎样激烈的战争。

思考,确是一场痛苦的战争,成千上万脑细胞的军阵向难题发动一次次猛烈的攻势,冲锋,失败;再冲锋,再失败。留下一片狼藉的尸体。

思考对表情的切割也是骇人的,惨不忍睹的:那模样像个极度疲劳的旅者,又像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

王科长又开始在脑子里播放起记忆的录像带来。他很善于把冷静观察所得的细枝末节储存到大脑里,待需要时,随时取出来使用。

他专挑以前忽略过的镜头反复播放,从中寻找新疑点……

媳妇张玉莲在回答问题……

媳妇张玉莲在惊呼:“这是……胎记……”

媳妇张玉莲撒腿奔崖根一头撞去……

……

他在撒出一张推理之网,网住各种可能性,又一一筛选抛掉……

他步入了一个思维的迷宫,到处是谜,到处是雾,到处是模糊不清交叉扭曲的路径。思维的触角在无目的地乱爬,突然探进到一个新奇的角落……前边似有一个模模糊糊辨不出形状的东西……

腾地,天知道这灵感是怎么冒出来的。他立刻抓住这灵感死不松手,一直把它的根根蔓蔓连根拔起……这真是一棵鬼夷所思的奇花异树。他被这灵感惊呆了。

他差点尖叫起来,额头上竟渗出了颗颗汗珠。足足有十几分钟僵立在那儿。

一河水都开了,一连串的疑点都展开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变得脉络清晰、粒粒可数,一切线索变得贯通,变得符合逻辑。

尽管云开雾散,眼前闪现出明亮天地,然而他却更感到后怕和侥幸。因为,这是怎样可怕的、令人战栗的景象啊!

这一偶然的假设如电光石火突然一闪,真不知是怎么冒出来的?也许冥冥中似有神助?或是看福尔摩斯书多了?所以才会冒出这奇诡念头?倘若不是偶然的灵感,将是怎样可怕的后果?

他沿着那假设推理出了一个怎样可怕的阴谋啊?

为了可靠,王科长又把这思维过程严密推理了一遍,无破绽。

“把车倒回去。”王科长突然命令说。

小车在一个宽点的路口倒了车,朝回开去。

所有人都十分狐疑,都盯着王科长看。

车外晚霞渐灭,夕晖微弱,远山蒙蒙,近野葱翠,一道雾气贴地皮儿游荡,像一条渐渐飘逝的巨大白纱巾。

车路过张玉莲劳动着的稻田时,王科长似想起了什么,一挥手:“停住,还有点事情要办……”

小车停住,王科长跳下车,朝正在地里干活的张玉莲走去。接着,王科长和张玉莲离开了劳动的人群,走到一个无人处,站下,在说着什么……

良久良久,王科长引着张玉莲拐回来,钻进了小车。里边人赶紧朝里挤了挤,让开位置。

此时,王科长虽然仍紧绷着脸,但难以压抑住一种突然从黑暗中走到光天化日之下的解脱般兴奋。难以压抑一种似从悬崖处下来,踏在坚实土地上时的极度踏实、坦然和宽松。

那媳妇则脸色苍白,瘫坐在小车里,像被当场抓获的盗贼。

每个人都凭经验感觉到,刚才那几分钟内,王科长同那媳妇之间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谈话。

小车在村周围乱开,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

十三《红帆》梦成真?

老太婆站在江边,像个木雕,任凭江风吹乱自己花白的头发。

江水,泛着被两边工厂废水污染了的浑浊泡沫,宣泄着、奔腾着、咆哮着,张着大口,随时准备吞噬即将入口的她。

生活中有这种现象,当外界一直处于平静状态时,一个人的心理也相对平静,此时,某种大的决心是很难形成的。

老太婆此时正是这样,她已在这江边转了好长时间了,那想投江的念头也一直在心灵的临界线上徘徊,但始终未“成行”。

但一旦外界平静状态被打破,某种逆反心理会立刻破坏心理的平衡。

当老太婆看见一辆警车驰来时,突然一横心,趔趄着朝江边奔去……

王科长立刻跳下车,追过去将老太婆拉住了。

“你们谁也劝不了我,除非我的儿子起死回生。”老太婆说。

“如果是这样,那你就不用投江了。因为你的儿子还活得好好的。”王科长跨前一步,送给她一个温和真诚的脸。

“什么?”老太婆大吃一惊。

所有人也心一忽悠。

老太婆痴痴地望着王科长,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谢谢你的好意,你是个好孩子……”

其余人也回过味来,脸上吃惊尽消,换成释然神态:哦,是为了救人,才编出这种话,以图扬汤止沸。

“是的,你的儿子根本没死,咱们去找你的儿子。”王科长又果断地重复,语气肯定。他伸手扶住了老太婆。此时王科长表情严肃,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肌肉都是那般真实,不掺一点假。

老太婆和所有人的理智世界都被王科长这句话炸了个粉碎。

“跟我走。”王科长一挥手。

但王科长此时心头却掠过一丝苦涩:《红帆》梦果然成真,但却是怎样一种尴尬?

十四

秘密地洞口

王科长带领大家闯进了刘振奎的家,站在了地中央。

特定的氛围场合,把小小房间涂抹得神秘莫测,每个角落似乎都蕴藏着秘密。

疑惑笼罩着每个人的理智世界,种种猜测在每个人心头乱飞。

门外窗外爬满了闻讯赶来的村民,村干部也来了一两个,在帮忙维持秩序。

“咦咦咦,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刘振奎一反头一回被拘时那种镇定神态,他彻底慌了神。副科长带人贴身紧逼,把刘振奎挟持住,防他狗急跳墙。

王科长不动声色,亮出了搜查证。

大家一齐动手搜查各处。

十多分钟后,在里屋一个大米缸下面,露出一个洞来。这颇有点像地道战场面。

神秘掺着土腥气和潮气,从洞里散发出来,又渗透到每个人的大脑皮层中。

满室一片寂静,静得像荒凉的山谷。

人们疑惑地注视着洞口。洞里漆黑,不知有多深。

每个人都感到正置身在一座童话中的魔洞前,眼前很快就会幻化出奇诡和不可思议。

奇痒难忍,竟有种开彩前的情绪凝聚、兴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