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宠爱她的方式

公堂有案子在审理时,可以不必理会鸣冤鼓。

但这鼓声很重很响,充斥着愤懑悲壮,让京兆府府尹汤瑞疑窦丛生。

“什么人?怎么没拦住?”汤瑞斥责道。

立刻有官差进来禀报,在汤瑞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汤瑞先是大惊失色再狐疑不决,他踱步到晋王刘礼面前,又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叫进来吧。”刘礼从容不迫道。

他风流潇洒的脸上露出等着看好戏的笑。

沉重的大门被人推开,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

他穿着大周驿吏的蓝灰色衣服,跪在沈连翘身后,叩头道:“驿吏周长安,叩见晋王殿下,叩见汤大人。”

不必看他的脸,沈连翘就已经听出这人是谁。

她的记性很好。

这既机灵又稳重的声音,这走路的脚步声,是那夜在宜阳驿站门口,跟孔佑说话的驿吏。

沈连翘还记得他张开手指的动作。

原来他叫周长安。

他是孔佑的人。

他来做什么?

周长安哀声道:“十六年前,卑职的父亲曾是宜阳县驿站的驿丞。卑职今日击鸣冤鼓,是为父亲鸣冤叫屈。”

鸣冤叫屈?不是来救自己,反而是来栽赃吗?

沈连翘的心凉了半截。

因为大门打开,外面瞬间围满了听堂审的百姓。站在最前面的,忍不住喊道:“这姑娘竟然是贼人之女,该杀!”

也有人想说句公道话。

“这姑娘才几岁?她又没参与刺杀,怎么就该死?”

“可怜先太子殿下,竟然就那么走了……”

更多的人在反驳。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爹娘如何,她就会如何!”

“没想到模样好看,人却奸诈。”

沈连翘并未申辩,汤瑞也没有让百姓肃静。

他们任百姓议论了很久,似乎那些骂声很好听,恨不得能听上千百遍。

这座宅院整洁幽深,透着南方园林的精巧雅致,又不失北方建筑的沉稳大气。

孔佑在四面门窗紧闭的议事厅内,同当朝丞相成坚相对而坐。

成坚四十来岁,喜欢在下朝后身穿道袍,眉目间有一股远离世俗的清气。

他们已经在这里聊了一炷香的时间。

成坚早就知道孔佑的存在。

十六年前,是他在大火后的第二日赶到宜阳县,遇到孔佑,教他躲进马车,去幽州寻找庇护之处。

成坚那时候只是一名小小的鸿胪寺少卿,他没有资格面圣,更没有能力庇护父母俱亡、祖父衰老、叔父阴险的皇太孙。

可十六年后,成坚已经是当朝丞相,居百官之首。

他的官职是新帝给的,他的俸禄是新帝给的,他已经没有太多书生意气,但他还愿意为孔佑做一件事。

一件力所能及,却让人遗憾的事。

“殿下手中握着这颗棋子,原本是为了恢复皇太孙的身份,对吗?”

成坚叹了口气道。

恢复皇室子孙的身份,做一名世子,对孔佑来说意义不大。

他亡命奔逃到幽州去,十六年后又步步为营回来,是为了皇太孙的身份。

先帝在时,曾御笔亲封太子嫡子刘琅为皇太孙。

得到那个身份,便等同储君。

孔佑手中的棋子,是为了威胁皇帝,让他把东宫,把皇太孙,甚至是太子之位,还给孔佑。

但到底是为什么,孔佑要先一步出手呢?

棋路走得太快,便失去了威胁敌人的凌厉。

皇帝不会退让,最多会假模假样承认他先太子嫡子的身份,封一个不轻不重的世子做。

世子而已。

孔佑并未正面回答。

他含笑道:“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皇太孙反而太过惹眼,如今是韬光养晦之时,我还未有全胜把握,不能铤而走险。”

成坚起身对孔佑施礼。

他的神情有些宽慰。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赢若绌。’殿下能够如此,先太子殿下在天之灵,也可欣慰。”

孔佑起身回礼,并把衣袖中写好的书信取出,交到成坚手中。

书信有两封,是他今日听到沈连翘被抓走后,在卧房写的。

因为每个字都要权衡,故而写得很慢。

“殿下放心,”成坚郑重收下信件道,“微臣一定把信带到,但他肯不肯做,微臣并无把握。”

“十六年了。”孔佑感慨道,“那把刀也该折断,让人见一次公道。”

孔佑转身离去,成坚快走几步打开门。

他走到院落里,听到有女子说话、鸟儿啼叫的声音。

炙热的阳光下,他目不斜视向外走去,像山间的一缕清风。

踔厉风发、无拘无束。

京兆府的大堂上,沈连翘静静跪着。

跳蚤多了不怕痒,且听听这位苦主要说什么。

刘礼也很愿意驿吏周长安说下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天下人都知道是良氏在驿站刺杀了先太子,除了皇族的人命,那夜死去的所有人,都可以是苦主。

多一个人叫冤,杀沈连翘就多一点合理之处。

刺杀皇族罪诛九族,沈连翘既然是良氏遗孤,便死有余辜。

听说对方鸣冤叫屈,汤瑞问道:“你的父亲,便是死于十六年前的驿站大火吗?”

周长安叩头道:“卑职的父亲,在大火后第二日,因为渎职自尽而死。”

外面议论纷纷的百姓,忽然安静下来。

驿丞乃驿站最大长官,没有管理好驿站,的确是渎职。

这有什么好叫屈的?

周长安朗声道:“卑职的父亲曾在驿站大火当日,受人威逼紧锁驿站大门,以致先太子殿下等人无法逃生,这才自尽而死。”

“受人威逼?”汤瑞渐渐觉得事情的发展快要超出控制。

不应该节外生枝的。

应该快速审定沈连翘的身份,把她打入大牢。

心意至此,他厉声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来人,把周长安押下去!”

“大人且慢!”沈连翘张开手臂挡住走过来的官差,看向汤瑞道,“奴家倒想听听,是谁威逼了驿丞。说起来,良氏担了一个谋杀的罪名已有十六年,可世人都知道,良氏族长和族长夫人,都死于那次大火。谋杀者竟然并未逃生,岂不可笑?奴家也要为父亲母亲鸣冤叫屈!”

“此事已盖棺定论!”汤瑞道,“是朝廷的兵马去得快,这才诛杀了反贼。”

“恐怕不见得,”沈连翘扭头看向百姓,扬声道,“既然击了鸣冤鼓,既然大人让周长安来,就该听听他怎么说,这样才不是闭塞视听掩人耳目,才算光明正大。”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词语用得对不对。

反正东家说了,话要说在对的地方。

观看堂审的百姓议论纷纷。

那件公案的确早已了结,现在突然又冒出人说谁威逼了驿丞,引起一片哗然。

刘礼的脸色也变了。

他盯着眼前的周长安,突然明白刺杀孔佑和沈连翘那晚,被更换的门牌是怎么回事了。

是周长安做的,他是孔佑的人。

不能让周长安再说下去。

没有人比刘礼更了解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知道周长安要举告的人是谁。

不能让周长安说出口。

因为他不能杀掉今日所有听到那个名字的人,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能跪在父皇面前,再一次承认自己败了。

“公堂之上咆哮阻挠,”刘礼越过目瞪口呆的汤瑞,走到沈连翘面前,看着她道,“杖刑!”

立刻有官差上前,手持长棍打在沈连翘和周长安身上。

杀威棒又粗又硬,沈连翘向前跌去趴在地上,疼痛从后背蔓延至头顶和四肢,她浑身发抖喉头酸胀,一股鲜血在肺腑间激**,涌上喉咙,被她咬紧牙关咽下去。

“晋王殿下怕了吗?”

她抬起头,盯着刘礼的脸。

她要多拖延一会儿时间,让周长安有机会说出口。

“再打!”刘礼道。

“住手!”一个声音从大门外传来,人群让开,走来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本官倒要听听,这位驿吏想要举告的,是谁?”

御史中丞魏光嗣走进大堂。

魏光嗣原本不想趟这摊浑水。

但今日他听说刺杀他的人找到了,是金楼掌柜,一个姑娘。

魏光嗣想起那夜住在他隔壁的人,正是金楼东家。这么说,晋王倒是找对了人。

再过一会儿,又有人特地送来消息,说这姑娘是良氏遗孤。

魏光嗣再也坐不住。

良氏遗孤,良氏族长的女儿,当年还在腹中的胎儿,竟然出生长大了。

无论如何,他要来听个清楚明白。

驿吏周长安被打得跪立不住,按着地面,趁机大声道:“大人明鉴!十六年前威逼卑职父亲紧锁驿站大门的,正是当朝一品太尉,武官之首,统帅天下兵马的大元帅,杨秋皓!”

“卑职告杨秋皓刺杀先太子。”

“卑职告杨秋皓逼死先父。”

“卑职有证据呈上!”

周长安的声音突然拔高,就连从京兆府外经过的人,都听得到他的求告。

注:“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赢若绌。”成坚夸奖孔佑的这句话出自《老子》,意思是说“最正直的东西好似弯曲,最灵巧的东西好似笨拙,最好的口才好似不善辩说,最大的赢家好似屈服者”,说明他已经赞同了孔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