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单雪洲匆匆下了台阶,吩咐在大门外等候的车夫,“去晏府。”

管家迎上来,指了指对面的马车,呈上一份拜帖,道:“老爷,有位姑娘自称是老爷的故友,前来求见,因小人不认识,不敢擅作主张。”

单雪洲看了一眼对面的马车,接过管家手中的拜帖,看见落款的三个字,魂魄一惊。

他扭脸看着那辆马车,只见车帘一挑,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穿红色大氅的女子。

二十年过去了,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倾城之颜,美到让人窒息。

单雪洲失魂落魄地看着她踏雪而来,身体一阵发寒,又一阵发热,生出极度诡异的错觉,仿佛突然被投入了一场梦里。他明明亲手杀了她,亲手埋葬她,为何她会突然活生生地出现?

眼前的沈如幻不似真人,一双清艳无双的眼眸望着他,无波无澜,尤其是在冰天雪地之中,仿佛一缕精魄。

他心神俱震,惊惶到不敢呼气,许久才颤抖着出声,“你是人是鬼?”

万籁俱寂,耳边一片萧然。

单雪洲战战兢兢地看向她身后,诡异地发现,雪地上没有脚印。青天白日真的有鬼吗?他随身佩带有剑,此刻却没有勇气抽出来。

随身追随的侍卫也都在,可是没有他的指令,都不会轻举妄动。

他错愕地看着这个明明已经死了快二十年的女人,一个让他魂牵梦绕,难以释怀的女人。

“你的儿子和单家谁更重要。”

沈如幻终于开了口,一把如冰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

单雪洲用力地分辨这种声音想要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沈如幻。可惜,声音已经消失在记忆中,唯有这幅惊世容颜,他到死也无法忘记。

“或者说,李瓒和单敏仪,你会选谁去死?”

单雪洲本就极度惊惶,听到这里越发震惊,恍若头顶震起响雷,耳边嗡嗡直响。这个世间,活着的人,只有他和单敏仪知道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难道真的是沈如幻?

他又惊又怕地打量着她。

“林香云断了双腿,出行不便,托我替她带句话给你。”

她竟然知道林香云!而且还知道她断了双腿!单雪洲浑身冒着寒气,声音抖得厉害,“你到底是谁?”

这张刻骨难忘的面孔,美到不似真人,犹如精灵魂魄。他有种毛骨悚然之感,眼前的沈如幻,不是鬼,而是妖。

沈如幻声冷如冰,“单敏仪两次派人行刺李瓒都未得手,正准备第三次下手。你不想他死,就跟我来。”

单雪洲越发吃惊,她居然还知道单敏仪暗算李瓒两次。第一次遇刺甚至连他都是事后才得知,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单雪洲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拦住她,就在他的手碰到她大氅的那一刻,沈如幻突然抬手一挥,大氅挡住了单雪洲身后侍卫们的视线。

美丽柔弱的绝色佳人,失魂落魄的单雪洲,迷惑了侍卫的眼和心。

他们以为这是一笔单雪洲的风流债,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沈如幻大氅挥开的那一刻,被遮挡的视线下,一把短剑刺向了单雪洲。

单雪洲也完全没有防备,面对着这张魂牵梦绕的面孔,他所有的反应都慢了下来,如同陷入在一场梦里。

短剑刺中他的胸口,没有完全扎进去,但是沈如幻却满足地笑了起来。

剑上抹了剧毒,只要见血,他已必死无疑。

单雪洲身子一晃,胸口见红,此刻侍卫们才反应过来出了事。

此刻,即便没有主人的号令,所有侍卫全都拥了上来,刀剑齐上,冲向了沈如幻。

“你到底是谁?”

单雪洲此刻已经明白过来,眼前的“沈如幻”既不是鬼,也不是真的沈如幻。因为沈如幻没有武功。

“我就是你们苦苦找寻了十七年的沈如寄。”李美娘朗声大笑,“单雪洲,剑上有苗神谷的剧毒,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她就是沈如寄!

单雪洲心头剧震,不再心软也不再恍惚,厉声道:“拿下她,要活口。”

李美娘招式很少,几乎毫无章法,一剑挥开却能以剑气震开身前的三个侍卫。

单雪洲被两名侍卫挡在身前,用剑护着他踉跄急退,还是被剑气伤到,衣衫被震开,皮肉一阵阵刺疼,如同被开水泼过。

他心下震惊不已,短短十几年的功夫,沈如寄的武功为何会如此之强?

他记得当年的沈如寄武功稀松,几乎没有内力,只凭着一股蛮力,若不是手里有李琨做人质,根本就不可能逃脱,早就被乱刀砍死。

眼前的沈如寄手持一把短剑,却仗着无敌的内力,和十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拼杀。她身上负了伤,却诡异地丝毫不受影响,仿佛没有知觉,完全感觉不到痛,越杀越勇。

单雪洲寒气涌生,脑子里想到了一个词。

战傀。

这种骁勇善战,直到死前一刻也不会降低战斗力的人,只有一种人,就是战傀。

管家从府中又喊出来几十个护卫。一时间,将沈如寄围在中间,眼看就要将她擒住。

突然,一个蒙面人从对面的屋脊上飞身而降,手中长剑,快若闪电,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径直刺向单雪洲的咽喉。

单雪洲吓出一声惊呼,仓皇之间,两名护卫挡在他身前,挥剑相迎。

蒙面人身形轻飘如尘,在空中一个翻身,突然剑锋往右一转,挡在单雪洲右侧的侍卫应声倒地。

蒙面人挥剑的同时,从左臂袖管中射出一枚短箭,护在单雪洲面前的另一名护卫被刺中咽喉,惨叫一声倒地而亡。

一切都快到不可思议,只是一刹那,不及眨眼,单雪洲就觉得脖子上一凉,一把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让所有人退进宅子里,关上大门。”

单雪洲吓得瑟瑟发抖,甚至忘了自己伤口的痛,急声命令,“退后,都退进去,关上大门。”

那些护卫犹犹豫豫地进了大门,管家也被迫关上大门,留了一条缝隙,随时准备再冲出去。

李美娘一眼认出来蒙面人是小山,又气又急地吼了一声:“快走。”

小山恍若未闻,剑稍微挪动,便划开了单雪洲的喉咙,血涌出的那一刻,深埋在心里的恨意系数被释放。

“你为什么要杀沈如幻?”

单雪洲惊怕到了极致,原本清秀的面孔苍白如纸。

“我杀了她,其实就是救了她。如果我不杀了她,她就会生不如死,我很喜欢她,可是我也救不了她。只能杀了她。”

这种卑鄙自私无耻到了极致的理由,让小山心里的恨意瞬息冲到巅峰。

杀了他,给母亲报仇。

这是此刻她心里唯一的念头。

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只需要略微用力便可以立刻让他丧命,可她不想脏了晏听潮送给她的希光。她不想日后见到希光,便想到这个人。

她抽出单雪洲腰间的那把复剑,就在一剑刺向他心口时,李美娘却一掌击开了她的手臂。

“他中了剧毒,活不了。我们走。”

李美娘一脚踢开了单雪洲,扯住小山的手,飞身一跃。

小山在李美娘击开她手臂时已经觉出不对劲,她的内力何时变得如此强大?

而此刻,她纵身一跃,竟能轻而易举地攀上屋脊,如履平地。

李美娘不可能有这样的功力。

暗卫林后及时出现,冲着小山说了声,“跟我来。”

小山带着李美娘,紧跟着林后,七绕八绕来到一个偏僻的庭院。

“这里很安全,请周姑娘放心。我这就去请大夫。”

“多谢。”

小山扶着李美娘进了屋内,查看她的伤。

李美娘气力很大地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揭开自己的大氅。可是血已经透过大氅慢慢地浸到了外面,脚下的地砖滴满了血。

诡异的是,李美娘丝毫没有伤重的迹象,按住小山的那只手,力大无比。

小山心里绝望地浮起一个念头。

李美娘生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小山红着眼眶,控制不住地吼了出来,“这句话该我问你,你为何会在这里?你明明答应我要去杭州!”

“我得亲手杀了单雪洲才能走。”

“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是因为这个东西吗?”小山从脖子上拽下一条金链,一叶小舟上刻着一个“单”字。

李美娘扯过那个链子,抬手扔到了屋外,不屑地哼道:“这玩意用不到了。”

小山咬牙,“那是单雪洲的东西,对不对?”

“你很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这条链子是他周岁生日,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爹送的礼物。舟,洲同音。暗示他是单家的儿子。可名义上他永远都只是单家的养子。因为不光彩的生母,因为他父亲的清名,他永远都不可能被承认。”

小山泪盈于睫,“其实我早就猜到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一个护身符。她怕有朝一日,万一她女儿也落入单家人的手里,或许单雪洲看到这条项链,能猜到我是谁,从而看在父女亲情的份上,放过我。”

李美娘点头。

小山恨道:“我没有当他是我父亲,他是我的仇人,我只想亲手替我娘报仇!”

李美娘摇头,“我不能让你背负杀父的罪,虽然他根本不配做你父亲。”

小山的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下来,“我娘怀的是仇人的孩子,她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还豁出去命来保护我。”

“不,对你娘来说,你只是她的孩子。她生下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从未感受过父母的爱,因为没有父母的庇护而命运多舛。所以她不愿让她的女儿也遭受这些,哪怕这个女儿,并非是她心甘情愿所生的,可那也是她的孩子。她会不惜一切也要保护她的女儿,不让她的女儿也像她一样,孤苦无依,颠沛流离。”

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怜爱地摸着小山的脸,“你只需记得,你是谢小山的女儿就够了。”

“不,我也是你的女儿。”小山紧紧握住她的手,“段叔叔呢?”

“他拿走了那本账册去京城找国师,然后带着账册亲自进宫面圣。他是唯一活下来的战傀。”

小山变了脸色,果然是她猜测的那样。段叔叔想以命相搏,和他们同归于尽。

“红伥无解。这是重五爷亲口告诉他的。所以,豁出去为你娘报仇也值得。我知道你想支开我和段流,不让我们参与,你去替你娘报仇。可这是我们俩欠了你娘的,这件事理应我们来做。”

说着说着,突然从她的嘴角涌流出大块大块的血,凝结成块的血,隐隐带着蓝色。

小山早已猜到是这样,可是亲眼见到这一幕,还是心神俱裂,伤心欲绝。

她不甘心,依旧还抱着一丝幻想,问:“干娘你是不是服用了红伥?”

李美娘虚弱地笑了笑,身体终于撑不住,有山崩地裂一般的垮掉之感。

“我服用了所有的红伥和麻药,这样才能亲手杀了单雪洲。反正段流也快死了,我和他一起走。”

小山绝望地抱住她,泣不成声地嘶喊,“不!我不要你死!我也不要段叔叔死!”

李美娘无畏道:“死了也很值。我这一生,有情同手足的姐妹,有忠心不渝的恋人,还有聪明孝顺的女儿。”

“我不要,我不……”小山肝肠寸断地抱着她,“娘,你不要离开我。”

李美娘感觉到身体像是一条河流,随着伤口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所有的力气都在散去,在蒸发,幸运的没有痛感,只是疲累不堪。

“士为知己者死。每次想到你娘可能遭遇的厄运,我都无法安眠。她在吃苦,我又怎配快活。我只有让自己天天活得不快活,我才不会那么负罪。”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道:“我们说好了,生生死死在一起的。我,来晚了十八年……小山,对不起。”

最后一个音,轻飘飘的像是被风卷走,无声无息地化为尘埃,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小山颤抖着手指,慢慢揭开了她的大氅,血已经染透了她的衣裳。

她呆呆地抱着李美娘,慢慢地擦去她脸上易容的东西,露出她本来的样子。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她的脸上。

最终,小山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