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李美娘回到沉香苑,支开听雪,对白夫人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白夫人见她神色不对,忙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美娘恳切地道谢,“这些年多亏夫人关照,段流才有一个藏身之处。夫人的恩情,我和段流没齿难忘,一直铭刻在心。”

白夫人扶起她的胳膊,“阿水,你也知道,我被关在这王府后宅,没有什么朋友,我心中早已视你为知己,何必如此见外说这些呢。”

“夫人对我有恩,所以有件事我也不瞒着夫人。贤王府很快就要覆灭,请夫人尽快离开王府,以免被祸及。”

白夫人大吃一惊,“贤王府覆灭?你哪来的消息?”

李美娘没打算向她隐瞒,所以径直问道:“夫人可知道老王爷为何被赐予免死金牌?”

白夫人迟疑片刻,沉声道:“都说是救驾有功,可我觉得未必是真相。”

自从李英让贤之后,整个王府的气氛都不对劲,李英明明是自动让贤储君之位,可行为举止却透着一副并非心甘情愿的模样,一直郁郁寡欢,借酒浇愁。这些白夫人都一一看在眼里,但是她对李英本就毫无感情,嫁入王府也是被逼无奈,只是并未关心过李英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猜得没错。”

李美娘直言不讳道:“当年,李英私养了一批死士,因没有痛感,再加上服用了苗神谷的奇药而内力大增,骁勇善战,被称之为战傀。

“李英的确救驾有功,可营救先帝的就是那批死士战傀。先帝担心日后被翻旧账,所以赐了李英一块免死金牌,但这块免死牌也就仅仅能保贤王一人性命。”

白夫人恍然大悟道:“难怪单敏仪一定要李瓒去死!原先我还想不明白,如果她只是想要贤王的爵位,大可给李瓒下药让他不能生育便是,将来等李瓒死了,这爵位依旧还会回到李琨儿子身上,没有必要非要夺他性命,原来还有这般隐情!”

李美娘点头,“因为免死金牌保的只有贤王。单敏仪为了自保,又让单雪洲私下养了一批新的死士,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和退路。”

白夫人又惊又怕地捂着心口,“天哪,皇子府私养死士形同谋逆。”

“所以这事一旦被揭发出来,贤王府和单家都会覆灭。”

白夫人终于反应过来,惊问:“你的意思是,你要揭开战傀死士这件事?借此扳倒整个贤王府和单家?”

“对,段流会把谋逆的证据交给国师,由国师呈给皇帝。当年的战傀全都被先帝下令毒杀,段流因为百毒不侵的体质,逃过一劫。他是唯一活下来的战傀,也是最有利的人证。”

“那他岂不是会……”

李美娘心口一窒,苦笑道:“他本来就没有多少时日了,索性破釜沉舟,同归于尽。”

白夫人急问:“那你呢?你答应过我,将来我开了医馆,你要来帮忙。”

“我……报了仇再说吧。”

李美娘低头,深吸口气,“十七年前,我只想救走我的姐妹,还没想到要让他们偿命,这一次,我会让他们替所有被他们害死的人偿命。”

白夫人一听忙道:“你千万别轻举妄动,王府戒备森严,他们身边除了护卫还有暗卫,当年单敏仪被你易容冒充之后,处处警惕小心,身边几个女史都身负武功,尤其是她的心腹落英,功夫高强,剑法精妙。你孤身一人和他们拼命,就是白白送死,千万不可。”

李美娘摇头,“我不会自不量力,白白送死。夫人对我和段流有恩,我也不瞒着夫人,先给夫人报个信。请夫人尽快设法离开贤王府,远走高飞,以免被牵连。”

白夫人握着她的手,“我早就想离开王府,以出家人的身份开一个女医馆,只是因为想要报仇,才迟迟没有下决定。如今正好,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李美娘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阿水先告辞了,请夫人多保重。”

“你也小心。”

李美娘一走,白夫人立刻去内室收拾东西。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听雪进来禀报,说太妃派人来请她带着药箱过去。

白夫人出门一看,来人是单敏仪身边最得力的女史落英。

她下意识地问了句,“可是太妃身体不适?”

落英也不作答,只说了句:“夫人请。”

白夫人心里有些奇怪,单敏仪一向对她和其他几位夫人不善,防贼一般,怎么会信任她,让她去看病呢?

怀着疑惑,她让听雪带上药箱,随落英前往单敏仪所在菩提静苑。

自从李琨遇刺,单敏仪的居处便被保护得格外周密。除了单雪洲,几乎没有外人能进到这座庭院。

平素井然有条的内院无形中透出一股恐慌不安的气氛,所有下人女史都是一脸紧张,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单敏仪站在廊下,焦躁不安地捻着佛珠,一副急火攻心的模样。

白夫人上前行了一礼。

单敏仪道:“福儿寿儿浑身起了疹子,高烧不退,我已经派人去请林堂主。你先过来看看。”

原来病的是她的两个孙儿,白夫人心里更觉得意外。

李琨的这两个儿子,相隔不到半岁,乳名福儿寿儿,单敏仪对这两个孙儿视为命根,甚至不放心交给两个孙子的生母养育,放在身边亲自教养,乳母和侍女都是精挑细选的心腹,说是金尊玉贵也不为过,外人极难见到两个孩子一面。

“太妃勿急,两位小公子平素身体很好,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可等落英一揭开床帐,白夫人的心便猛然一沉。

两个孩子的脸上已经全都起满了疹子。

“这,我看很像是鬼痘?”白夫人忐忑不安地看向单敏仪。

单敏仪身形一晃,险些栽倒,落英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太妃你先别急。”

得了鬼痘的小孩儿十有八九就会亡故,而且发病极快,不到三天便会丧命。

白夫人立刻又说:“太妃,还是等扁鹊堂的堂主来了再说,我久居内宅,也没有给孩童诊病的经验,也许判断有误。”

不知何故,单敏仪却像是已经确认了这就是鬼痘,当即厉声吩咐身边人:“去查查府中下人的孩子,可有得鬼痘的?”

白夫人心里疑惑,即便府中下人的小孩儿有得鬼痘的,可这两位小公子平时从未和下人们的孩儿玩耍,一直被严格保护在这菩提静苑,几乎和单敏仪朝夕不离,身边的乳母丫鬟,也是寸步不离地看护,这鬼痘是怎么来的?

不多时,扁鹊堂的堂主林中仁匆匆赶来,诊断结果和白夫人一样,的的确确就是鬼痘。

单敏仪摇摇欲坠地扶着桌子,问林堂主,“他们这些时日从未出府,也未曾和外人接触,怎么会被染上这个病?”

林堂主略一沉吟,“那只有可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单敏仪双手颤抖,“去,把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给我叫来。一一盘问,有可疑的,往死里打。”

白夫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听见外面庭院里一片片哭号,喊冤的,求饶的。单敏仪面目灰败,像是完全听不见那些哭号,只是呆呆地看着两个小孩儿。

“林堂主打算怎么治?能不能治好?”

林堂主为难地低了头,委婉劝道:“太妃,这个病实在是……只求菩萨保佑,两位小公子吉人天相。”

言下之意,只能听天由命。

单敏仪绝望地抓住了桌角,“当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林堂主低着头,“在下尽力而为,先给公子开药。”

这个病对小孩儿来说,就是致命的绝症,治愈的可能极小。

等林堂主开完药,白夫人趁机和他一起告辞,带着听雪离开了菩提静苑。

回到沉香苑,白夫人惊诧地停住步子,院中站了十几个仆妇正在翻箱倒柜地查找东西,落英也在其中。

听雪紧张得脸色发白,悄声问:“夫人,她们这是?”

白夫人在后宅几十年,瞬间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单敏仪叫她去菩提静苑的真正目的,并非是让她替两个小公子诊病,而是观察她的反应,判断是不是她动的手脚,再趁她不在,搜她的居处。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仆妇粗暴地翻她的衣物,打翻她的药匣,将晾干的药材香料踩在脚下。

她反正都要离开了,并不可惜那些东西,只是后悔自己应该早点走,不应抱着执念想亲眼看着李瓒替她复仇。

落英手里提着一件孩童的小衣,走到她面前,冷冷问道:“夫人这是什么?”

白夫人原先心里很坦然,没有做过的事,问心无愧,也不相信能搜出来什么罪证,然而她还是想错了。

她冲着落英笑了笑,笑意里毫不掩饰地含着嘲讽和了然,“这是我替我儿子缝制的衣服。”

落英冷着脸道:“还是请夫人去一趟佛堂,亲自向太妃说清楚吧。”

白夫人毫无惧色地跟着落英到了单敏仪日常烧香拜佛的地方。

单敏仪正跪在佛堂里,叩首祈祷。若是平时,白夫人一定会上前行礼,但此刻她却神色冷淡地看着蒲团上的单敏仪。

等单敏仪从蒲团上起来,转过身,她依旧没有出声,漠然平视着她。

落英道:“禀告太妃,从她房间里搜到了这件衣服,她说是以前给自己儿子的小衣裳。可奴婢看着不像,一来这衣服的料子很粗糙。二来,这衣服看着不旧,不会是几十年前的东西。”

白夫人讥笑道:“落英姑娘这意思,衣服是我从外面找来的,为了把鬼痘过给两位小公子是吗。”

单敏仪冷声道:“你儿子死的时候还是婴儿,怎么可能穿这么大的衣服!”

白夫人咬着牙慢慢道:“那是因为,我以为我儿子能平安长大,所以才做了这么大的衣服,谁知道他刚出生不久就被人害死了呢。”

单敏仪心里有鬼,怒视着白夫人质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白夫人没有惊慌失色,只是冷笑:“我说这衣服是我儿子的,落英却非说不是,敢问有何证据证明这衣服不是我儿子的呢?又有何证据,证明我用这件衣服害了两位小公子呢?”

“你儿子当年也是中了鬼痘而亡,府中几位夫人只有你会医术,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会来害他们。”

白夫人反问道:“我和两位小公子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他们?”

单敏仪仪态尽失地怒喝:“你以为是我害死你的儿子,所以你来报仇不是吗?”

“以为?!”多年来的隐忍和痛苦排山倒海地压过来。白少琼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和恨。

“难道我儿子不是太妃害死的吗?”

丧子之痛,她一直藏压在心底,多年来,她深居简出在沉香苑,表面上从未表露过对单敏仪的仇恨,甚至李英在世时,也从未在李英面前诉过苦,表示过怀疑。而此刻,却再也忍不住,突然爆发出来。

单敏仪本来气势汹汹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被白夫人的反应给惊到了。她以为白少琼绝对不敢挑明,万万没想到她会不管不顾地质问出来。

“我没有!”她矢口否认。

白少琼怒到极致,手指菩萨雕像,双目喷火地望着她,“当着菩萨的面,你敢以你孙儿的名义发誓吗?”

单敏仪心虚到不敢接话。尤其是现在,两个孩子性命攸关,她已束手无策到唯有求神佛保佑。

“太妃做过的事都可以不认。那我没做过的事,更不会认!”

白少琼悲痛而愤怒,手指向单敏仪,“我虽恨你杀了我的孩子,可我不像你,我身为医者,自有我的操守,绝不会丧尽天良对无辜的孩子下手。”

“放肆!”

“放肆?”

白夫人冷冷一笑,“太妃该想想这一切是不是报应。你当年用鬼痘害死了我的儿子,现在,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你!”

单敏仪脸色发青,“看来,你知道是谁要来对付我?”

白夫人气极反笑,“我怎么知道是谁?!太妃真是高看我了。我在沉香苑过的什么日子,平时里能见到几个人,太妃难道不清楚吗?”

“殿下回京前去沉香苑见了你,和你私下聊了什么?”

“殿下向我辞行。”

“当真?”

白夫人针锋相对地反问,“殿下长居京城,和我素无往来,太妃以为殿下能和我聊什么?”

单敏仪阴沉沉瞪了她片刻,抬手示意落英上刑。

白夫人见到拶指刑具,毫无惧色地冷笑起来,“太妃敢对我动用私刑。果然死到临头也无惧大周律法了。”

落英一巴掌挥了过去,“放肆!闭嘴!”

白夫人却更加放肆地朗声笑起来,“老天开眼,贤王一脉留下的却是你一心想要害死的李瓒,你机关算尽却给别人作嫁衣裳,你的孙子就算鬼痘治得好,也难逃一死,哈哈哈哈。”

落英连忙一把捂住白夫人的嘴。

单敏仪却脸色剧变,“让她说。”

白夫人笑得无比开怀,“皇上已经知道你们的谋逆之举。你们离死也不远了,临死之前知道你们会死得很惨,我真是死也瞑目了。”

单敏仪脸色发白地走到她跟前,低声喝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白夫人笑着笑着,突然抽出头上的发簪,狠狠刺向单敏仪。

单敏仪大惊失色,急忙往后躲闪,落英一掌击开了白夫人的手臂。

白夫人被击倒在地,反而放开了声音,大喊道:“我给老王爷下了药,他早就没有生育能力。李瓒是单雪洲和林香云的儿子。你想要他死,就是担心有一天战傀死士的事暴露,你好保住你一个孙子的命。”

单敏仪被她几句话吓得快要昏厥,忙厉声道:“快杀了她。”

落英上前一步,狠狠掐着白夫人的脖子,白夫人并没有挣扎,抬眸定定望着落英,扭曲痛苦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

这笑容很奇怪,突然间落英明白了她的用意。

白夫人故意说出这些多的秘密,就是想让单敏仪除掉自己,因为自己听见这些绝对不能外传的秘辛!

她心里一阵发寒,将断了气的白夫人扔到地上,惴惴不安地看着单敏仪。

“去把单雪洲叫来。”

单敏仪只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