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四位侍从齐齐跪下,为首的一位诚惶诚恐,伏地叩首,“属下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晏听潮将长剑抛给晏七,弯腰行礼,“殿下受惊了。”
周小山感觉到自己也受惊了,因为扬州城能被称为殿下的成年男子,应该只有一位,就是贤王。
晏七用唇语对周小山说了两个字,贤王,肯定了她的猜测。
真是想不到贤王如此年轻,更想不到他会出现在城郊的一片树林之中。在她的认知中,王侯出行自有大队人马前呼后拥,护卫周全,如此这般轻车简行,只带了四名侍从的情况实属罕见。
劫后余生的李瓒,除了衣装有些狼狈,容色还算镇定,有临危不乱的气度,不愧是皇室贵胄。
“真是巧,遇见了晏表哥。”
晏表哥?
周小山吃惊地看着两人,贤王和晏听潮是亲戚?晏听潮居然从没提过!
李瓒突然感觉身体虚弱,腿脚无力,抬手想让安远扶他起来,一抬手却发现自己指尖发乌,手臂僵硬。他心里一惊,本欲开口说话,还没吐出一个字,先喷了一口乌血出来。
跪在地上的侍从慌了神,大惊失色地喊着殿下,殿下。
安远也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措。
晏听潮见状不对,迅速出手点了李瓒几处要穴。
李瓒身边的这四位侍从都是懿德太后从神机营选出来的高手,跟在李瓒身边已有十年之久,曾见过晏听潮数面,也知道晏家和贤王府的关系,所以未加阻拦。战战兢兢地看着李瓒,第一反应就是中了毒,但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毒。
晏听潮端详着李瓒的指尖,表情严肃,“若我猜得没错,殿下这是中了苗神谷的乌木魂。”
安远只听到苗神谷三个字就慌了,急道:“请晏公子用车将殿下火速送回城里救治。”
晏听潮:“恐怕来不及,中了乌木魂,身体慢慢发乌僵硬,等到了城里找到大夫,即便保住性命,也从此成为废人,不能动弹。”
安远一听魂都吓没了。
李瓒居然还能面带笑容地问道:“就像失去灵魂的一块乌木? ”
晏听潮好气又好笑,扭脸叫了声阿宁。
周小山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把天以给她的解药拿了出来。
晏听潮对李瓒道:“阿宁这儿有国师赠予的三颗解药,据说只要是苗神谷制出的毒都可以解。殿下若是信得过我,便先服一颗解药。”
安远只认得晏听潮,并不知周小山的来历,见她从药瓶里倒出来一颗其貌不扬的药丸,心里恨不得纠结出一个秤砣。
这解药若有问题,李瓒吃了一命呜呼,那他们四人也别想活命。若是不吃,李瓒成了废人,他们四个也是死路一条。
李瓒却压根没有质疑,笑微微地看着周小山,抱歉道:“我手动不了,麻烦姑娘喂我。”
周小山也没多想,抬手就要给他喂药,手指尚未碰到李瓒的唇,晏听潮把药丸截过去,放进了李瓒的口中。
李瓒松了口气,微微笑道:“我真是福大命大,居然遇见了晏表哥和这位姑娘。如若不然,我就不是一块没有灵魂的乌木头,而是一块烧焦的黑木头。”
晏听潮蹲在他面前,笑叹道:“殿下此刻还有心思开玩笑。”
李瓒一脸的云淡风轻,“我知道晏表哥神通广大。既然晏表哥一点都不担心,那说明我没有危险。”
晏听潮笑着揉揉眉心,这位殿下可真是心大。
四位侍从一瞬不瞬地盯着李瓒,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来,生怕这解药有问题,李瓒出了什么意外,大家全都别想活命。
李瓒反而跟个没事人似的,和晏听潮叙旧起来,“晏表哥近来可好?我记得上次见到晏表哥,还是三年前李含章成亲的时候。”
晏听潮点头,“殿下好记性。不知殿下是何时回扬州的?”
因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深得圣眷,这位小贤王自从离宫建府后便一直久居京城王府,极少回扬州来。
李瓒道:“半个月前,母亲催着我回来准备婚事。”
晏听潮扫了一眼周围,确认除了这四个侍卫,并无别的暗卫,便问道:“殿下出行为何只带了这么几个人?”
李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些私事,不便人知。所以只带了几个亲信侍从出来,没惊动府里的护卫。”
晏听潮又问:“是谁锁了马车的门?”
李瓒朝着地上的尸体努了下嘴巴,“就是那个车夫。我上车之后就觉得不对,马车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这车夫是哪里人?”
“是王府的老人儿。所以没有提防他会趁着我们不在对马车动手脚。”
晏听潮走到车夫跟前,弯腰仔细看了看,很笃定此人是自己服了毒。
他回头看着李瓒,毫不避讳地问:“这人抱了必死之心,以命相搏,不知道和殿下有何仇怨?”
李瓒眉眼一弯,笑得十分无奈,“我哪里知道。我从京城回到扬州不过半月,和这个车夫何来仇怨。”
晏听潮一想也对,李瓒在金陵的时间远远大于扬州,王府的车夫,按道理说,不会和李瓒产生什么仇怨。但他为何不惜自己搭进去一条命,也要和李瓒同归于尽?
“既无仇怨,那他显然是受人指使了。殿下出行都有谁知晓?”
李瓒:“我是临时起意要出门,除了安远,没人知道我要来这里。”
安远吓得脸色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属下未曾告知任何人。就算借属下十万个胆子,属下也不敢谋害殿下啊。”
李瓒笑了,“我没说是你啊,我只是说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你慌什么,起来吧。”
安远一脸怨恨,“回去之后,属下要将这车夫的祖宗三代都查得底朝天。”
李瓒忙道:“回去之后悄悄地查,千万别让王太妃知晓。”说罢,又扭脸恳求晏听潮道:“晏表哥也千万别对任何人提及我来过这里。”
晏听潮虽点头答应,心里却纳罕,李瓒遇刺为何要瞒着所有人,甚至他母亲?
皇族遇刺,那可是天大的事,不仅官府要严查刺客,神机营也会亲自介入。
此刻,李瓒身体的僵硬之感已经渐渐淡去,手指尖也恢复正常肤色。他活动了一下手脚,笑吟吟道:“这药果真有效,看来我不用当木头了。”
周小山莞尔失笑。安远等人这才松一口气,放下悬着的心。
李瓒站起身来,先谢了晏听潮,又对小山抱拳行了一礼,“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周小山赶紧屈膝回礼,“殿下不用谢我。解药是国师所赠,殿下将这份人情记在国师身上就行。”
晏听潮顺口道:“她是国师新收的弟子。”
李瓒目光一闪,“原来是国师的弟子,想必姑娘也是苗神谷的人?”
晏听潮替她回答:“不是。她原本是神剑庄的弟子。”
“怎么称呼姑娘?”李瓒双目清澄,笑容暖得像是春日的风,丝毫没有王爷的架子,倒像是一位谦谦君子。
周小山脸色微红,“我叫周小山。”
李瓒夸了句,“真是好名字。”
“好名字?”
小山心说这名字可从没人夸过好,再普通不过了。
李瓒随口吟出一句诗,“小山幽彻,遍地堆香雪。”
周小山听见“小山”和“香雪”不由一愣。
香雪膏是米黄色膏脂,和雪沾不上半点关系,甚至也不香。加了桂花之后才能勉强盖住一股怪味儿。
她原本以为香雪膏这个名字是李美娘顺口取的,可此刻听到李瓒随口吟的这句诗,忽然想到她娘曾经叫谢小山,莫非香雪膏是由此而取名?
那取名的人,应该不会是李美娘,因为她对诗词歌赋一无所知。
晏听潮看李瓒已恢复自如,便道:“殿下的马车已经毁了,不如乘坐我的马车回去。”
李瓒:“那晏表哥怎么回去?”
“殿下安全要紧,不用担心我。”晏听潮顿了顿,“请殿下移步,我有点私事想要拜托殿下帮忙。”
李瓒跟着晏听潮走到一旁。
晏听潮压低声道:“殿下回去之后,把身边的人好好查一查。除了车夫,今日这四位侍从,嫌疑最大。”
李瓒道:“这四位侍从是皇祖母从神机营选出来的高手,在我身边已待了十几年。说实话,王府中除了母亲,我最为信任的就是这四人。”
“总之,殿下要多多小心。”
“多谢晏表哥。”
李瓒拱了拱手,登上晏家的马车,启程回程。
晏听潮目送马车离开,带着周小山和晏七,步行前往大蝠的居处福寿庄。
周小山憋了半天,眼看李瓒走远,忍不住好奇问道:“阁主,贤王为何称呼你为表哥?”
晏听潮也没隐瞒,“因为老贤王的生母懿德太后和我祖母是同胞姐妹。”
懿德太后娘家姓沈,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恰好先帝忌惮外戚当权,加上沈氏生了长子李英,深得圣眷,于是便立为皇后。
周小山惊得呀了一声,“怎么从未听你提过啊?”
晏听潮波澜不惊地说道:“权贵之家和平民百姓不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过往甚密,便有结党之嫌。家父在军中任职,老贤王长居扬州,两家极少来往。后来大哥搬去扬州,这才和贤王府走动得密切起来。我自小就被送出家门,在外面四处飘零,李瓒打小就养在宫里,我也是因为李含章的缘故,和他见过几面。这种表了又表的亲戚,有什么可炫耀的,挂在嘴边上反被人耻笑攀龙附凤。”
还有些话,他不便多说,先帝最忌外戚,他父亲若不是沈皇后的外甥,在军中也不会只是个四品官。
小山若有所思道:“我以为贤王会和你大哥年岁差不多,没想到他如此年轻。”
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居然还未婚。
“老贤王去世后,袭位的是长子李琨,人称大贤王。他和我长兄年纪差不多。”
小山一怔,“难道李琨也死了?”
晏听潮点头,“他原本身体就不好,后来又遇过刺,一直深居简出在王府养病。刚年满十八,老王妃便迫不及待地给他娶了王妃和三位侧妃开枝散叶。可惜还是早早病故,于是这贤王之位就传给了老贤王的次子李瓒。”
“李琨难道没有儿子嘛?”
“膝下也有两个儿子。”
“那为何没有让儿子袭位?”
“这个说来话长了。当今圣上即位后,沈太后被封为懿德太后,皇帝对她比对待生母圣德太后更为敬重。老贤王子嗣艰难,膝下只有二子。世子李琨一直病病歪歪,小儿子李瓒便尤显金贵。懿德太后把小孙子接到宫里亲自抚养,当成心尖宝贝,当今圣上也喜欢他。李琨死时,两个儿子都还年幼,懿德太后坚持让李瓒袭位,圣上的皇位原本也是兄长的,索性顺水推舟成全了太后。”
自然,皇帝这么做也有私心,刚好可以封住有心人之口。
周小山听完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拢着嘴巴小声道:“贤王这封号是不是被人下了咒?今日李瓒要不是碰见阁主和我,这贤王之位恐怕又要易主了。”
晏听潮笑:“李瓒应该会长命百岁。”
“为何?”
“民间有个说法,男娃当女娃养,可保平安。他从小就被太后打扮成女娃,还给他取了乳名,叫莲花奴。”
周小山眼睛一亮,“这名字好听,殿下长得还真像一朵花。”
听见她夸李瓒,晏听潮莫名不爽,不咸不淡地说:“好听什么,和老百姓给儿子取名狗剩一个意思。”
周小山想笑又不敢笑,低声道:“阁主你真是胆大包天,被人听见你就完了。”
“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胆子没比我小多少。”
晏听潮边走,边留意看着地上的车痕。走出树林,就是开阔平坦之地,车痕也断了。而前方不远,便是福寿庄。
莫非,李瓒方才也是来福寿庄,所以把马车停到了树林外的道旁?
李瓒这样的身份,绝不可能和福寿庄扯上关系,他轻车简从地来福寿庄,显然也是为了打听消息。
他正在心里琢磨,周小山也看出来了,好奇道:“贤王也是来找地草帮的吗?”
“你看这车痕到此为止,他要是去远地方,不会在这儿就下车。显然也是去福寿庄。”
晏听潮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这就很奇怪了,贤王府那么多下人侍卫都可以帮李瓒打探消息,甚至单雪洲也是八面玲珑之人,手下耳目众多,他为何绕过单雪洲和贤王府,自己悄悄来找江湖人士?
地草帮是晏长安一手扶持起来的,大蝠看在晏孟尝的份上,对晏听潮十分客气。
晏听潮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把银票交给大蝠,托词也想到很周到。
“有人托天目阁调查这些人的来历,因我兄长交代以后天目阁不再接生意,所以这生意转给你。”
大蝠一看银票两眼放光,拍着胸脯道:“阁主你放心,这事我替你办好,日后天目阁若是再有这样的生意,阁主不妨都交给我去做。”
晏听潮微微含笑,“蝠兄今日可谓是财源滚滚,除我这笔生意之外,还发了一笔大财吧。”
大蝠扬扬自得地笑道:“方才的确是有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来找我打听件事。”
晏听潮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事?”
大蝠为难道:“这,阁主也知道,受人所托,我得保密,不方便说。”
晏听潮笑了笑,又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蝠兄放心,我绝对不会外传。我就是刚巧碰见了他们,十分好奇罢了。”
大蝠看在钱的份上,忍不住就透了底。
那位贵公子找他打听一个名叫林香云的女人。
这个回答着实让人意外。李瓒成亲在即,居然私下里悄悄打听一个女人。
晏听潮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多问,向大蝠借了一辆马车回到天目阁。
走进大门,管家晏江迎上来禀报,“陆海商行的单大人把公子的马车送了过来,说有事要和阁主商议,正在松鹤堂等候公子。”
怎么是单雪洲送回的马车?
晏听潮略有点意外,绕过影壁,不紧不慢地跨入松鹤堂。
周小山站在回廊上,好奇地朝着厅内瞄了几眼。
窗下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容貌清俊,气质文雅,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商人。
单雪洲正在喝茶,见到晏听潮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迎他。
晏听潮抱了抱拳,“让单大人久等了。怎么还劳单大人大驾亲自送马车过来。”
这位陆海商行的主人原本是单太傅创办的慧庐书院里收留的孤儿,因天资过人,才干出众,被单太傅收为养子。后来他背靠贤王府,将生意做得四通八达,直通海外,渐渐成为扬州首富。
这人生得儒雅清俊,丝毫没有一丝铜臭气,平素也喜做读书人打扮,还在朝中捐了一个功名,所以晏听潮也就投其所好地称呼他单大人。
单雪洲笑吟吟地解释,“说来也巧,我在王府门口,恰巧碰见殿下交代下人给公子送马车,我刚好有事要来找晏公子,这就顺便送来了。”
“单大人请坐吧。”
单雪洲重新落了座,好奇问道:“殿下怎么用上了公子的马车?”
晏听潮为难道:“这……还是请单大人回去问殿下吧。我不方便讲。”
李瓒交代了遇刺的事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晏听潮推给李瓒,是担心和李瓒那边编的故事对不上。
单雪洲略有点尴尬,转而问起今年的香雪膏怎么只有两车。
晏听潮叹口气,解释了缘由。
单雪洲听到李美娘被火烧死,急得变了脸色,“你是说,香雪膏就只有两车,再也没有了?”
晏听潮点头,“对,丹华铺里仅有的两车香雪膏,我从官府手里高价买下全都运了过来。”
单雪洲急得脸色发白,额头出汗,“这如何是好,我和北戎那边定好的条约。”
晏听潮忙道:“单大人也不必焦虑。宽限一个月,我会把剩下的香雪膏做出来。我有香雪膏的方子。”
单雪洲又惊又喜,“当真?”
“自然是真的。”
“如此甚好。那两车香雪膏我先让人运走。等余下的凑齐了你再送来。”
送走单雪洲,晏听潮叫了晏七,悄声吩咐:“你派人跟着那两车香雪膏。我感觉单雪洲的反应有点不正常,做不成买卖,退钱便是。北戎人又不会吃了他,为何他一听没有香雪膏就急得面目失色,像天塌了一样。”
晏七道:“公子,其实我早就觉得这事不对劲。但是大公子吩咐的差事,我也不敢多问。你想,北戎和大周交恶多年,老贤王还被北戎人砍断一臂,单雪洲身为老太傅的养子,实在不该再和北戎人做生意。陆海商行的生意做得四通八达,他家财万贯,不至于还惦记着这点钱吧?”
晏听潮眸光渐沉,“不仅他和北戎人做生意很奇怪,我大哥帮着他掩耳盗铃也很奇怪。所以你派人去盯着,看看这香雪膏,到底是不是卖给了北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