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4

这片大陆一直往西而去,走到尽头是连绵成垣看不到边际的雪峰。没有人知道雪峰的那边是什么,也从来没有人走过去。

雪峰化成涓涓细流慢慢汇成大江从山峰之间奔腾东行。

流经西南夏国再到宁国和陈国。

大江到了宁、陈两国交界这一段,横埂在两国之间,江面开阔达二百余丈。最窄处便是宁国的荆州城和陈国泉州城临江对峙。

荆州依山而建。城墙蜿蜒盘旋于山体之上,据险设点。像一条巨龙牢牢将身后的宁国城池护卫于怀中。

荆州往北,去京城方向的十五城均为平原,乃宁国粮仓。大江的支流流行平原灌溉着这一方沃土,加之气候温和,这里物产富饶,宁国百分之八十的粮蔬都产自于此。

陈国如果破了荆州城,便可**取下这十五座城池,大伤宁国元气。所以荆州是宁国的南方门户,军事重地。

南方荆州,西面安南,这两座城池是宁国的东南两座大门。守住它们才能确保宁国的安全。

荆州东面临江的山崖往后退却,形成一座天然的港湾。

左翼军单独建有一支水军,营寨便设立在此。

水军营寨距离荆州的南城门不过五里水路,进可攻退可守。加之荆州地形形成的天然险要。使得多年前陈国军队渡过大江之后,护国长公主的驸马战死城前,陈军也久久没能攻下整座荆州城。反而因为战事的持久拖疲了军队,又被王太尉率领的军队打退,陈军战败退回了大江对岸的泉州城。

此时玉兔初升,星稀云疏,大江沉沉东去。

一队兵士步履齐整一丝不苟地交换口令进行换防。

南城门西处山崖城墙垛口处站立着一位年轻将军。

黑衣软甲紧紧包裹着他修长的身躯。刀刻般深邃的五官,脸上一双眸子闪若寒星,棱角分明的嘴抿出一丝淡然笑意。

他远远眺望着大江之南。眼神似已越过宽敞的江面一穷对岸风景。

月光隐约下,江水南岸赫然有密密的船影。他手扶墙垛,手指轻轻敲打着。城下汉水惊涛拍崖,也拍乱了他的思绪。

两年来皇帝日渐衰弱,入冬之后据说病情更重,早朝已经停了整整一个月。朝中政事都是由两位丞相辅佐太子打理。

京城的局势无声无息中就变得紧张。陈国多年来苦苦操练水师,怕是等这一时机很久了。一旦宁国皇帝病然,陈国便会集结军队渡江攻城。

他身后不远处散立着几位青衣软甲的侍卫。身边一名侍卫垂手肃立在他身后,侍卫轻声道:“少爷,夜已深了,早些歇息吧。”

若是从前,他必然冷冷瞧上一眼便不再理会。而这两年来,他轻皱下眉,喜怒早已消散于无形,再望向静月旁那颗最亮的星星。脑中自然闪过一双眼睛。目光已转得温柔:“两年了,阿萝,你过得还好吗?”

刘珏当日一怒平了王家布在顺河镇的山寨,又接了南行剿匪的旨意。暗中却接到父亲的密令,让他到了荆州便驻扎下来,皇帝一旦病逝,便伺机夺了左翼军的军权。

除了从兵部挑选的三百精兵外,刘珏一路南下,召集的府军多达五千人。但是府军不比正规军,良莠不齐。

这些府军初见刘珏觉得他颇有些玩世不恭,又不想离家奔走于山林间,颇有怨言。刘珏也不着急操练他们。带着人马从顺河镇往南横扫了十五座城池间的三百大山,**平了数十处山寨。所到之处连城中小贼都不再嚣张。又锁了数名贪官进京,把南方平整得清清爽爽。

他为人大方,府军们得到的饷银竟比在地方时多出几倍。缴获的贼赃自己不拿一文,全分给了士兵们。

他身边带着一队乌衣骑,六十人,打仗随着刘珏冲锋在前,个个如下山猛虎。直接以行动在府军们心里树了榜样。

府军们觉得跟着这位皇亲世子爷前途大为光明。五千人马军纪严肃,所经之处都极受当地百姓欢迎。府军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激动。

两年来,这支府军渐渐地被刘珏收拢了人心。军纪严明,赏罚分明。渐渐被他打造成铁板一块。

听说刘珏带领他们要驻扎在荆州,协助城防,抵抗陈国。府军们更是兴奋。于是随刘珏南下,在荆州驻扎。

荆州城于是形成了很奇怪的驻军格局。

左翼军的帅府设在城中。主帅是王太尉的亲侄,大将军王朗。

城中同时又建了个将军府。刘珏一掷万金,买下了城中一处跑海运的富商大宅。对外说是他的私宅,可是他一路召集的府军们前来议事,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平匪军议事之处。

刘珏又有个南方巡察使的官职。一进荆州城,便压了荆州府尹衙门一头。不到三个月工夫,他便接管了荆州的城防,和城内的治安。府尹倒成了他的下属一般。将军府也变相地成为荆州政务处理的中心。

左翼军帅府在荆州。自然对刘珏的做法感觉不满。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家地盘上来了只抢食的老虎。

可是刘珏笑眯眯一句话:“王将军的军队虽驻防于此。皇上明令军队不可干涉地方政务。本将军奉皇令平匪,监察地方吏治,和将军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左翼军在城中有需要地方相助的地方,我会积极配合。”

同时他治军严谨,平匪的军队驻扎在左翼军军营旁边,从不招惹是非。竟让王朗拿不到刘珏的半点错处,郁闷的连连密信报给王太尉知晓。

京城太尉府。

王太尉狠狠将荆州来信拍在案几上,咬牙说道:“老夫真是后悔!原以为刘珏只是个走马弄鹰的公子哥,在京城也素有混世小魔王的诨号,读了几本兵书,只会纸上谈兵而已。没想到他竟然有几分手段。”

幕僚进言道:“大人,不能再让平南将军嚣张下去。时日久了,恐怕他在左翼中的势力越来越强。顾相的儿子在水军里的威望也不低,他和刘珏的关系素来交好。顾相又是四皇子的岳父,大人不可不防。”

王太尉沉思片刻道:“明日老夫便进宫向皇上进言。”

皇宫中,皇帝的精神更加差了。王太尉说了良久,皇帝却又问道:“朕神思恍惚,太尉再细细说来。”

王太尉耐着性子再重复说了一遍。

皇帝便看向顾相和李相问道:“两位丞相的意见呢?”

顾相进言道:“荆州乃国之南大门,军地要冲。军务政务都不能废。平南将军除了剿匪还兼顾督查南方吏治。平南将军进驻荆州处理地方事务,这和驻军没有冲突吧?”

刘珏是他女婿,李相便也附和道:“臣也以为,吏治和军务并无冲突。”

皇帝病了,太子接手了不少政务。皇帝便温和地望着太子:“太子觉得呢?”

太子看看皇帝又看了眼太尉,便答道:“父皇不如下道旨意给平南将军,嘱他不得干涉驻军军务。”

王太尉急道:“皇上,还是让平南将军驻防城外为妥。”

皇上诧异地说道:“难道太尉觉得太子所言不妥?”

王太尉气结。

皇上便道:“就照太子的意思,传旨给平南将军,嘱他不得干涉左翼军军务。专心平匪,督查吏治。太尉觉得如何?”

王太尉被堵得说不话来,草草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没走多远,便听到身后太子的呼唤。王太尉耐着性子回头,见太子匆匆行来,不免板起脸教训:“太子自做主张,实为不智!”

太子一愣,脸上露出不高兴来:“舅舅指责鉴儿,难道鉴儿让皇上给平南将军下旨不妥吗?有了这道旨意,刘珏就不敢插手左翼军了。”

王太尉讥道:“不敢?刘珏在城中以处理吏治为名,掣肘左翼军,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太子今后再有什么主张,不妨先问问燕回再说。”说完拂袖而去。

太子脸一阵抽搐,咬牙说道:“事事问她?难道孤竟不如一介妇人!”

回到东宫,太子气不过与李青蕾说起此事。青蕾柔声劝道:“臣妾不懂朝堂之事,这些也不该是深宫妇人该懂该议的。臣妾只知服侍好殿下就行啦。在臣妾眼里,殿下便是天。殿下说什么,臣妾听从便是。”

“蕾儿说的对,深宫妇人就不该妄议朝政。”太子欣慰不已,伸手握住了她轻叹道:“太子妃聪慧,孤不是不知道。孤却不喜欢。”

王燕回听得今日之事,忍不住找到太子:“殿下,父亲也是为了你着想。四皇弟在安南,右翼军都是安清王的老部下,必须提防着。如果刘珏再夺了左翼军的兵权。他父子二人如果要夺皇位,或者扶持四皇弟,殿下怎么办?”

太子闻言却反问道:“照你这么说,舅舅手掌全国兵权,他也有可能篡位了?”

王燕回气得脸色发白。

太子盯着她,突然觉得心情大好:“你不是能言会道吗?也有答不出来的时候啊?”

王燕回大怒:“我爹也是你的亲舅舅。为的还不是你?”

太子又一下子心虚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太尉是否草木皆兵了。”

王燕回淡淡说道:“希望是我父多虑吧。”

她回到寝宫,对明心感叹道:“太子心性不坚。前些日子觉得我说的对,今日被李良媛撺掇几句,对我王家又起了猜忌之心。这片天下若是一直安宁,他守成足矣。若是安清王父子真起了忌心,没有我王氏一族助他,他坐不稳江山。”

明心轻声说道:“太子妃,你难道就放任殿下不管吗?”

王燕回苦笑道:“忠言逆耳。皇上病着,太子这些日子协理朝政,做的顺手,只觉得自己什么事都是对的。父亲不过是说了他几句,他便不高兴了。好在我王家权势还在,有什么事我会和父亲商量,由着太子去吧。”

刘珏站在城墙垛口,任江风撩起衣袍。

他的思绪也随风蔓延开去。

一路南行,他几乎翻遍了南方诸城也没找到阿萝的踪迹。他百思不得其解,回想了千百遍终于肯定阿萝又回到了京城。

对,她一定是回到了京城。任由他将南方翻了个遍。这个聪明狡猾的丫头。刘珏笑了。

他想,阿萝必定先藏在京城的某处。现在他受令要谋划夺取左翼军。随着皇帝的病情日益严重,京城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刘珏无法从荆州抽身,他觉得就算现在知道了阿萝的下落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如果找到她成亲,将她留在京城王府,自己倒多了挂念。于是刘珏让鸽组一旦发现阿萝的踪迹便出动乌衣骑的高手暗中盯着,不让她离了自己的掌控。

刘珏倒是很佩服阿萝,小小年纪便能带着母亲婢女一起逃跑,而且胆大地敢放火烧桥。计划周密,瞒过了这许多人。

然而两年来鸽组也没有探听到阿萝的消息。刘珏气恼不已。京城能有多大?这丫头难不成能遁地?

每每鸽组回报无讯息,他便黯然,又得意阿萝居然能躲上这么久不露端倪。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

刘英抬眼望向刘珏在寒风中标枪般挺直的背脊,试着又劝了一回:“少爷,已是寒冬时节,早点出府歇着吧!”

这时城墙上一名乌衣骑大步行来,将刚收到的鸽组密信交给了刘珏:“鸽组探到了三小姐的下落。”

刘珏呆了呆,接过密信时忍不住深吸了几口凛冽的空气,这才展开了手里的密信:“程箐,荆州户籍。夫妻二人携母前往荆州。其母面纱遮容,脸有伤痕。其妻酷似丫头小玉。其人擅厨艺,曾在南方三城最大的酒楼当过大厨。双目已得三小姐十分神采。”

刘珏细细读了两遍,蓦地想起阿萝那双流光溢彩的清亮眼眸。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笑容:“回府喝两盅热酒,天真的凉了。”

刘英不敢多问,跟着他回了将军府。

酒烫得正好,香醇的味道在后院弥漫。刘珏连饮数杯,挑眉望向刘英:“你也喝两杯吧!”

刘英谢过他,端过一杯饮下。耳边突响起刘珏的笑声:““子离,你知道吗?阿萝来荆州了!她没有选择去你的封地,她来了,来荆州了!”

刘英回头一看,自家少爷抱着院子里的花树孩子般的傻笑,他一口酒便喷了出来。他惊疑不定地望着刘珏,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李三小姐居然来了荆州?

“酒来!”刘珏回头喊了声。

刘英拿起一壶酒扔了过去。

刘珏一手执壶,从腰间抽出佩剑,舞得酣畅淋漓。

许久没见到的笑意从他脸上身上散发开来,刘英瞧着瞧着,眼睛蓦然湿润。这一夜,刘珏大醉。

刘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刘珏扶上了床榻。

刘珏躺在**望着他还在笑,他闭着眼睛,扯着刘英的衣袖不放:“刘英,你说阿萝见了我会不会又跑掉?”

“不会的,少爷。三小姐必定是知道少爷在荆州,特意来见你的。”

“可是她不要嫁给我。她不是为我来的。”

刘英眼睛一红。六岁时天寒地冻差点死在街边,一碗肉汤唤醒了他的神智,睁开眼看到粉妆玉琢的刘珏眨巴着眼望着他,笑逐颜开地道:“你醒啦?以后跟着我可好?”

那时的刘珏才五岁。从此他就成了刘珏的贴身小跟班。长大了成了乌衣骑青组的首领。

他眼前醉了的刘珏似又回到小时候,生病之时也常这样扯着他的衣袖不停问他:“我梦到母亲了,父王什么时候才打完仗回来看我?”

刘英温言安慰着刘珏:“少爷,三小姐要想躲开你,大可以去璃亲王的封地安南。她却来了荆州啊。”

刘珏听了便阵阵傻笑,笑过后模糊的嘟囔:“她是来找我的,她没有找子离……”

听着刘珏的话,再看到自家少爷英挺的眉间轻皱起愁容,刘英咬牙切齿:“李三小姐,刘英拼了命也要把你留在少爷身边。你若敢再伤我家少爷的心,我就对你不客气!”

远远望见临南城高大的城门楼出现在视线里。小玉高兴地呼道:“到啦,到荆州城了。不知道张妈还好不好?她见了夫人和小姐不知道会乐成什么样呢。”

七姨娘温柔一笑。自从离了相府,心境慢慢开朗起来。这两年游山玩水,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她总是没有白活过。

“娘子,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抛头露面成什么样子?还是为夫亲眼来瞧瞧吧!”轿帘一掀,现出阿萝明月般皎皎的脸。她举止沉静大方,只有一双剔透晶莹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说不出的灵动。

看荆州城巍峨于山间,气势磅礴,她不由赞道:“依山临水果然毓秀钟灵。比起京城另有一番别致。进了城好生游耍一番才是。”

七姨娘嗔怪地瞧她一眼:“一路吃吃喝喝,大手大脚,现在银子无多,你不去赶紧挣钱养家,还顾着玩!”

阿萝一笑,见寒风里飘来零星雪花,她伸手一接怪着嗓子叹道:“可怜我小小年纪,竟要养活一家三口!”

小玉和七姨娘抿嘴直笑。小玉胆子也养得壮了,故意幽怨地说道:“相公难道要妾身抛头露面赚钱养家吗?夫人,小玉的命好苦哇!”

阿萝噗地笑了起来,伸手便呵小玉的痒痒:“死丫头,越来越放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呵得小玉直往七姨娘身边躲去。

一时间马车内嬉笑怒骂闹成了一团。

等到三人闹够,阿萝这才整了整装束,赶着马车直奔城门。

“站住。路引!打哪儿来的?”

马车行至城门处被拦了下来,阿萝心里暗暗称奇,想到荆州城已是宁国边界,和陈国不过一衣带水,便又释然。

她轻松跳下车,对军士一抱拳:“军爷,在下程箐,祖籍在荆州。自幼在京城长大,做点小买卖。年见年关将至,携内子和家母来荆州寻祖认宗。还望图个方便。”

说着便塞了一锭银子过去。

军士见是位俊俏公子,斯文识礼,又懂得人情世故,脸上神色缓和了许多。收了银子笑着回道:“平南将军有令,荆州乃军事重镇,为防陈国奸细混入城中。凡入城者均要登记,公子照规矩行事便可。”

“平南将军?”阿萝心里一惊,刘珏在荆州?她掩饰住心里的紧张,记下籍贯来处姓甚名谁。

一行三人顺利进了城。她心里偷笑,京城城东程府,前些日子去信,福叔夫妇和程安程宁还守着宅子等她回去呢。就算官府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只要不和刘珏正面对上,他不知道自己来了荆州,倒也无妨。

荆州位于大江边上,往来客船行商者众多,水运繁荣。城内街道平整,商铺林立,民居密密层层建在山坡之上,一派繁华热闹。

阿萝坐在车辕前神态自若地观察着。

多年前张妈离府时曾说过,她的儿子在荆州城开了个常乐酒家。前店后家维持生计。

阿萝母女三人住进客栈后。阿萝便独自一人照张妈离下的地址寻了去。

马车拐进小道,沿坡道上行,不一会儿,听到山泉汩汩流出的声音。一竿青旗于树梢枝头处挑出了常乐酒家的字样。

阿萝进了酒家,迎面便看到一个衣着花布大袄系着青色衣裙的老妇人。她眼睛一亮,慢吞吞地走到她身前,含笑说道:“张妈!送一角酒,两碟小菜来。”

张妈银丝白发,精神却是矍铄,怀疑地又偏了偏耳朵,喜色瞬间上了脸。她惊喜地将阿萝从头看到尾,一把拽着她的手将她拉进了酒家后院,福了福道:“三小姐!老婆子没眼花吧?你真的来了荆州!怎的如此打扮?”

阿萝扶着她,笑意盈盈地说道:“张妈,你离府后,相府可有人寻过你?”

张妈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找过呀,说三小姐和七夫人南下游玩,还问我见过你们没有。难道……”

阿萝笑道:“张妈,你待我们好,我就对你说实话。我带着娘和小玉逃出了相府。你不会将我们交给相府吧?”

张妈惊了又惊,斩钉截铁地说道:“走了好哇。夫人留在相府,怕是日子不好过。老婆子哪能干那昧了良心的事。三小姐,夫人和小玉呢?可安置了?”

阿萝心里松懈下来,说道:“她们在客栈里。我前来想托张妈一件事。荆州城我们不熟悉,想托妈妈替我们赁个小院子暂时容身。”

张妈闻言便笑了:“当日离府时,夫人和小姐给了老婆子十两银子。回了荆州老婆子便买下一处小院出租贴补生计。眼下年关将至,租客正巧退房回家过年。三小姐与夫人正好搬去。”

阿萝闻言大喜。

常乐酒家开在半山腰。此时天色尚早,店内尚无客人。张妈赶紧叫来儿子和媳妇,说是租房的客人,便要带阿萝去看看。

这时旁边探出个虎头虎脑小脑袋来,奶声奶声地说道:“我刚才听到了,奶奶喊她三小姐。她明明是个大小子。”

张妈脸色僵了僵,笑骂道:“虎子,别乱说话。”

阿萝见张妈儿子媳妇均是憨厚面相。禁不住逗道:“虎子?你长得像小老虎吗?”

她说着抽出了束发簪子,长发如云般散落,女儿姿态瞬间展现。虎子眼睛一亮:“仙女姐姐!”

一家人给虎子逗得大乐。

张妈这才给儿子媳妇解释道,是先前主家的姑娘,在外行走方便这才换了男装。

阿萝福了福道:“多有打扰,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张妈儿子和媳妇赶紧还了礼。

阿萝摸了摸虎子的头,从怀里拿出一枚小玉佩送了他做见面礼,这才和张妈一起去了院子。

院子离常乐酒家不远。立在山坡尽头,有些偏僻。院子不大,一间主屋,两间厢房。打扫得整整齐齐。

阿萝站在院中,能远迢到荆州城墙,十分满意。当下留了张妈在院里,赶着马车将七姨娘和小玉接了来。

七姨娘在小玉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张妈瞧到她二人愣了愣神,忍不住地红了眼睛,哽咽喊道:“夫人!小玉!”

几人进了院子。

张妈便要给七姨娘行大礼。

七姨娘赶紧扶起她道:“妈妈肯收留我们,已是大恩。我当不得妈妈这一礼。阿萝,你暂代我向妈妈行礼。”

张妈吓得连连扶住阿萝:“受不起,小姐折杀老婆子了。当年若不是夫人送了老婆子十两银子。老婆子哪有银钱置下这处产业。在府中夫人和小姐也对老婆子多为照拂。你们就安心住下便是。我那儿子媳妇都孝顺,不是多嘴之人。”

阿萝细细看了周围。想起可爱的虎子。沉思了会道:“张妈,我们暂且在此住下。你也别常来了。万一被查到踪迹也不至于连累了你一家。你肯收留我们,已是大恩。我有事找你会去酒家,你只当我是寻常客人便罢。安清王世子封了平南将军在荆州驻防,只要寻到船,我们就马上动身离开这里。”

当晚,七姨娘与张妈将这几年的事情一一道来。听得张妈时而紧张时而叹气,又落了不少眼泪。

这厢三人进了城,鸽组的人便暗暗缀着。

刘英接了密报,兴冲冲地带着他手下的乌衣骑,摩拳擦掌便要去城里抓人。

“干什么!”刘珏突然出现厉声喝道。

刘英满面兴奋:“自然是替少爷把人抓回将军府来!”

刘珏板着脸道:“胡闹!一个也不准去!”

刘英委屈地问道:“少爷找了她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她自投罗网。小的带人将她抓回来有什么不对!”

刘珏伸手在他头上狠敲了一记道:“抓回来有什么意思?逼着她答应嫁给我啊?强扭的瓜不甜,明白?”

刘英揉着脑袋气呼呼地说道:“管她愿不愿意。少爷喜欢还由得了她?”

“说你就是个猪脑子,你还不信!”刘珏没好气地说道:“令冥组遣几个高手跟随保护,城门警戒。若是见她一个人出城便罢了,跟着便是。只要七夫人还在城中,不怕她再离开。进了荆州城,她还能走到那儿去?”

刘英这才恍然大悟,猥琐地笑道:“少爷要欲擒故纵是吧?小的明白了。”

等刘英带了人散开,浓浓的思念在刘珏眼底泛滥,他咬牙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来了荆州又想捣鼓些什么。”

想起阿萝的机灵样子,几年来的思念心里翻腾,刘珏嘴角轻勾,漾起迷离恍惚的笑容。

已是隆冬了,荆州城飞着点点雨雪,雪花沾地即化,扑起冷洌清新的气息。呼吸一口,凉意沁入心脾。

阿萝穿着淡青棉袍,挂着自信的笑容,慢慢抬阶而下,四处闲逛。

林立的大小商铺物品丰富,北方的皮货,西南夏国的山产,南方陈国的丝绸绢帛。京城的精巧物件应有尽有。

城中大街上酒楼客栈飞檐重阁,华美繁华。小巷内不经意便探出酒招,开着小巧的酒馆。

阿萝啧啧赞叹。荆州不愧是大码头。它的繁华热闹比起京城又另有一番滋味。街上随处可见南来北往操着各种口音的客商。四下里都是忙碌的搬运货物的马车和脚夫。这种勃勃朝气竟融化了寒冷的天气,荆州热闹能让人情不自禁地忘记这是寒冬时节。

她悠闲自得地逛出了城门,站在码头欣赏这里的商船。

高者有两重楼,长二十余丈,落了帆,码头上船桅林立。

阿萝甚是好奇,如此大船要多少人才能划动,走近细瞧,方看到船甲板之下露出方孔,想象船开动后,众浆自孔里伸出齐齐划动的壮观场面又连声赞叹。

由于荆州是水陆大码头,大江冬季并不结冰封航,寒冷的天气里仍有客船频繁进出港口。只有四下里游弋巡逻的士兵在提醒大家,这里是边境重城。

阿萝上前打听消息,却意外得知,因陈国备军,泉州码头已被陈国封锁。宁国也严令船只渡江。要去陈国,只能顺着大江逆行而上,经由夏国绕道。她大吃一惊,愁上心头。

如此一来,三人绕了远道不说,船资也是不菲。她们现在只能暂时留在荆州,攒银子观望,看渡江何时解禁。

在城里看了半天,荆州城的风景欣赏到了,怎么去赚银子,还要躲着刘珏不让他发现。阿萝越想越头痛。

在京城躲过相府追查后。阿萝对于灯下黑有了充分的感慨。

然而她现在急需攒钱离开。刘珏在荆州意味着她不能去当大厨。更不能去教坊当琴师。那她上哪儿赚银子去呢?去码头当脚夫,却没有那个力气。阿萝再一次深恨自己是女儿家的身份。

闲闲走回城中,阿萝步履沉稳,脑子里却一再转着各种赚钱的念头。

前面几棵大榕树树间支出了一面旗子,上书倚萝酒家。她心道这名字倒是不错,看到酒家二字,又感觉腹中饥火烧得正旺。阿萝抿抿嘴,吞了吞口水,还没吃过荆州街头的地方菜呢,她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酒家建在树旁,一旺泉水从后面山坡淌下,便修成了吊脚楼的式样,底层架空木桩立在坡上岩石间,是木质单檐悬山式建筑。外面架了平台回廊,雕花窗子上蒙了层棉纸,精致古朴。

榕树青绿欲滴遮盖了小半院庭,山泉冲刷下的坡地一色翠意。既挡住了过往行人的窥视坐里面又能看到外面的街景。阿萝一见便喜欢上了这地方。

弹弹落在棉袍上的细密水珠,她含笑走了进去。

刚掀起酒家用来挡寒风的厚重布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店内架上了火盆。主人还细心地扔了几枚橘皮进去,清香四溢。店内墙上零散挂了些字画,一角居然还摆了张琴,布置雅致。阿萝有些好奇,不知道店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可能已过了午时,酒家内人不多。大堂内仅有两三桌客人。

她径直走到一扇窗户旁坐下。不一会儿,一个清婉动听的声音对她说:“公子用茶还是酒菜?”

阿萝一怔,抬头看去,一个二十来岁的清秀女子笑容可掬地瞧着她:“你是老板娘?”

“小店正是盈秀所开。”

盈秀?阿萝笑了:“好名字。”

她心里对这个开店的女子有了几分好感,笑容不由得加深了:“在下初来临南,可烦盈秀姑娘推荐一下店中菜品?捡拿手的配个两三样便行,再热两角酒。”

盈秀心漏跳了一拍,眼前的这位公子温柔询问中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荆州城何时来了这么位翩翩浊世的公子?比起旁边那块冰,这位公子的笑容便似春花绽放了,她不由自主往旁边瞧去。

阿萝见盈秀有些发愣,眼睛往一边看,也顺着瞟去一眼,心里暗暗称奇。人说京城五公子是人中龙凤,荆州居然也有此人才。她随便走进一处酒家,就遇着一个不输那几个的俊美男子。

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那位年轻男子也侧过头来,看了盈秀一眼。

盈秀微微有些脸红,却轻轻摇了摇头。

年轻男子看着阿萝,也是一怔,心里暗暗赞道,好个玉雕般的公子!

阿萝与那人眼光一触,饶是店内火盆融融,竟感觉到冰凉的寒气吹来。她微皱了下眉。浮上笑容又对盈秀道:“老板娘可是没听清?只需两三小菜,两角热酒。”

盈秀脸一下子红了,忙道:“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准备。”

她快步往柜台行去,口中利落地吩咐伙计。

见她脸红,阿萝不禁偷笑。自己居然还能让女子失态,回家之后又能对着小玉炫耀一番了。

不多时盈秀亲自从小二手中接过托盘,轻轻摆下三样小菜,两角热酒。她轻声说道:“这是清炒冬笋、焖兔肉,油爆小河鱼。都是本地物产,酒是盈秀亲手醇制,名唤离人醉。冬天烫热了酒香更浓。只是这酒后劲绵长,公子切勿贪杯。”

阿萝听得直咽口水,她很是惊喜,这个倚萝酒家看到是进对了,不由对盈秀也生了几分兴趣,问道:“在下头一次来荆州。老板娘与我说说这本地物产可好?”

盈秀的眼风往旁边那位年轻男子身上一转,笑道:“公子有此雅兴,店里客人也不多,我便和公子说说。”

“这位公子请了。听说你是头回来荆州。如若不嫌弃,在下与你介绍一番?”

阿萝一看,是那个年轻男子在插话。

她往盈秀微红的脸上看过去,见她有些羞恼,又有些欢喜,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这两人分明彼此有意。冰块男不愿意让盈秀和自己这种年轻男子说话,所以横插一杠。她笑道:“好啊,在下初来临南,原来这里的人竟如此热情。”

她话一出口,盈秀脸上红晕更深,匆匆道:“二位公子宽坐,盈秀还有客人要招呼。”说罢快步离开。

冰块男坐下道:“在下顾天翔,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阿萝心里一惊,原来他就是京城五公子之一,当朝右相之子顾天翔!听说他一直在荆州军中任职,难怪在这里遇到他。

阿萝暗生警觉,她绝不能让顾天翔识破自己的行藏,微笑着说道:“在下程箐,京城长大,祖籍在荆州。年关将至,特意陪着家母回来寻祖认宗。我第一次来荆州,对当地的风土人情甚是好奇。顾公子请坐,不如咱们边吃边聊可好?”

她说完替顾天翔倒了一杯酒,自然的挟了筷菜吃了。

菜一入口,满口留香。她的肚子更饿,不由多吃了几口。见顾天翔没有动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阿萝心里有点慌神,强装镇定笑着说道:“逛了一天,腹中饥饿。顾兄别见怪。”

顾天翔端起酒杯饮下酒后慢慢说道:“我便与公子说说这几道菜的特点吧。冬笋清炒,这冬笋发现甚是不易。冬季竹笋埋在地底并不露头,需得有经验的山民看准了才能找着,没有经验的人挖上一天也未必能挖出一根来,听说有种法子是瞧竹梢影,竹梢头垂直对准的地方会有笋,但也并非每枝竹梢头下都有笋。此笋清香甜脆,清炒为上。”

阿萝连连点头,吃了几片笋,的确清香甜脆,听得这般趣事心里高兴,敬了顾天翔一杯。瞪着眼睛听他继续。

顾天翔触到阿萝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不由一怔,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他走过来搭话一是瞧着阿萝人物风流不喜欢让盈秀靠近她。二是近来两国局势日趋紧张,听她说初来临南,便有心探探虚实。

他饮了口酒又慢慢道:“兔肉到处都有,荆州的兔子却不一般。要捉到这种山间野兔实是不易,它个头较一般兔子小,找到兔穴却不能下手,留下记号后往附近一寻,两米距离内还能发现两处小洞。得封实了,再在一处洞口放烟熏出,张网以待,若是封洞时惊了兔子,没等你设好网,便飞快逃离,所以一般捉只兔子往往两三人前行。”

阿萝笑道:“原来狡兔真的是有三窟啊,不知道若是公子这类习武之人能轻易捉到兔子吗?”

顾天翔一凛,心道,难道她认得我?知道我会功夫?他心里存了疑惑,凡事总有点多想。便一语双全地说道:“如果让我去捉兔子,再狡猾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阿萝觉得他话中有话,此时又想不明白,笑着道:“顾公子捉兔子那是大材小用了。这个油爆小河鱼又有什么来头?”

顾天翔一番试探的话被阿萝轻描淡写就化开了,心里疑惑更重,这个面如冠玉,举止自若的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呢?他长年待在军中,身上不自然便带有煞气,寻常人被他冷眼一瞟,早吓得抖不清楚话,眼前这位一双眼睛晶莹灵活,却明显没有内力。他是什么来头,竟无视自己逼人的气势呢?

顾天翔存了心思要盘盘阿萝的底。当下接着道:“这种小河鱼又叫岩鱼,用网是捕不到的,得晚上穿了水靠下到浅水,水面以灯笼照明,趁鱼吸在岩石上休息时眼疾手快才一只只捉了。白天它在水里游动从不静止,加之细如手指,难以捕捉。”

顾天翔对荆州的特产了如指掌,他的心思必然细密。阿萝心里暗道。

她哦了一声做恍悟状。见话说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顾天翔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阿萝又有些紧张起来。

难道顾天翔认出了自己?应该不可能吧?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且相府对外仍声称自己是陪着母亲在庵里静养。顾天翔应该不知道自己逃离相府的事情。

冬季衣裳厚,脖颈被围得严严实实,看不到男子喉结。同时也掩饰住了女子的窈窕身材。自己长时间在外扮男子,早没了一般女儿家的扭捏。

那么他缠着自己说话是为了什么?为了老板娘吗?可是盈秀早就避到了后堂,上菜都交给了小二。

她不知道顾天翔出于什么目的要与自己攀谈,但他是南军水军统领,自有几分能耐。阿萝也上了心,见他不走,也找吃的趣闻说。她厨艺高明,说起吃的来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俨然就是个酷爱美食的老饕。

顾天翔越发惊诧。

程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却见多识广。她所说的好些菜肴不是寻常人家能吃到的。且天南地北的菜品似乎都亲口品尝过一般。他小心问道:“小兄弟似乎走过很多地方?见识渊博得很,着实令在下佩服!”

阿萝轻笑着说道:“在下好吃,有些也只是听说而已,说与兄台乐乐便罢。”

“我很喜欢听公子闲谈趣事,不知公子可愿与在下多坐一会儿?这样的天气,能遇上公子这样人才灵秀,谈吐不凡之人端是一件乐事。”

阿萝想,要不是知道你的身份,我早抬脚走了,现在她却是不敢。反正闲也是闲着,聊天嘛,我肚子里的货多着呢,一天一夜都说不完。说不定聊得高兴了,还能多知些城中情况。

当下阿萝与顾天翔从天上飞的聊到水里游的,各国风情物产趣闻无一不谈。

顾天翔眼睛越听越亮,眼底的冷意慢慢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与佩服。

不管他怎么绕话,阿萝始终坦****的和他对视。她对京城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一口京城俚语说得流利亲切,顾天翔终于相信程箐不是敌国细作,朗声笑道:“与兄弟甚是投缘,不知兄弟还能在荆州停留多久。如果时日还长,我再回请兄弟饮酒。”

阿萝喝了离人醉也有几分醺醺然,她松了口气暗笑,由公子、兄台变成了小兄弟,还要请她喝酒,看来顾天翔对自己打消疑心了。

顾天翔问起她京城的情况,敢情是想探她的来历是否属实。阿萝想起入城时填的登记,她心道,他先前缠着自己闲聊,该不是把自己当成敌国奸细在盘问吧。

顾天翔消了疑心,阿萝见他绝无怀疑自己是相府三小姐的身份,也放下心来。再聊起天来就自然多了。

顾天翔松了心里的戒备,除了军事绝口不谈,倒是越来越喜欢阿萝的爽朗见解。看看天色不知不觉竟有些晚了,慢起身抱拳道:“天翔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有空再与小兄弟把酒言欢。”

阿萝笑着拱手回礼,离开酒家回了住所。

将军府内,刘英正在回禀阿萝的行踪:“三小姐在城里逛了很久,又在南门外的码头上徘徊了很久,还打听去陈国的船只。”

“宁陈两国封航,三小姐看起来有些失望。就离开了码头。”

“然后呢?”

刘英有些迟疑,刘珏回头怒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刘英忙道:“午时她进了倚萝酒家,与天翊将军见了面,同桌饮酒相谈甚欢。未时末牌才离开。之后天翊将军回了兵营,三小姐回了城边的院子。”

“她什么时候认识顾天翔了?随随便便就和男人喝酒聊天,那像相府千金!”刘珏有些吃味,又觉得诧异:“以天翔的眼力就没发现她是女扮男装?”

“这个……”刘英又有些迟疑。

刘珏奇道:“她的变化很大吗?鸽组画来图像脸长开了些,眼睛还是如从前一般,不然也不会将她认出来。”

“少爷,据鸽组报来消息说,三小姐的谈吐举止和男子相同。冬季穿着棉袍又不露脖颈,不是有心人,确实很容易认为她是个长得美丽一些的年轻公子。”

刘珏轻叹一声:“知道了,跟着她便是。若是再与天翔将军会面,令鸽组的人离远一点,切记别让天翔发现了。”

他定定地看向窗外。院内墙角一株寒梅绽放,水池旁水仙吐芳。院中却种了几棵高大的海棠,用轻纱笼着,树下升了火盆,在冬日反季暖出了满树艳红的花朵。白雪红花,煞是美丽。

他望着海棠便想起了那年春日的桃花宴。

“那天搅了她看花赏景,惹她大怒。她是极喜欢花的。她离开后我去了次相府棠园。院子天井里就有一株海棠。李相说她们母女是为了那株海棠花才搬到偏远的相府角落里住着的。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她,应该很喜欢海棠吧。”刘珏痴痴地出了会神。吩咐刘英:“你去趟水军营寨,告说顾将军,我请他军务完后过府饮酒赏花。”

顾天翔走进将军府内院,眼前一亮。

院子里掌了灯,升起数个大火盆,几树海棠被暖气熏得越发娇艳。树上的纱罩已经取了,灯光映衬下,大红的花朵在雪地里像火焰般燃烧,美丽异常。

刘珏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喝酒,望着花树出神。

顾天翔大步走过去,坐在花树下倒了杯酒喝。酒一入口,他便皱了皱眉,忍不住道:“倚萝酒家的离人醉?”

刘珏故作惊叹的扬了扬眉:“稀罕!顾大公子到我这里来还是第一次主动开口!这酒买得值了!”

顾天翔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当我真不知道有人在酒家外窥视?原来是你的人。我本来还以为是那个程公子的手下。”

刘珏嘻嘻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乌衣骑那帮人也不瞧瞧跟踪的是谁,遇到你就该躲远一点。”

“你觉得那个程公子有问题?他的确是京城人氏,聊了半天,我没听出有什么破绽。”顾天翔反问道。

顾天翔板着脸,冰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刘珏就是如此,时不时表情夸张得逗他直乐。他没有回答,一口饮尽杯里的酒。这酒真好,暖热后醇香四溢,他有些羡慕刘珏太会享受了,大冬天的还能把花园收拾得这么漂亮。

“在隆冬捂开这些花还真费了些精神。好在终于开花了。”刘珏着迷地瞧着满树红花喃喃说道。

顾天翔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喝着离人醉。

他幼时和刘珏与皇子们一起做过两年伴读,刘珏淘气活泼,他内向沉静。身份不同,他牢记父亲告诫,心里却是极慕刘珏天马行空,想干嘛就干嘛的性子。加之刘珏热情,他愿意跟着他,两个人倒是交好。现在都待在临南城里时不时聚着喝酒聊天,也逍遥快活。他向来话少,刘珏时常嬉皮笑脸没人陪也能自得其乐。两人聚一起久了也就习惯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沉默少语了。

“呀!这离人醉果然好酒,好名字!我倒有几分醉了。天翔,你今天见着那位程公子怎么会笑了六次?”

刘珏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刘英侍立在一旁听了直摇头,嘀咕道:“少爷一遇到三小姐的事就不冷静了。扯半天顾将军不搭话,他心里早急得跟什么似的了。”

果然,顾天翔没说话,慢条斯理的喝酒,半晌方才慢吞吞地问道:“你好男风?”

刘珏一口酒便呛了出来,俊脸咳得通红。他拍着胸口等一口气顺了,这才睥睨着顾天翔道:“对啊,那双眼睛像极了阿萝。唉,我南行两年,有两年没见到她了。”

顾天翔恍然大悟。忍不住皱了皱眉苦笑道:“你再思念李三小姐,也不至连眼睛长得像她的男人都不放过吧?那位程公子不是敌国细作,谈吐不俗,怕是不会允了你。”

“是啊。所以跟了他半天,也没想好下不下手。爷好男风若是传了出去,李家三小姐恐怕会悔婚。不过,弄进将军府让爷瞅着他的眼睛解解相思之苦,也不错。你说是吧?”刘珏瞧着一朵海棠花给寒风吹得微微颤抖,戏谑地说道。

顾天翔想起程箐不仅觉得可惜。这般人物咋就倒霉到长了双相似的眼睛呢。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你也会叹气?肯对她笑,为她叹气,才认识就这样,你不会和哥哥我抢吧?”刘珏调笑道。

“真要和我抢啊?”刘珏呆了呆。手里一紧,杯中酒晃了晃。

顾天翔有几分好笑,也有几分心疼。刘珏虽说比他大上一岁,从小却是他照顾刘珏多些。他便多说了几句对阿萝的印象:“程公子生得极俊,五官似用玉雕出来似的。看似柔弱,胆子却不小。旁人见着我总会退缩几分,他却神情自如,谈吐不俗。难得遇着这样的俊彦人物啊。”

“这是我听你评价别人最多的一次。而且一个劲儿说她好。”刘珏有些闷闷不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极想从顾天翔嘴里听到阿萝的消息。听到了,又不舒服。

“我正想去拜访他,与他把酒言欢呢。”顾天翔淡淡地又加了把火。

刘珏心里哼了一声,一丝邪邪的笑容勾上了嘴角:“哦,这就告诉你,她经常去西城的常乐酒家。”

顾天翔感觉不对,刘珏应该生气才是。竟似鼓励他去找程箐似的。他默默饮完杯中酒,站起身道:“哦?我一定会去。时辰不早,我回营寨了。”

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刘珏低低笑道:“酿离人醉的佳人这时应该又在抚琴了。呀,飘雪了。刘英,记得给天翔将军带上油伞。”

刘英忍住笑道:“将军,这边请。”

顾天翔背一僵,回头瞪了刘珏一眼:“你别乱打盈秀的主意!”

刘珏又是一声轻笑:“我说顾将军啊。喜欢就喜欢呗,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天天去酒家喝闷酒,就能喝回家当老婆了?”

顾天翔气结,板着脸一言不发离开了将军府。

刘珏大笑。他心里总算舒服一点了。

细碎地小雪花越下越密。他静坐了会儿喃喃自语道:“这雪看来会下一夜,不知常乐酒家可也有暖热了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