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玉勒雕鞍知春还(二)

知夏姑姑终于没再碍他们的眼。

阿原对景辞代她受下的那一鞭颇是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太过窝囊。但这一着显然很有成效,知夏姑姑为景辞煮好清粥后便悄然离开,也不晓得是恨景辞有了娘子忘了娘,还是不想看到阿原小人得志的嚣张模样。

景辞并未太在意知夏姑姑的离去,又或者,他天性如此,根本不屑把真正的想法显露半分。就像他再怎么喜欢阿原,待她也常是冷冷淡淡,——除了这一晚。

不再像前一夜那般生涩,她固然食髓知味,渐渐领悟当日的原大小姐周旋于众多俊秀男子间觅得的乐趣,而景辞的眼底也无法再保持原来的清明冷静。

她魄**神驰,恣情纵意,他终究也免不了情难自控,随之推波助澜,渐渐也不知到底谁迷失于谁的怀抱。

也许,这已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他们两情相悦,又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往后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他们都将相伴一处,到鸡皮鹤发,到子孙满堂。

锦衾绣帷之中,欢浓情重之际,阿原喘息着说道:“阿辞,咱们回京后,第一要紧之事,就是赶紧查清左言希之案!”

景辞专注于身下盛放如菡萏的女子,低问:“为何忽然提他?”

阿原道:“我要你长命百岁,真正与我百年好合。我怕你错过最合适的好大夫……哎……”

未及说完,她已被蓦然迅猛的力道激得惊呼一声,纤长的十指扯紧了垫褥。她似被一层紧似一层的巨浪托到了高高掀上天空的浪峰,整个人都已飘浮起来,在失重的状态里昏黑着,晕眩着,不由自主地探索着那深切更深切的愉悦。

半晌,阿原才能睁开眼,虚浮地喘息着,微笑看她的夫婿。

景辞黑眸如潭,看似淡漠,却始终不曾从她绯红的面庞移开分毫。他的额上有汗珠涔涔滑下,一颗两颗地凝于他入鬓的眉和浓黑的睫。

阿原抬手替他擦拭时,景辞忽伏身抱住她,细密的汗珠便蹭到了她的脖颈。

阿原只觉二人肌肤相贴,宛若血肉交融,愈发欢喜不尽,低低道:“阿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景辞阖着眼,许久方答道:“知道了!”

阿原哑然失笑。

好吧,这辈子看来是不能指望从他口中听到情真意切的绵绵情话了。

这夜纠缠得久了,未免就不够节制;不够节制,便觉情长夜短。何况没有知夏姑姑的白眼,便是磨蹭到日上三竿也无人催促。

景辞向来很自律,只是遇到很不自律的阿原,便只剩了在屋内边喝茶边等她起床。

至于他有没有不时走过去,瞧几眼酣睡的阿原,有没有不时为她掖下衾被,阿原就不知道了。

阿原只知道他们吃了午饭才能离开,赶到京城时差点错过时辰,被关在城门外。

但也许再在城外待上一晚也没什么不好。

到了京城,她不得不回原府了。

与其迫不及待跟景辞回端侯府,看知夏姑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如先回去和母亲商议,赶紧跟景辞把亲事办了。待她成了端侯府的主母,跟知夏姑姑的千般仇怨,化解或解决起来也能名正言顺,不至于落人话柄。

端侯府在城外,景辞便不用进城,只目送她下车。

临行,阿原又殷殷道:“阿辞,相救左言希的同时,你千万记得调理好身子。天底下多少人不看好咱们的亲事,认定我浪**,认定你病重,成亲便是个笑话,可咱们偏偏要快快乐乐活上一世,让那些笑掉大牙的人,惊掉下巴!”

景辞没有回答,只向她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去,莫误了入城的时辰。

阿原紧盯着他,直到看清他唇角若有若无的一抹笑弧,方才放下心来,带着小坏转身离去。

景辞的性情很可恶,一如初见时那般可恶。但他们来日方长,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候来适应彼此的性情。他终究会视她为最知心的妻子和爱人,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惜,她终未能看到,她的背影消逝后,景辞越来越幽暗的眸光。

像此刻越来越黑沉的天色,更像半年多前那个没有星月、只有狼群相伴的荒野之夜。

慢慢放下帘子时,景辞的手禁不住地颤抖。

眼前纯然的漆黑里,他眼前似乎又有无数野狼的眼睛碧荧荧地闪动。此起彼此的狼嗥声便又回旋在耳边,子夜噩梦般挥之不去。足筋被挑断的痛楚里,另一处的痛楚更加槌心刺骨。

他慢慢抱住肩,唇间低而冷地唤出那个不知多久没唤起过的名字:“眠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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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府。

管事和侍从们将阿原迎进去,并不热烈,更不疏冷,言行恭谨而自然,仿佛她根本不曾逃婚,根本不曾一去数月杳无行踪,只是去赴了某公子的筵席,如今酒足饭饱,兴尽而返。

阿原走向她陌生的卧房,远远便看到窗扇上映出的原夫人等候着的身影。那身影同样曾经陌生,但分开一段时间再聚首,又似乎很熟悉。

阿原凝视那身影,眼底便有些发热。

“小姐!”

小鹿听着小坏的唳鸣,已欢快地迎上前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笑道:“你可回来了!我们下午就到了,夫人已经看了几回天色,傍晚又问了最近你爱吃什么菜,令人预备了晚膳,就等你回来了!”

她凑到阿原耳边,悄声道:“我跟夫人说,你最爱吃端侯做的饭菜,最爱和端侯一起住,夫人便说,那指不定今晚都回不来。不过说也奇怪,夫人说这话时,好像并不太开心。”

阿原怔了怔,“是么?”

她缓步走进去时,原夫人已听得外面动静,快步迎了过来,恰在门槛间将她接到,面容上的殷切冀盼之色,迅速被恰如其分的温婉慈爱替代。她微笑道:“阿原,你可回来了!”

阿原有些羞窘,说道:“路上有事耽搁了下,反而回来得晚了,让母亲记挂了!”

原夫人道:“不妨不妨,便是没事,多与端侯相处相处,也是好事。早些熟悉了,成亲后也就更容易夫妻融洽。”

阿原红着脸,却笑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原夫人点头,“一路奔波着,大约也累了吧?走,咱们娘俩先去吃晚饭,待会儿便早些休息,明天上午我陪你入宫见驾吧!”

阿原一惊,“入宫?”

原夫人一边牵她手走向花厅,一边微笑道:“你的亲事,原是皇上钦赐。你这一逃婚,知道的,说你是伤病未愈,一时糊涂;那不知道的,指不定就能参你个大逆不道、抗旨不遵的大罪!”

阿原忙笑道:“有母亲在,自然不用担心皇上治我的罪。”

原夫人微微一笑,“先前已跟皇上提过,只说赶紧找回来养病要紧,大约也不会太过计较。明日入宫,你就当时病糊涂了,连自己在做甚么都不清楚,我再在旁边求几句情,此事应该不难过去。”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逃婚之事,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着实很伤端侯府的脸面。话说端侯的性子很是古怪,看着对我颇有成见,却偏偏很得皇上宠爱。我不晓得当初你们是怎样相识,又是怎样议定亲事的,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分,只盼他别计较这事才好。不然的话,他若在皇上跟前添上些话,不仅亲事难成,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别的乱子来!”

阿原心头不由打了个突。原夫人居然和景辞一样,都在疑心对方会在梁帝前说些对己不利的言辞……

她略一犹豫,便轻松笑道:“母亲不必多虑,阿辞身体不大好,性子也就别扭些,但心胸磊落坦**,绝不会对母亲或我不利。”

原夫人叹道:“傻丫头,你了解他多少?他连他的来历都没仔细跟你说起过。”

阿原道:“嗯,但我晓得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总有一日他会仔细跟我说起过去的事,总有一日他会对千百人孤僻,却视我为心中瑰宝!”

原夫人清眸流转,如透过疏疏的林叶投下的月光,皎洁却有说不清的意味,“你希望他有一日能视你如心中瑰宝?”

阿原嘻嘻笑道:“只要我真心待他,终究会有那一日的。”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花厅,那厢有人已有流水似的送入各种菜式,不一时便排了满满一桌。原夫人那个叫琉薇的贴身侍儿一边布菜一边道:“夫人,大小姐,有些菜式得现烹的才好吃,如今厨房里正在继续预备呢,不如慢些儿,边吃边等吧!”

阿原笑道:“不用了吧?我在外面一菜一汤便很够了,桌上这些哪里吃得完?快叫他们别再做了!”

原夫人留意着阿原爱夹的菜,轻笑道:“你病好后口味好像变了不少,也不晓得你爱吃什么,只好令他们多做几样。”

阿原摆手道:“我不挑嘴的,随便怎样的家常菜式都可以。何况我在小县城里待了这许久,也算真正懂得了一饭一粟,来之不易。有福当惜福,咱们别铺张浪费才好。”

原夫人便道:“也好。俗有云,花无百日红。这数十年来,诸藩镇各据重地,你争我夺,几番风云变幻,连这天下都换了主人,原府却能屡次逃过大劫,也算是乱世之中的异数了。可这天下依旧战乱纷纷,谁又能保得谁一世安乐?若能享得了富贵,耐得住贫穷,日后不管处于怎样的境地,都能知足常乐,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

阿原再不料会引得原夫人这样一番话来。她怔了半晌,才问道:“母亲,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多心。我受伤前,说话应该也是这样直来直去,才会常常惹你生气吧?”

原夫人摇头,神思便有些恍惚,“你……从不会直来直去地说话。你虽是我的亲生女儿,却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不爱跟我这个母亲说起自己的心事。很多时候,我根本看不懂你在想什么,的确彼此有些心结。”

阿原因自己有着风流浪**的名声,料得她往日必定放涎不羁,所言所行无不石破天惊,明知有些言行有失女儿家的矜持,也会试着代入从前的心态,于是很多女儿家不该或不便说出口的话,便能厚一厚脸皮坦然直言;一般女儿家不敢做的事,只要契合本心,她也照做不误。

但如今原夫人在说什么?

阿原不由纳闷问道:“那……我从前究竟是怎么说话的?”

原夫人苦笑,“哦……比如看着桌上菜式多,你大概会轻言细语地吩咐,这鱼难得,这山珍味儿也不错,送去给周公子吧!那菜还有那汤,小林儿爱吃,用个食盒装了送他府上去。琉薇,这个蛋羹你爱吃,便赏你吧,那几样就给瑞英、小鹿她们。”

阿原刚夹了一片蘑菇在筷上,怔怔地听原夫人说着,连蘑菇跌落在桌上都没发现。

她想都没想过从前的她居然会是这样的言行。

但从为人处世而论,从前的原大小姐无疑高明太多了。不动声色间,既未浪费饭菜,又享受了美食,还能示好他人,收买人心。无怪原大小姐在京中声名狼藉,无人不知其风流浪**,依然有大好男儿前赴后继,甚至连谢岩这样家世品貌绝佳的贵公子都对其念念不忘,连长乐公主都不放在心上。

原夫人定定地看着阿原,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原来那个原大小姐的神态风姿。渐渐地,她的眼底涌上了泪光。她沙哑着嗓子笑道:“于是,即便厨娘做再多的饭菜,清离的跟前,向来只有三五样她爱吃的,且大多清淡。有一日皇上过来相探,正好她在用膳,还大赞她懂得节俭,她也顺势将皇上哄得龙颜大悦,得了什么珍奇之物,往往不会忘了赏她一份。我一直不晓得,她如此聪明灵巧,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原点头,然后觉出哪里不对来,“母亲,为什么……是‘她’?”

她就是原清离,原清离就是她。如今她就在原夫人跟前,原夫人也一直以“你”相称,但此刻却意外地称之为“她”。

阿原原以为她可能说得不明白,但原夫人居然听懂了。她抬袖拭去泪影,轻笑道:“哦……或许,你前后性情变化有些大,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阿原不觉搁了筷,沉默片刻,说道:“我这一向听旁人说起从前的原大小姐时,也好像在听着旁人的事。”

原夫人叹道:“我也不解。你嫌我管束得太厉害,这几年不肯跟我太亲近。别的不说,单说那个端侯,这府里就没人你是什么时候跟他认识并交往的……”

她伸手,轻抚阿原有些散乱的鬓发,清浅笑意愈发柔软温和,“我一直晓得你有很多秘密,我等着你有一天能主动跟我说起。但谁也没想到会有那场意外,让你自己都记不得那些事了……好在,不管你有多大改变,我都还认得自己的女儿。我的女儿,欢迎回家!”

阿原心里一暖,已轻声道:“嗯,我回家了!我也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