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镜里清欢蛾眉笑(一)

张和的消息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他果然没逃出去,甚至没能逃离沁河。

长乐公主、谢岩等人坐了很远的车,蹑着名贵的珠履在乡野间崎岖不平的小道上又走了半夜,才赶到张和被害的地点。

张和死在当地的一处小庙里。

那庙离村庄有一段距离,里面只有一名老僧带着个小沙弥住着,故而附近里正、保长都不曾发现庙里多了个逃犯,直到有村民经过小庙里发现两名僧人倒在地上,进而发现有个陌生男人死在了后面一间禅房里。

两名僧人没死,却已疯疯癫癫,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因景辞近来身体状况不佳,左言希以医者的身份再三告诫,不许他前来,并劝阿原也留下,照顾景辞,也可以照顾她的鹰。但左言希、慕北湮及李斐、井乙等人都已赶了过来。

长乐公主看着在泥泞里流着涎水呵呵傻笑的老僧,掩鼻看向左言希,“你看看他们还能恢复神智吗?”

左言希明知其意,过去搭了脉,摇头叹道:“便是用药调理,也只能缓解症状,很难完全恢复。想靠他们了解案发时的情形,只怕不可能了……”

李斐在旁看着,想说什么,又踌躇着不敢上前。井乙却已忍不住道:“怎么又是发狂?先前丁曹不就是发狂而死的吗?”

长乐公主蓦地抬起头来,“丁曹?是谁?”

李斐这才道:“回公主,是我们县衙的一个公差。他在追查朱蚀案时,被姜探察觉并下药,最后因癫狂跌落山坡摔死。”

长乐公主便问谢岩:“就是你上回来办的那个案子吗?姜探呢?”

谢岩盯着发狂的僧人,也由不得困惑起来,沉吟道:“姜探一直重病在身,她母亲认下谋杀亲夫的大罪后自尽,她受不住刺激,当天便吐血而死。”

左言希道:“虽然同样迷失神智,但从症状来看,应该不是一种药。”

张和的尸体已经被抬了出来,是明显的中毒而死。

脚踝上有一处啮伤,从齿痕看,应该是蛇伤。他虽曾被割开伤处试图挤出毒血,但显然没什么效果。伤痕周围黑肿发亮,流出来的黑血已经凝固,糊在高肿变形的脚背上,狰狞得可怕。

长乐公主仔细察看着那简陋的禅房,缓缓道:“这时节,乡间蛇虫出没,不足为奇吧?”

谢岩扫过空****的屋子,确定张和随身携带之物连半根针线都不曾剩下,叹道:“蛇虫么……大半个月前就有了!阿原先前就曾在涵秋坡被咬过吧?”

李斐吃吃道:“对……对,也是毒蛇所咬……”

长乐公主便嫣然一笑,“于是,最后的元凶也被毒蛇咬死,贺王一案真的可以结了!贺王世子,你说是不是?”

她问的是慕北湮,但慕北湮并没有回答。

他那双桃花眼有些迷惑,有些苦恼,也有些愤怒,正出神地看向窗外。

窗外,左言希一袭素衣如雪,默然立于隔年的枯枝败叶和新生的蓬勃杂草间,怔怔地盯着手上一截半枯的植物。

那是一株凤仙,隔夜采摘的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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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了贺王案,长乐公主、谢岩很快离开了沁河,竟比来得还要快。

李斐不敢相信,长乐公主居然就这么离开了沁河,完全没理会案件里残留的疑点。

虽说聪明人都该明哲保身,但长乐公主既是奉皇命而来,早就该考虑到贺王案可能牵涉到的复杂性,怎么肯如此轻易罢手而去?

不过那等高层斗法,对小小的七品县令来说,着实遥不可及。

一个不小心,或许能平步青云;但再一个不小心,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有时候,“糊涂”二字,才是长长久久立足官场的不二法宝。

于是,当晚李斐搬回自己卧房,睡得格外踏实,格外安心。

阿原也搬回了原来的住处,享受起了公主般的待遇。

长乐公主离开前,曾将景辞召去,连同谢岩在内,三人有过一番长谈。出门时,景辞的面色便不大好看,向谢岩淡淡道了一句,“重色亲友,说的就是我某位好亲戚!”

谢岩负手而笑,“死贫道不如死道友。何况既已相见,早早摊开来说,岂不更好?”

景辞点头,“嗯,更好。亲上加亲更好。”

谢岩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但送走景辞后,长乐公主的脸色便好转很多,连脸颊上剩余的几颗小红疹都在她的笑容里闪闪发亮。

或许因为心情大好,她离开时并未撤走屋里额外布置的那些陈设,连她的卧具和瓶盏等器物都未带走,白白便宜了阿原,陋室成了华屋。小鹿很开心,回屋时在地间铺的柔软毡毯上打了好几个滚。

但阿原还是睡得很不好。

眼看景辞病势好转,小坏也已无碍,阿原终于忍耐不住,拉着景辞去了涵秋坡。

她并没有勘察当日被毒蛇咬伤的地方,也没有再去回顾那夜患难相守的木屋,而是去了姜探的墓地。

景辞坐于肩舆上,远远瞧见坡上那处隆起,不由微微一皱眉。

阿原已紧走几步,转着坟头转了两圈,居然从草丛里找出一把锄头、一把铁锹来。

景辞讶异,“你什么时候预备的?”

“不是我预备的,除了我之外,也有人疑心了吧?”阿原嫣然一笑,将铁锹等掷给两名舆夫,顺便又丢过去几串钱,“给我挖开!”

舆夫相视愕然,一时不敢动手。

挖人坟墓,坏人风水,不仅亡者家属不肯饶过,便是告到官府,也是不可宽恕的重罪,轻则杖刑,重则绞刑。盗墓这等勾当,着实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但阿原已亮出官府的腰牌,说道:“放心,官府不会追究,这墓主也没什么亲人了,不会有人过问此事。”

景辞叹道:“听说那个朱继飞虽然疯了,却还记得姜姑娘,时不时晃过来,一坐就是大半日。”

阿原道:“幸亏他已经疯了……若他没疯,晓得他为之癫狂的姑娘,竟是个心机深得可怕的蛇蝎妇人,从来都在利用他,只怕会疯得更厉害吧?”

景辞轻叹,“你怀疑姜探未死?”

阿原道:“我不信你不疑心,小贺王爷不疑心。只是你俩一心维护左言希,才不肯深究。李瑾青提过,张和说小玉死前曾与病美人见面,小贺王爷立刻分辩说,病美人可能另有其人,你则难得糊涂,居然说张和是想让贺王把小玉与朱蚀之死联系起来,故意设辞误导。可贺王深居简出,便是知道朱蚀案,也不可能关注已经‘死去’的姜探的容貌,怎会因为小玉与什么病美人见面,就立刻联系到朱蚀案?”

景辞静默片刻,方道:“或许,注意到病美人是用贺王府的凤仙染的指甲?”

阿原道:“那又如何?凤仙虽是朱蚀案的重要线索,但贺王知道这细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我倒是左言希的侍儿提起过,左言希偶尔会亲手做些胭脂水粉,不知送给哪位姑娘;我还曾听薛照意向小玉提起,左言希曾跟她要过凤仙花汁,同样不知送给哪位姑娘。由此可见,薛照意、小玉和姜探即便是一路的,至少并不相熟。我查案时并未刻意打听,都能知道这些事,贺王又怎会不知道?至少,他该听说左言希已对某位姑娘动了心。张和故意提到病美人,并不是想把小玉和病美人扯在一处,而是想暗示贺王,对方已经算计上他的义子了!”

景辞看着坟头一寸寸矮下去,渐渐露出依然泛着油亮光泽的黑漆棺木,黑眸深静如潭,“你是说,言希和那个姜探?”

阿原道:“你可记得贺王遇害那日,小贺王爷激怒了贺王,却是左言希被罚跪,跪得双膝青肿?贺王该是恼怒左言希意志不坚,恋上了不该恋的人,卷入了不该卷入的事。”

浮土铲尽,棺盖已经尽数露出。阿原看着四边被起开长钉的痕迹,唇角笑意越发地明媚而自信,“姜探‘病死’前,左言希到底给她服的什么药?或许,传说是真的,这世间真有那种可以令人假死的药物?”

棺木打开,本来准备掩鼻避开的舆夫都睁大了眼睛。

陪葬的衣衫器物犹在,翻开的被褥间犹有躺卧过的痕迹,但棺中根本没有尸体。

这墓被盗过,但被盗的只有尸体。

阿原看向景辞,叹道:“阿辞,你看,姜探果然没有死。不但没死,还卷进了贺王案。”

景辞沉默地盯了那空棺片刻,才问:“就为张和最后死于蛇毒?”

阿原轻笑,“蛇毒是其一。先前傅蔓卿之死,只怕也是姜探所为吧?自从那个黑衣人出现,我们都怀疑是那黑衣人所为。可如果左言希没撒谎,他赶到傅蔓卿被害现场,俯身检查傅伤处,拔出利匕,在我们出现后才去追凶,以黑衣人的身手,他还能看得到黑衣人的去向?唯一的解释是,他一心维护凶手,知道真凶尚未走远,惟恐她被发现,便以他自己来引开我们的视线,以帮助凶手脱身。”

景辞的目光慢慢扫过墓碑上崭新的字迹,显然有些意兴阑珊,“你认为他想保护的是姜探。”

阿原窥着他神色,眼底清亮如水,却带了狐狸般的狡黠,柔声问:“阿辞觉得呢?”

既然景辞骄傲,她想跟他长长久久相伴,一生一世携手,便得处处给他留几分颜面。即便她心中的答案是肯定的,也须让他先明白地说出来。

景辞没有答他,只是忽然转过身,向后面的密林静静看去。

林中传来细微的声响,随即便见左言希一身素衣如雪,缓缓走了出来。

他双眸黯淡,面色有些发白,但并不改素日的温雅从容。他向景辞勉强笑了笑,“你知道我会来?”

景辞道:“我还知道有些事你一定会跟我说清楚。”

左言希便连勉强的笑意也挤不出来了。他的目光扫过空棺,变得异常幽深苦涩,声音也沉得像坠着千钧重物,“姜探开始是我病人,后来……是我心仪之人。我发现她不简单时已经晚了,但我没法看着她毁在我跟前。就是这样。”

景辞凝视着他,眼底渐有无奈。

他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我明白。”

这时,只闻得林子里又传来另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我不明白!”

几人回头看时,却见萧潇一身素青布衣走出,身姿依然如小白杨般挺拔俊秀,唇角的笑涡里却有着迥异平时的慎重和谨肃。

他抬脚从刚挖出的松软泥土里勾起锄头,向阿原笑了笑,“我就知道原捕头不解开这心结,终究是放不下的。果然,这些工具没白准备。”

阿原笑道:“若我不来,再隔两日,萧少侠大概会挽起袖子自己挖了吧?”

“若景公子没来,我便是挖了也没用。”萧潇向景辞恭敬一揖,“公子,我还有些事不明白,想请教左公子。”

景辞静默片刻,略略挥了挥手,以示许可。

左言希已说道:“问傅蔓卿被害的事吗?那晚是姜探扮作侍儿进了她卧房,刺死了她。因为那方用来嫁祸北湮的手绢,我当时也暗暗潜入了花月楼,正好目睹此事。眼看她越窗而出,我踌躇着没有立刻追过去,谁知那时候你们也赶到了……她其实稍微懂些武艺,但身体底子在那里,真被追逐时,根本逃不脱。我只能引开你们,方便她逃离险境。”

眼见左言希亲口承认,终于解了自己疑窦,阿原心神大畅,呼出一口气,说道:“我原来就猜着你必定在护着谁,直到发现姜探未死,才猜到应该是她。”

只是这么病歪歪的小美人,居然敢亲自动手杀人,听着有些吓人。

萧潇却皱眉,“左兄,我不是问这个。”

左言希问:“要问什么?姜探是何人所遣?还是她如今的行踪?”

萧潇点头,“左兄心思玲珑,是个聪明人。”

左言希怅然般低叹一声,“抱歉,我从未问过她的来历。那日在县衙,的确是我用封闭脉息之药将她救下,后来也曾多次前去为她开药诊治。但她病痊后便离去。她有她的打算,我也不想强留。”

萧潇不觉敛了笑意,神色越发郑重,“这话我可以相信,却不晓得皇上信不信。如今,还得请左兄随我入京面圣,亲自去跟皇上解释解释。”

左言希低叹:“若我不答应,你大约也会押我回京吧?”

萧潇不答,转而问道:“你有没有话要转达给贺王世子?”

左言然道:“不用转达什么了。他看着轻浮,内里清明。我的事,瞒不过他。若我没回府,他自然知道我出事了。好在义父之案已结,他这几日也该护送义父灵柩回京了……”

萧潇便点头,“如此,冒犯了!”

说毕,他手中多了一根银光闪闪的特制绳索,飞快伸臂擒住左言希双手紧紧缚住,又将他身上的宝剑、荷包等物尽数收去。

左言希面色越发苍白,却无一丝抗拒,由着萧潇将他双手压在背后捆得动弹不得,才向景辞道:“阿辞,我做下的事,的确有必要跟皇上有所交待。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会承担,你不必插手。”

景辞冷冷扫他一眼,并不答话。

左言希嗓间滚动了下,转身向坡下走去。

走到阿原身畔时,他的身形略略一顿,飞快地轻道了声:“谢谢!”

没等阿原回过神来,他便已随萧潇走得远了。

景辞竟已听到,一边令舆夫照旧把坟墓填上,一边问道:“他谢你什么?谢你挖出他瞒天过海、包庇凶犯的证据?”

阿原明知左言希谢她,只是因为她终究不曾告诉景辞,他就是那个意图在涵秋坡杀她的黑衣杀手。

一边是没过门的妻子,一边是救过性命的好友,若她说起,景辞恼恨之余,必定为难。

想景辞伤病在身,不宜着恼;何况左言希很了解他的病情,日后多半还需仰仗他来诊治。权衡利害后,阿原也不愿追究此事,遂闭口不提。见景辞问起,她便道:“左言希庇护姜探,想必也心虚得很。应该是谢我点破此事,解了他心结吧?“

景辞“哦”了一声,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阿原忍不住又问:“那个萧潇为什么不把左言希交给官府处置,反而大费周章亲自将他押回京城?”

景辞眺着左、萧二人离去的方向,到底答她道:“萧潇是皇上的影卫,只听皇上一人吩咐,也只对皇上一人负责。有时,他也会代皇上出面,暗中处理一些比较私密的事。当然,若是影卫行动时有甚不妥,犯下过错,也只能由皇上一人处置。”

“这和左言希有什么关系?”

“言希也是皇上的影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