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三)

有原夫人在,原家小姐绝不会是最浪**的。

她的母亲原夫人容色倾城,裙下之臣遍布梁、燕、赵等国,上至皇帝,下至走卒,无不是原夫人入幕之宾。想当年,原夫人只言片语,便令昭帝被害,群臣受诛,最终令江山改朝换代,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红颜祸水,令世人为之侧目。

阿原一直在想,必是哪里弄错了,她不可能是原家大小姐原清离。

可原家上下数百口,加上与原家交好的无数亲友,以及那些和原清离有过肌肤之亲的情郎们,绝不会认错人。

据说,原清离在前去探望病重的未婚夫途中遇伏,随身侍从大多遇害,她被救后昏迷数日才醒来,然后……忘了自己是原家小姐,更忘了自己曾那般风流。

她把自己的脸皮抓了又抓,抓了又抓,确定这张脸绝对是她自己的,哀叹未歇,便悲剧地发现床头侍奉着的那众美少年,竟都是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小情郎,顿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再听闻数日后将嫁与快死的端侯,她毫不犹豫地脚底抹油,卷了铺盖行李,带着这个叫作小鹿的呆萌侍女逃之后夭夭。

离开梁都后,她阴差阳错救了前来上任的沁河县县令李斐,于是阴差阳错成了沁河县的女捕快。

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诗词歌赋的天分,但横刀立马抓捕坏人对她来说却像是饭后茶点,干起来轻松愉快。

于是,大梁原家小姐失踪了,沁河多了个姓原的捕快。

她不好说自己是艳名远播的原家清离小姐,只说自己叫阿原,从南方逃难而来。彼时战乱频仍,四处流民颇多,官府常会招揽逃来的流民去耕种因本地战乱荒芜的农田,于是李斐也不疑心,凭他当地父母官的职权,轻轻松松给她在沁河县落了个户藉,并指沁河为名,叫原沁河。

薪俸不高,但县令大人青眼,她又聪慧爽朗,倒也和县衙同僚处得融洽,过得悠闲轻松。便有知晓她是女子的,也不愿去揭穿。只是她生得俊俏,便多少有些流言传了出去。

苍鹰小坏歇在树上,眨巴着黑眼睛,忽振翅俯冲下去,却是冲着芦苇边自在嬉游的野鸭而去。野鸭们吓得连滚带游窜向岸边草丛,而水中亦有鲤鱼惊起,纵跃出水面,银鳞划过空中,却似一道雪亮的锋刃闪过。

阿原看着小坏从银鳞上方掠过,忽然间怔了下。

眼前似看到了谁执剑在手,手指清瘦苍白,却修长有力,利落迅捷地划过一道雪亮剑影。翅羽零落处,但闻唳声凄厉,一只飞鹰拖着一溜血珠栽下……

“小坏!”

阿原蓦地高叫,连呼吸一时顿住。

小坏立时转身飞回,歇落于她跟前的白石之上,黑眼睛亮晶晶地看她。

小鹿抬头,见阿原面色有异,忙问:“小姐,怎么了?”

阿原定定神,摸着小坏脑袋,低头看它油亮无瑕的翅羽。不过鱼鳞的反光,哪里来的剑光?又哪来的伤痕?

她沉吟道:“没什么……我还是觉得我以前养过鹰。”

小鹿坚持道:“小姐只养过画眉!”

这时,只闻有人大呼小叫道:“这谁家的鹰养得跟画眉似的?大号的画眉吧?”

竟是刚被阿原教训过的那个富家公子朱绘飞。

他应该是不服平白被教训一顿,执著地追了过来,却不知为何耽搁到现在。

阿原明知朱家是皇室宗亲,即便不得势,也不是寻常人该惹的,遂也不想跟他纠缠,懒懒道:“嗯,不招惹它,比画眉还乖……它刚啄瞎了一只野狗的眼睛。”

阿原说得云淡风轻,朱绘飞却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再看向小坏椎子般的利喙,张了张口一时居然没能说话。

阿原得意地笑笑,举目看向朱绘飞身后,拍着小坏的手忽然顿住。

朱绘飞身后依然有四五名奴仆簇拥,因都晓得阿原是官府中人,不太好招惹,便没有原先狗仗人势的霸气,多在和旁边那个骑于马背的年轻人说话。

那年轻人二十出头模样,穿着一身天青色布衣,容貌清秀,眉眼淡淡,唇色微白,似有些病容,却骑着匹极高大的枣红马。他高踞马背之上,正居高临下地盯着阿原,嘴角蕴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弧。他的眼睛形状很好看,眸子很清,很亮,偏又意外地深而黑。——好像谷底幽泉,明明隔绝尘世,清澈无尘,偏偏处于绝崖之下,深不见底,一眼看去只剩了全然的幽黑。

阿原并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至少她从昏迷中醒来后,便绝对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睛。这般静黑如潭的眼睛,任凭哪个女子见到,都会难以忘怀。而且那眼神……竟似直直地撞到心里,令她莫名地忐忑起来。

见阿原向他注目,那年轻人收回目光,向朱绘飞道:“朱兄,谢兄让我带给你的那些册子,你还要不要了?”

他的声线清和平淡,无波无澜,只是尾音有种卷起般的微微上扬,便有些含笑调侃的意味。

朱绘飞连声应道:“要!要!”

他转头看向阿原,托了托下垂的肥肚子,自觉气势上来几分,才高声道:“原捕快,你给我听好了!傅……傅蔓卿是本公子看上的,不许你染指!不然砍掉你的手指头蒸了下酒!”

阿原道:“哦,那你留着吧!记得将她娶回家去,否则你要砍的手指头一锅都蒸不完,还得劳烦我去捕你。这宗亲伤人罪,也不晓得县令大人该怎样定你的罪,想想都替咱们李大人愁。”

朱绘飞的肥指头戳向她,怒道:“你这是什么话?”

阿原一笑,颊边酒涡深深,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人话。”

她撮口为哨,很悠扬的调子响起,小坏已振翅而飞,从主人头顶掠过,自在飞旋于空中;而阿原衔了根青草在口中,将翠叶儿咬得有节奏地跳跃着,已逍逍遥遥径自离去。

小鹿向朱绘飞做了个鬼脸,大笑道:“朱公子,你听不懂咩?公子说,花月楼那位傅姑娘,只要有钱,谁都能染指。你没砍完他们的手指头就该被县令老爷抓去大刑伺候啦!”

朱绘飞怔了怔,叫骂两声,大约牵挂着那年轻人说的什么册子,到底无暇再跟阿原的小丫头计较,忙忙催促那年轻人离去。

远远的,尚听得他在叫道:“景知晚,别盯着那个捕快了!再好看到底是个男的……”

阿原走出一程,拈了齿间的青草在手上把玩,问向小鹿:“那个人是不是一直盯着我?”

小鹿道:“哪个人?朱绘飞喊的那个?他好像叫景知晚……嗯,他在看小姐?我怎么觉得他一直在看我?”

她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从袖里掏出一面小靶镜,对着镜子笑得龇出小虎牙。

阿原敲了敲额,“我以前……可曾见过他?”

“没有!”小鹿答得很快,“这么病歪歪的,小姐不会喜欢。不过……长得的确好看,就是太瘦了!”

正说话时,只见一个小衙役飞奔过来,叫道:“原爷,可找到你了!出大案子了!”

阿原弹开指间青草,“嗯?”

小衙役道:“朱蚀死了!”

“朱蚀?”阿原看向朱绘飞离开的方向,“朱绘飞的老爹?”

小鹿便忍不住去抓头发,再抓头发,把好容易理顺的头发又抓乱了,“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儿子叫猪会飞,老子叫……猪屎?”

阿原不由大笑,“呐,也许给这父子取名的人,脑子进了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