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寒灯旧事雁声断(一)

阿原的确就在木屋中。

慕北湮见到血衣后便失了理智,只顾去寻姜探报仇,并未入内仔细察看。而景辞察觉疑点,又闻出药味有异,入内找寻时,很快找到了帷帐后的阿原。

但阿原始终昏睡不醒,全然不知屋外的生死离合,爱恨交加。

均王素日常在京畿与文人雅士吟诗作赋,附近也有一二知交,遂借了一处依山傍水的清幽别院,引众人带了阿原入内暂住。

精于医术的左言希、姜探都已逝去,均王遣人寻来附近几个郎中诊治时,有说小产后元气大伤的,有说身中奇毒难解的,也有说被庸医用错药的,始终没个定论。

萧潇见状,兼程赶回宫中,连夜带回两名太医,又找出左言希先前留下的方子,好为景辞调理身体,——此时他们才知,左言希在破庙中告诉他们方子收在何处时,已有一死谢罪的打算了。

可即便太医到来,阿原依然没醒。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干裂的唇边毫无血色,说不出的虚弱憔悴。景辞拿棉签子蘸了温水为她润湿嘴唇,偶见她昏睡抿一抿唇,能吮到一星半点的湿意,眸中便会闪过欣慰。

慕北湮见插不上手,越性边喝酒边翘着腿在旁瞧着,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赢得佳人芳心,又有婚约在手,早早将她娶回去,哪来后面那许多破事?就如掷骰子,明明掷出了满园春,偏要丢了重来,换回个满盘皆输,何苦来哉!”

他虽说着,料着景辞那别扭性子必定不肯答的,转身够身去瞧均王正读着什么书。

谁知景辞竟答道:“嗯,此事我错了。”

慕北湮、均王一齐抬头看向他。

景辞阖了阖眼,低低道:“她曾辜负我,我始终心结难解,的确有心冷落,希望稍稍疏远些,免得再和当初那般泥足深陷,被她陷于死地兀自难以自拔;也免得太过骄纵了她,寒我舅父和知夏姑姑的心。”

均王瞪着他,忽叹道:“恐怕有些难。左大夫还想跟姜探决裂呢,终究却为护她而死……我瞧你如今情形,可不像恨她辜负你的模样……”

“便是辜负,也是我咎由自取。她其实最无辜,上一辈的仇恨不该落到她头上。何况……我连恨都恨错了人。”他忽看向均王,“隔了那么多年,很多当年的仇恨,其实已分不出对或错吧?”

均王已笑了起来,“对错自然是有的。无论如何,因嫉恨而设计杀人,还试图嫁祸他人,总是错的。”

景辞眸中闪过一丝锐芒,“你知道?”

均王慢慢合上手中的书卷,低叹道:“很小的时候,我曾看到母后在偷偷地祭祀一名女子。她哭着说,‘你莫怨我,我实在是退无可退,无法可想了。你抢走我夫婿,抢走我名份,抢走我宠爱,让我为婢为妾也就罢了,为何连个孩子也不肯给我留下?”

“孩子?”

“听闻我前面本该有个哥哥的,都怀了五六个月了,跟原夫人一起喝了盅茶,就没了。”

“原夫人?”

“不是她动的手脚。听闻那几年她也怀不住孩子。梁王妃出事后,她延医服药,隔了四五年才生下了原大小姐。”他忽抬头看向景辞,笑了一笑,“依我说,她们都错了!虚名浮利,你争我夺,便是赢了又如何?两眼一闭腿一蹬,谁又能带到棺材里去?母后苦心经营一世,熬尽心血,何尝有一日快活?不如远离是非之地,挚友诗酒相伴,从此逍遥一世,岂不快哉?”

景辞默默撑住了额,“你说得对。”

慕北湮持了酒壶在手,晃了晃头,说道:“莫非我喝醉了?为何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景辞忽伸手,夺过他的酒壶,仰脖便喝。

慕北湮急道:“喂,我的酒……喂,你要不命啦?”

其实均王还是错了。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真的分不出对或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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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几乎有一生那么长。

也许,真的就是一生吧?

那个叫作风眠晚的女孩儿的一生。

梦境里,没有梁帝,没有原夫人,没有慕北湮,更没有原大小姐。

只有一个叫风眠晚的笨丫头,总是被人欺负,却总是很快乐。

快乐地当她师兄的小尾巴,快乐地跟她师兄远走天涯,快乐地学着总是被师兄歧视的各种技能,快乐地吃着师兄专为她一个人做的饭菜。

他们的师父陆北藏是燕帝柳人恭的心腹谋臣,他们也因此与二皇子柳时文、三皇子柳时韶熟识。但彼时眠晚并没觉得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自然要跟景辞师兄在一起的,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

当然,柳时文、柳时韶并不这么想。

陆北藏的女弟子聪慧乖巧,绝色倾城,柳时文几乎一见倾心;而柳时文倾心的,柳时韶也难免掺合一脚。其中多少真情多少假意,大约只有柳时韶自己知道。

哪怕眠晚曾无意撞破柳时韶和他父亲的贵嫔罗怡的私情,柳时韶都不曾放弃过赢得佳人芳心。

燕国的风眠晚,和梁国的原清离一样,其实很有男人缘,闹出的风风雨雨并不少。但风眠晚憨憨呆呆,心里眼里向来只有一个景辞师兄,其他人的满腔深情,早在不经意间被她轻轻略去。

但知夏姑姑有意无意间在他们跟前说了好多次,景辞跟赵王是骨肉至亲,因父母双亡才由王家抚育成人;眠晚则是个无根孤女,看在景辞份上方才养大,说是景辞师妹,其实欠了王家天大人情,只能算作侍婢姬妾之流。赵王府郡主王则笙自幼恋慕表哥,赵王也有心撮合,他们才该是正经一对……

景辞向来不置可否,照旧时时刻刻带着眠晚,虽不曾有一句半句甜言蜜语,却能将她宠得越来越挑嘴,连吃外面大厨煮的饭菜都能挑出一堆的毛病,——自然师兄做的饭菜最鲜美最可口最能将她调养得肤白貌美心神愉悦。

于是,知夏姑姑未免因此恼火,虽不敢对景辞怎样,眠晚着实受了不少委屈。可她只是微贱不堪的孤女,将她养大便是赵王府天大的恩情,若她再不知趣,赵王和知夏姑姑他们固然不高兴,连景辞都难免受责备。于是,再怎样过分的言辞或责打,她都老老实实地受着挨着,并不敢跟景辞提起一句。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被罗贵嫔灌醉的眠晚,半睡半醒间听到知夏姑姑在责怪景辞不知饮水思源,冷落王则笙,却把仇人的女儿捧在掌心,枉为人子……

酒醒后,她疑心她所听到的那些只是醉梦里的幻觉。但景辞那几日真的疏远了她,并出语试探,想将她嫁给二皇子柳时文。

眠晚整个人都傻了。

随后的日子混乱而忙碌起来。

陆北藏生病,柳时韶借口探病,对眠晚颇是无礼。景辞及时赶来解围,却气得脸都白了,力劝师父扶立人品端正的柳时文。陆北藏遂上书燕帝,极力推举立二皇子柳时文为太子。

不久,陆北藏病逝。景辞护送师父灵柩回镇州,却意外地决定将眠晚留在燕国,让柳时文代为照应。

眠晚上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从此与师兄分开并另嫁他人的惶恐无助。那种绝望似乎能抽尽她这一世所有微小的快活,抹去她这一生里所有亮丽的色彩。

景辞预备离开燕国的前一晚,又将她撇开,独自在外喝得醉醺醺的;眠晚抱膝坐于他们越来越冷清的小院,等了半夜才等回半醉半醒的他。

她将他扶回房,给他倒水解酒,又低低向他恳求,“师兄,带我一起回镇州好不好?我……不想跟师兄分开,我想留在师兄身边。”

她想,景辞撇开她回镇州,应该就是为娶妻吧?娶王则笙。

她被如侍婢般教养长大,如此卑微而小心地爱着他,当然没资格阻拦。可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似乎怎样都可以,哪怕为妾,为婢……

景辞听她在耳边哀哀地祈求,本就不匀的呼吸忽然间炙热。他推开她的手,由着杯盏落地,重重将她压在身下。

“师兄,师兄……你醉了……”

她那般地惶恐无措,却又有着奇妙的欢喜。他的手那般凉,但再粗鲁的动作都似能点燃她陌生的欢愉。

她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由他予取予夺,战栗着抱紧他,低低告诉他:“我不想嫁给二殿下……我只想跟你有一起,一辈子……”

什么都不要,只要跟他在一起。

如斯深情而卑微的话语,却令他定在那里,幽冷地盯着她,然后……弃她而去。

第二日一早,他带着师父灵柩回镇州,并未跟她辞行,她也没有去相送。

他自然不会知道,眠晚没去,是因为他离开后,知夏姑姑用女人对付女人所能用的最恶毒的手段好好整治了她。她几乎站不起身,却也说不出口。

就像某一年他们回镇州,赵王让景辞陪则笙郡主去探访亲友,眠晚不知趣地也说要跟去时,知夏姑姑借着赵王妃的由头,将她留下来教导她女红,然后在景辞离开后,将她推落湖水。

她稍通水性,怎奈她一次次挣扎出水面,知夏姑姑一次次将她按回水下……直到有人经过,才若无其事将她拉了上来,说眠晚淘气,失足落水。

她大病一场,从此畏水如虎。

当然,景辞所能听到的唯一说法,就是眠晚自己淘气,差点把自己淹死,于是难免又将她痛骂一回。

所幸者,景辞痛骂归痛骂,见她病得日日发烧,夜夜噩梦,为她准备的饭菜便越发地精致可口。

好容易复原后,她才算想明白,知夏姑姑或王则笙想要的,她都不能争。不论是人,是物,还是感情……

这一夜的折磨比那次落水更甚,她受尽羞唇,身心重创,且再也没有了景辞的怜惜和安慰。

最惨的是,给她无限压力的知夏姑姑并没有离开。

眠晚大致也猜到知夏姑姑想趁着景辞不在的机会,赶紧将她的婚事谈定,免得她这“贱婢”再去“勾引”她家尊贵无畴的公子。若赵王府出来的风眠晚嫁与燕国皇子,或者说送与燕国皇子,赵王和燕国的关系都能因此更密切。赵王府留着她,大约也曾预备派上这用场吧?

她不仅什么都不能争,连低到尘埃里的自尊都被碾得粉碎,好像注定只能由着他们将她像提线木偶一般操纵安排着。

就在那段形同行尸走肉的日子里,她遇到了李源,那个据说身经百战的晋国使臣。李源沉默寡言,又来自实力最强的晋国,并不好打交道,却常邀她出去品茶监鉴酒,游湖赏花,待她极好,但看她的眼神却似看着她以外的另一个人。

李源告诉她,在遥远的梁国,有个叫原清离的姑娘,温良美貌,是梁帝情人原夫人的女儿,有着与她一般无二的容貌。

被她冷落的柳时韶也寻机告诉她,她的父母与景辞乃是生死仇敌,赵王留她另有用处。

为替她寻出真相,罗贵嫔将她藏于宫中,邀来知夏姑姑打探。眠晚亲耳听到知夏姑姑向罗贵嫔炫耀道:“说起这风眠晚的身世,其实也不辱没哪位皇子。说是原夫人生的,谁不晓得原夫人是梁帝数十年的老情人?那个在梁国的原清离,梁帝可不就当成公主在养着!一对双胞胎女儿,都是梁帝亲生的呀,顶着个原家的姓而已!当日原夫人害了我家小姐,我才将这小妮儿抱出来准备祭奠小姐。谁晓得我们公子从小儿心软,明晓得她是杀母仇人的女儿,还是把她当亲妹子一样养着。”

罗贵嫔笑道:“梁帝薄情,未必当她是女儿。如今梁、晋正在大战,晋国遣使来,就是要联合我们对付梁国。两国交战,我们还要留她当皇子妃?”

知夏姑姑道:“如今晋梁结下大仇,其他诸国分分合合,谁保得住日后如何?横竖两位皇子都恋着她,不如先娶了,如了心愿。日后若是交战,还可推出去牵制梁帝。别忘了风眠晚可是学过武术、读过兵书的,令她去领兵对阵都没问题,到时咱们坐观父女相残的好戏,岂不大妙?”

罗贵嫔便问:“却不知这主意,是你们公子的意思,还是赵王的意思?听闻你们公子对她可宠得很!”

知夏姑姑道:“他们当然也都是这心思。公子虽有几分眷恋,可到底是杀母仇人之女,哪能长久留着?既然皇子有心,不拘嫁给哪个皇子,都是她的福分,也可见得我们赵王府和燕国的情谊。”

她虽知景辞有意结交二皇子柳时文,但二皇子看着待眠晚倒有几分真心,她记着故主的仇恨,便不愿眠晚真的平步青云,宁可她嫁给三皇子柳时韶了。

柳时韶颇有才干,却暴虐好色,纵然喜欢眠晚貌美,只怕三两个月也就玩腻了,若能使上别的用处,自然更乐意娶她。有了这层心思,对着与三皇子交好的罗贵嫔,知夏姑姑不免将眠晚的身世虚虚实实夸张几分,只盼能将三皇子说得更动心,即刻设法将眠晚娶了去。

她却不知,她这些虚虚实实的话语,已被帷后的眠晚一五一十听了去,再与景辞、赵王府诸人这么多年的态度一一印证,竟没一句像是假的。

待知夏姑姑离去,罗贵嫔笑盈盈拉开帷幕,正见眠晚满是泪痕的面容。

眠晚道:“贵嫔,我不想一世做人棋子,活得不清不楚,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做那执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