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呦呦鹿鸣何处觅(一)

阿原曾将不少小贼送入牢狱,但她被人送牢狱,还是送入大理寺的牢狱,着实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小鹿当然也是头一遭。

她虽是侍婢,但历过最大的风险大约就是沁河陪着小姐抓小贼了。她抬头瞧见牢狱顶部的蜘蛛,向墙角缩了缩,偏一低头又瞧见身畔的蟑螂,惊叫着扑倒胡阿原身上,哭叫道:“小姐,这地儿,怎么呆呀?”

阿原看看手足间的沉重的镣铐,苦笑一声,说道:“小鹿,你不是说要保护小姐吗?你看小姐我手上的镣铐是你双倍沉重,正需要你照顾呢,你连蟑螂老鼠都怕?”

小鹿怔了怔,忙道:“我不怕,我才不怕!”

她抬起脚,半掩住眼,对着墙角连踢带踹,终于逐到那蟑螂,再勇猛地踏上几脚,便把那可怜的蟑螂碾成了辨不出形状的黑渣。

阿原赞道:“小鹿厉害,好厉害!”

小鹿捂着胸口惊魂未定,但被小姐这么一表扬,顿时也觉自己厉害,不由挺直脊梁,握住拳头高声道:“嗯,我要保护小姐!”

她抬头看头顶的蜘蛛,思量着从哪个角度可以将那蜘蛛也打下来,省得她们睡觉时爬到脸上。

阿原捏死两只歇到她手背上的蚊子,说道:“先别折腾了,这里又闷又热,赶紧休息,保存体力要紧。”

小鹿被她这么一说,也觉得热不可耐,一边用戴着镣铐的手为她扇风,一边替她赶蚊子,焦躁道:“咱们夫人不是来了吗?为什么还不把我们放出去?难不成得在这里过夜?”

阿原叹道:“大约过夜是免不了了……而且,这是大理寺……”

小鹿奇道:“大理寺怎么了?哪里的监牢还有区别不成?”

当然有区别。

大理寺卿乔立是郢王的人,先前已结下仇怨,巴不得贺王府和原府出事的,正如慕北湮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主使杀他父亲的郢王。

对方既敢对她动手,无疑早有准备,即便原夫人去求梁帝,即便梁帝有心宽宥,关系到赵王那一方势力的态度,此事也没那么容易罢休。若梁帝想将阿原推出去顶罪,平息赵王一系愤怒,阿原固然无从辩白;便是梁帝也有疑惑,打算彻查此事,郢王等人不甘心错失机会,也会趁着阿原羁系于大理寺中时暗动手脚。

这些事对小鹿来说委实太过复杂,阿原便不肯说出来惊吓小鹿。她静默片刻,手指头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柔声道:“其实也不用怕,天塌下来有你家高个儿的小姐顶着呢!真有人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就行;若是答不了,只管推在我身上。”

小鹿点头,“小姐放心,我晓得怎么回答。虽然小姐的人比我高,剑比我快,但我比小姐壮,我会不惜代价,保护小姐!”

阿原替她将乱蓬蓬的长发重新绾了个小髻,笑道:“有志气!有志气!”

二人正说笑之际,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个官员带着数名随从步入,高声道:“乔大人命带人犯原清离前去问话!”

小鹿惊吓,忙牵住阿原的手,惶然道:“小姐,我……我陪你一起去!”

阿原拍拍她的手,轻声道:“没事,你乖乖待在这里等我。”

她拖起沉重的脚镣步向狱外时,那官员随手在旁替她拉了一把手上的铁铐,高声嘲讽道:“原大小姐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何苦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这是坑我们大梁呢,还是坑你母亲呢?”

他这般说着时,藏于袖中的手忽探到阿原掌边,轻轻塞入一物。

阿原警觉,悄然捏住,暗暗打量这官员服色,该是大理寺丞之类的官位。寻机看手中之物时,却是一小小绢帕,里面包着一颗药丸。

绢帕上以凤仙花汁写了数字,“若受刑,服之。”

正是原夫人亲笔。

原夫人究竟在朝中多年,即便乔立是大理寺卿,又有郢王撑腰,她到底还能在大理寺安排下内应,为女儿铺好万不得已时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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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的审讯,并未安排在公堂,也没有了长乐公主、景辞等人的旁听。

小小的刑室内,只有乔立和数名衙差、两名书吏,还有就是满墙触目惊心的刑具。除了沁河县衙里见过的笞杖、讯杖、拶子、夹棍等,更多了许多不知名的刑具,都已脏污得失了本色,散着可怖的腥臭味。

乔立见阿原皱眉看向刑具,已有些得意之色,笑道:“原大小姐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下官请你来做甚。如今没了长乐公主和原夫人替你撑腰,你总该知趣些,赶紧把实情说明白。”

阿原叹道:“乔大人,该说的话大堂上已经说完了,你还要问什么?”

乔立冷笑道:“原清离,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你抵赖!若只顾嘴犟,回头吃了亏,伤了原府的脸面,须怨不得下官!”

阿原道:“什么人证?什么物证?我被诱去见则笙郡主,有则笙郡主假传的书信为证;衣襟有血迹,是一时气急吐血,有那日傍晚为我医治的太医为证;至于捡到的耳坠,大人似乎是从我当日相好的男子那里求证?可这些人至少半年没进原府,怎知我如今用怎样的耳坠?有没有打听过我前日戴的是什么耳坠?为何就一口咬定是我的,而不是真正凶手留下的?大人稍有办案常识,该查的是还有谁知晓则笙约见我之事,那个人的嫌疑才最大吧?乔大人放着白天不审不问,偏偏等天黑了才带了我来这样的地方,着实叫人疑惑乔大人的居心!”

乔立击案道:“好个贱人,满口狡辩,还敢教我怎么办案!看来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用刑!我看你嘴犟到几时!”

用的是拶刑。

五根七寸长的圆木,径围各四分五厘,以牢固细绳相串,套入手指后收紧,圆木立时紧夹手指。

所谓十指连心,这般单单作用于指间的刑罚,看似寻常,最是煎心煎肺,痛不可耐。若是夹得狠了,骨裂指折,便是一世的伤残。

阿原虽是贵家小姐,但这一向经历的苦楚大约不少,对于疼痛的承受力比一般人强许多,却也已痛得冷汗涔涔,浑身发抖。

乔立见她居然不曾像别的人犯那般嚎哭求饶,大是诧异,斥喝道:“再夹,再夹!你们晚上没吃饭吗?”

衙差慌忙加重力道时,忽听阿原闷哼一声,紧闭双目,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竟已晕死过去。

乔立冷笑道:“我以为有多横,也就如此罢了!给我泼醒!”

冷水立时被提来,连着泼了几桶,阿原湿淋淋地颤栗,却不曾醒来,且白沫吐得愈多,不但面色煞白,连唇色都已泛出青紫。

乔立皱眉时,旁边那个大理寺丞已喝令旁边的书吏,“老田,你颇知医道,去把把脉,看她是不是装死!”

书吏应了,忙上前搭脉时,几疑自己诊错,忙凝神再细诊一回,慌忙回道:“回大人,人犯气息微弱,脉象沉迟,这是气血阻滞虚寒之症。她……她莫不是得了急病?”

乔立怒道:“胡扯!哪有这么巧,刚夹两下手指便得什么急病?”

大理寺丞忙道:“未必是巧。听闻原清离上次遭遇劫杀后就没痊愈过,看着比先前健壮,还会舞刀弄枪的,可一直在延医诊治,药都没停过。若她所说吐血之事为真,更见得早两日便有些症侯了,再受点惊怕,吃点苦头,引发急病倒也不奇。”

乔立犹自不信,亲自过去搭脉时,也觉其脉象极弱,几近于无。

大理寺丞低声道:“大人,即便她真是凶手,大人办案时闹出了人命,可就说不清是因为用刑还是急病了!原夫人和贺王都不是善茬儿,到时必定喊冤。皇上便是相信大人一心为国,也得给他们一个交待。依本朝例律,官员拷问人犯致死人命的,可是要按过失杀人罪论处的……”

大梁建国未久,基本沿用前朝律法。虽说前朝酷吏众多,很少有拷打犯人致死的官员被问罪。但原家大小姐显然不好和别的犯人相比。原夫人并未失宠,又有长乐公主、贺王等维护,即便乔立有乔贵嫔、郢王撑腰,也未必能抵得过这些人一齐发难……

何况,还有个态度不明的端侯,那才是梁帝如今最看重的……

大理寺丞窥他脸色,提醒道:“其实要定她罪也不是非她承认不可。现场不是还有其他目击者吗?若能拿到她的口供,原清离还怎么抵赖?便是抵死不认,皇上还会相信她是无辜的吗?”

乔立恍然大悟,拈须道:“是非曲折,到时皇上自有公断!来人,将她带下去,明天一早去找个大夫过来看看,别真的有个什么,一头栽到本官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