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西溪水寒休眠晚(二)

阿原再次收到长乐公主从宫中传来的信函时,已是那次太白楼见面的数日之后。

长乐公主约她去西溪泛舟,顺便有礼物相赠,并让她轻装简从即可,省得成亲前最后一次出来游玩,也要受人拘束。

算来再有两日,便是她嫁入贺王府的好日子了。

郢王与乔立父女勾结,并暗害贺王等人之事,到底不是凭一二人之力,在短时间内就能一击成功的。稍有不慎,反为虎噬,便得不偿失。

于是,对原府和贺王府来说,两位少主人的婚事,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虽然阿原早就跟慕北湮说明,并不把二人婚事当真,不过容她有个名分生下腹中孩子而已。但眼见原夫人正儿八经将慕北湮当作女婿看,差点拿半个原府给她作嫁妆,慕北湮的称呼也从岳母大人到母亲,一声比一声亲热,也由不得她不当一回事儿,因而这几日着实忙碌。

见长乐公主传来信函,阿原跟原夫人说了,原夫人道:“这大热天的,也亏她想得出。莫非跟谢岩吵架了,找你诉苦?”

阿原笑道:“她约的是傍晚,何况又在水边,想来不会太热。”

原夫人点头,“那早去早回,留心着把自己累着,别戏水,别管他人闲事……”

阿原听她唠叨,笑嘻嘻做了个鬼脸,“母亲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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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溪风景甚好。

绿杨筛翠影,红莲照水明。拂拂水风扑面,暑热为之一散,连小坏扑展翅膀的姿态都格外优雅了些。

一个老渔夫正戴着个破斗笠在树阴下垂钓,忽手一振,扬起鱼竿,便见一条银白的鲫鱼在钩上活蹦乱跳。老渔夫熟练地抓过,取下,丢到旁边的鱼篓里,眼角的皱纹里都似蕴了亮晶晶的笑意。

他发现有人在旁看他,抬头看时,正见一个玉青衣裙的贵家女子带了一个侍儿立在跟前,也便友善地笑了笑。

阿原道:“老人家今晚可以喝新鲜的炖鱼汤了!”

老渔夫欠了欠身,说道:“钓得多了,也吃不了这许多。姑娘若是喜欢,要不要带几条回去?”

阿原笑道:“不用了,我晚上应该有人请吃饭。老伯钓得多,可以多炖些可以给儿孙们吃。”

老渔夫摇头,“他们吃不了啦!四个儿子,早年有两个跟着唐皇,被一个姓李的节度使杀了,还有一个在洛阳死了,剩的一个去年跟着如今这个皇上出征,也不晓得如今在哪个军营里。但没消息该是好事吧?多半还好端端活着。如今儿媳妇也带着小孙子回娘家有半年有余了,家里就剩我这么个老东西跟老伴儿看门。”

阿原向老渔夫行了一礼,默默走开。

平安健康,和乐团圆,果然才是人生一世最要紧的。多少人争权夺势,为了向上再走一步,不惜打得头破血流,拉了多少人的枯骨做自己垫脚石,可终究又能怎样呢?

富贵名利转头空,是非一梦中。

小鹿还在吸着鼻子感慨老渔父可怜时,阿原已看到了前面垂柳下静候着的华美画舫,然后看到画舫内钻出来的端丽少女。

她向小鹿叹息道:“小鹿,我后悔没带廿七叔来了!你会水吗?”

小鹿摇头,“不会。”

阿原挠头道:“你会什么?”

“我会晕船。”小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小姐,待会儿记得跟长乐公主说,让人将船儿行得稳些。我……怕我会晕船……”

“晕船……你还跟着我来做什么?”阿原无奈地看着她,“可惜,来的不是长乐公主,是则笙郡主。若她这回再‘不慎’掉下水,得赶紧拉她上来。我还年轻呢,我还想当新娘呢,不想再被她坑上一回。”

小鹿这才看清画舫中走出来的果然是王则笙。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扯住阿原袖子道:“那咱们还上什么船呀,赶紧跑吧!她小小年纪,跟知夏姑姑学了满肚子坏水,有什么好说的?她会不会水还是小事,小姐你不会水呀!若她行到河中央把船底挖个大洞怎么办?”

阿原想了想,笑道:“她沉船应该没我运剑快。嗯,其实我很好奇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她一直记得,那日王则笙从景辞屋中出来,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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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则笙见她们驻足说话,很有些忐忑,已经命人靠岸,立于船头笑道:“阿原,你可来了!真担心你不敢来。”

阿原提起裙袂,缓步走上画舫,闲闲说道:“的确不敢。则笙郡主伪造长乐公主的信函约我就罢了,偏偏还又约在水边,说不怕还真的没人信。”

王则笙道:“放心,是我约的你,从前又落过水,便是再蠢也不至于故伎重施。”

阿原道:“嗯,其实我就是怕你犯蠢呀,若能不蠢,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姑娘。嗯,与你那景辞哥哥般配,般配,太般配了!”

眼前的王则笙穿着一身丁香紫的衣裙,鬓间插着两支簪子,式样虽简洁,却镶嵌了指头大的明珠,悠悠珠光将她的面庞映得白生生的,越发明媚耀眼。她在碧荷红莲间亭亭而立,竟似占尽了这一溪的春光。

于是,阿原便不得不承认,王则笙的确是个少见的小美人。即便从人品性情而言,也恰能跟景辞那种孤高自负的性情相配。

阿原胸臆间又莫名地抽痛,忙努力将那痛意模糊过去,继续笑道:“我的好事近了,想必你们的好事也近了吧?忘了说声恭喜了!”

“你不必对我说恭喜,正如我也不会恭喜你和小贺王爷的婚事。”王则笙眼圈红了红,狠狠剜她一眼,退回画舫内,才道:“进来说吧!”

小鹿忙拉住阿原,“小姐,当心船底有洞!”

阿原闲闲道:“我说了,我耍剑比沉船快。我不会扮无辜,也不会装好人。若有人想谋我性命,先得想好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吧!小鹿,你若晕船,到岸上候着去!”

小鹿挺了挺胸,“不行!我要留在这里保护小姐!”

阿原笑道:“行,那你就在船头抱着门吧,若真的淹了,逃得也能快些!”

小鹿郑重点头,果然抱着门坐在地上,恶狠狠瞪着王则笙,好似真能保护她家小姐一般。

阿原哑然而笑。

王则笙赞道:“倒也忠实。”

她说着,已将跟她的两名侍从遣了出去。

前舱内,便只剩了她和阿原二人。

舱内的楠木案上,已预备了新鲜的瓜果和茶水,俱是用银器所盛,显然是为了解除阿原的疑心和戒心。

阿原与王则笙对面坐了,取过茶来随意喝了一口,细品了品,点头道:“好茶!”

王则笙道:“其实我来得太早,已等了许久,这会儿茶都凉了。不过,于你而言,大约没下过毒的茶便是好茶了吧?”

阿原赞道:“郡主英明!”

王则笙道:“你如今是阿原。如果你还是风眠晚的话,根本不需要我以银器盛装自证了吧?因为景辞哥哥身体不好,常需服药,你在他身旁侍奉煎药,总是放心不下,常跟大夫们讨教,又常看些医书研习,故而寻常药草的药性、配伍和入药方式,你都很熟悉。若这茶中有异,你必定能立刻分辨出来。”

阿原心头突突地跳,亦已想起她未必懂得多少医理,但如灵鹤髓等案中,她偏能分辨出那些真假药丸的大致成分。

她盯着王则笙,把玩着茶盏,轻笑道:“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想证明我当日对景辞有多尽心吗?侍奉?这还把我当作服侍的丫鬟了?而如今,那个男人却已与我形同陌路,即将跟你结作夫妻,一世恩爱?”

王则笙叹道:“阿原,你想错了!他从未想着跟你形同陌路,也从未想过跟我结作夫妻。上回我去药铺看望他,他已明白说了,会请皇上作主,将我嫁给博王。”

“博王?”阿原终于讶异了,“他居然不娶你?那你和知夏姑姑一出一出的,岂不白折腾了?呵,也忒可惜!”

王则笙被她嘲讽的尾音激得面色发白,微愠道:“你就不问问,他不娶我,还坚持要将我嫁给博王的原因吗?”

阿原道:“他娶谁是他的事,你嫁谁是你的事,关我什么事?对了,我和你们也不相干了,我要嫁谁也不关你们事。既然同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各扫门前雪,各管各家事就好。咸吃萝卜淡操心,管起别人家的事,未免无趣。”

王则笙叹道:“若是往年,便是装,你也得装出为他不惜性命的模样。”

阿原啧了一声,“我现在是没良心的,往年当然也是没良心的……你到底找我做甚?你嫁谁与我无关,但我隔日便要嫁入贺王府,忙得紧呢,没空陪你泛舟西溪,忆苦思甜。”

王则笙见她油盐不侵,根本无心跟她多话,只得道:“我也知你对我成见已深,约你出来必定不理的,不得已才借了长乐公主的名义……但的确是有大礼相送。”

她自怀中取出一只碧玉瓶,郑重递予阿原。

阿原拈在手中,奇道:“什么玩意儿?”

王则笙道:“连服三颗,可以恢复你往日记忆。如果担心受不住,可每次一颗,连服三日,应该也能奏效。”

阿原将那玉瓶打开,远远一嗅,便闻得一股清凉辛辣的气息直冲鼻际。

这气味不陌生。前几日陪慕北湮去药铺找左言希时,他正在舂的药,正是类似的气味。

阿原唇角一勾,声音便冷了,“这是左言希配的药丸?那么,令我失忆的药丸,必定也是他配的了?一会儿让我丢失记忆,一会儿让我恢复记忆,你们以为我的人生是小孩儿过家家闹着玩儿呢?”

王则笙忙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和景辞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你们该不该走到这一步!”

阿原冷笑,“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据说我曾辜负他,但他也绕了一个大圈把我扔回梁国,顺手拉了一群人陪他演了这出大戏,欺骗羞辱我一回,也算大仇得报了吧?既说我曾对不住他,再大再苦的恶果我会自己吞下,不去计较了。但也请你,还有你们这群人,别再来添我堵。快刀斩乱麻赶紧了断清楚,早早丢到脑后,才是于我、于你们都大大有益之事。”

王则笙听得一愣,恼道:“他一心待你,几时欺骗羞辱过你?你对自己的评判果然极有自知之明,就是全无良心!”

阿原不觉摸向小腹,想起景辞回京前后刻意的骗身骗心,不觉握紧了拳,却只嫣然笑道:“嗯,我全无良心,你们家良心多,多得连狗都啃不完!”

王则笙怜悯地看着阿原,说道:“你嘴这么犟,为何不服下这药试试?你懂得药理,当知其中多是提神开窍之药,并无毒物。”

阿原冷笑,“我为何要服下?”

王则笙讶异,“你为何不服下?你就不想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事?你就不想知道你和我们家,和景哥哥是怎么回事?让真相大白,再做出于你该做的抉择,才对你、对景哥哥最公平最正确的吧?”

“公平?正确?”阿原笑了起来,“则笙郡主聪慧无双,请告诉我,什么是公平,什么是正确?我好端端的侯门小姐,被你们抱去当丫鬟般养大,只因你们给了我一口饭吃,或施舍了一点笑脸,我便该感恩戴德?”

王则笙见阿原面色不对,忙道:“我们何尝把你当丫鬟?因你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母亲,原是要把你杀了祭我景二姑姑的,景哥哥不但拦下,还把你好好养大,教你学文习武,待你不知有多好,你还想怎样?”

阿原点头,“嗯,对我很好。刚刚出世便让我母子分离,还想弄死我!我是个婴儿便被你们养着,看你们的眼色活着,自然你们想我是怎样的,我就得怎样的!想我像低三下四的侍婢活着,我便得低三下四着;想我失去记忆,我便得如一张白纸般任你们涂抹;涂抹得不如意了,希望我还是原来那样子,于是我还得如了你们的意?我告诉你,王则笙,这大白天的,少**梦了!我自己的路,自己走!已经糊涂过了十九年,我不会再糊涂下去。我的人生,也不会再容得任何人来掌控!任何人!”

她稳稳地举起那敞着口的玉瓶,眼睛泛了红,却极温柔地笑了笑,然后,一甩手,将玉瓶扔了窗外。

但听“嗒”的一声,王则笙忙奔到窗口看时,正见那玉瓶在河水里汩汩冒着水泡,慢慢沉了下去。

她白了脸,看向阿原,叫道:“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阿原道:“你才疯了!你和你的知夏姑姑,还有那个为虎作伥的左言希,全他妈失心疯!都离我远点,别让我看见你们这一张张恶心虚伪的脸!”

王则笙从不曾被人这样当头斥骂,又是灰心,又是委屈,忍不住哭道:“你……你怎敢对我如此无礼!”

阿原道:“省省吧,你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留着对付景辞或博王都好。别对着本小姐哭干了眼睛,回头入宫告我状时滴不下猫尿来!”

王则笙气倒,跌坐在地上叫道:“你……你就欺我父母俱在远方,无人为我作主吗?”

阿原道:“欺你怎么着了?不过以牙还牙而已!我过了十八年父母俱在远方、无人为我作主的日子呢,你敢说你和知夏那老虔婆没欺过我?回了西都你们都敢欺我,何况以往!我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你们是怎样的德行!请麻溜地滚一边儿去,别再在我跟前出现!小鹿,咱们走!”

小鹿在旁听得四肢通泰,心舒神畅,差点拍掌叫好,连晕船都不记得了。闻得阿原唤她,她精神百倍地一跃而起,说道:“好,好!小姐真是好见识!好见识!”

被阿原拉着向船头走去时,她兀自冲着王则笙的两名侍从道:“你们看好了,你们家小姐好端端爬在地上哭呢,没掉水里!别回头落了水,又说是咱们小姐坑害的!”

此时侍从已撑着画舫向前行了一段,他们正处于河中央。好在西溪不宽,阿原挟过小鹿,纵身一跃,便已跃到岸边,头也不回便往回走。

王则笙追到船头哭叫道:“可景哥哥掏心掏肺待你,你断他双足,弃他荒野喂狼,也是理所应当吗?你这样待他,又想他怎样待你,我们怎样待你?”

阿原身形滞了滞,脚下一刻不停,脑中却忽然间似被撕扯开了一大块,无数陌生而凌乱的东西汹涌而至。

黑夜深处的刀兵四起,青砖墙后的乱箭纷飞,厮杀声里迸溅的血,尸体倒处燃起的火……

清幽雅致的小筑,一张两张陌生而熟悉的脸,温和多情的,笑里藏刀的,死去的,活着的……

柳时文,柳时韶……

终于有两个名字突如其来地蹦出来时,她忽然看到了景辞的脸。

极清瘦,极苍白。

他一向有些病容,但她从未见过他那样清瘦苍白的模样。他羸弱得似刚从鬼门关闯回,那般无力地靠在轮椅之上,连坐都坐不稳。但他幽黑无底的眸底却腾着炙烈火焰,也不知蕴了多少的悲恨和羞怒,利箭般地灼向她。

脑中剧痛蓦地如水星溅入油锅,劈啪炸响中烈烈腾起油星和水汽,模糊了所有的幻像……

阿原嗓子口一甜,一口血呛了出来,溅了满襟。

小鹿大惊失色,忙扯住她,连声叫问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阿原定定神,那些乱七八糟的幻像终于消失,慢慢看清眼前的绿杨碧水。头顶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得她眼晕。背上一层层的汗腻上来,她整个人都似漂浮着,几乎已迈不开前行的脚步。

她弯下腰,用力喘过几口气,方抬袖拭去袖上的血迹,勉强笑了笑,说道:“没事,以后不见这些人便好了。”

小鹿点头,“这什么郡主赶紧嫁了吧!嫁给博王也好,嫁给端侯也好,别再招惹咱们就好!这都什么人呢,看了都晦气!”

阿原不答,神思不属地顾自向前走着,连再经过那老渔夫时都没察觉。

老渔夫向她笑着致意,见她不理,也就罢了,只是不免多看了她几眼,然后看到了她襟前的血迹。

他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小坏不知钻在哪里,这时才受惊般从老渔夫头顶掠过,飞向阿原,惶恐不安地盘旋于她们上空,再不敢离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