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首往事归不得(一)

原家大小姐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让她弹琴画画吟诗作赋,必定比洗手做羮汤轻易得多,更别说跑到灶下做个烧火丫头了。

小鹿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小姐,甚至已瞄好水盆水缸的所在,预备阿原一旦操作失误引发火灾,立刻扑上前英雄救美,绝不让烧鸡变成烧人。

但想象中火烧县衙的情形并未出现。阿原不过略问了问,便用火石引燃柴草,一根根添着柴枝,甚是妥当,还有闲暇观察景知晚的动静。

景知晚挽起袖子,露出清瘦却好看的一双手,先找出两把木耳用水泡了,才将半熟的鸡捞出冲洗过,加了清水重新入锅,又在四处转一圈,手中便多了黄茋、当归、枸杞等配料,又取来姜葱等物,熟练地切成丝,与配料一起裹入纱布,捆好,放入锅中,然后去清洗渐渐泡开的木耳。

阿原看着他修长白净的手指灵巧翻动,一时看得呆了。

景知晚淡淡投来一瞥,“若你不想天亮都没得吃的话,看好你的火。”

阿原忙看灶下时,柴火果然小了许多,忙往里塞了塞,又添了几根柴枝,将炉灰拨得空些,便见那火很快又旺上来,却将她的脸映得红红的,鼻尖的细密汗珠平白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天真。

景知晚瞥她一眼,忽一掌用力击在水盆中。水花四溅,和几片褐黑的木耳残渣迅速湿污了他的衣衫。

小鹿惊愕看他时,他顿了顿,已若无其事地一笑,“木耳洗好了。”

两刻钟后,在隔壁候着的李斐被扑鼻香气吸引,也不顾君子不君子,奔过来查看曾让他失望不已的夜宵。

小鹿愣愣地看着锅里那诱人汤汁,以及花朵般起伏其中的木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忽觉出口角有些湿,忙拿袖子擦了擦,才发现口水都已流了出来。

景知晚用一块月白无纹的帕子将修长好看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随手将用过的帕子丢到小鹿怀中,“去洗下手,给他们盛汤吧!”

小鹿傻傻地接了。景知晚素衣裹于颀长身段,依然纤尘不染,走过去跟李斐打了个招呼,径取了外袍走出去。

小鹿禁不住叫道:“喂,你不喝汤吗?”

景知晚仿佛低低一叹,“不喝。过了亥初,我不再进食。”

“为什么?”

“会发胖。”

“……”

小鹿摸着自己的圆脸,心中立时陷入天人交战。片刻后,天理便被人欲打得溃不成军,烟消云散。于是,她立时冲向美妙的鸡汤。

此时景知晚已走到门口。从阿原的方向,恰能看到他窗外的身影。行动之际,那身姿宛若敷着层月华,又似笼着层清霜,不见半点烟火气息,仿若方才洗手做汤的男子根本就是她的幻觉。

但他走不走,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汤做好了。

盛完给李斐、阿原的两碗后,锅中剩汤大约还有一碗多,小鹿差点连骨头都啃了,又往锅底那点汤汁张望了无数遍,恨不能把大锅取下,细细舔上一回。

李斐将最后一块鸡翅骨吮了又吮,眼见再吮不出滋味来,才意犹未尽地舒了口气,正一正脸色,向阿原道:“瞧来我们景县尉着实是个通才!通才!阿原,你要好好把握,不要错失良机!”

阿原也觉那汤极好喝,柔韧的木耳比鸡肉还要味美。大约从前在原府也喝过这样的汤,尝来竟有几分熟稔。但她出身富贵,倒还不像那二位惊艳,依然细嚼慢咽,一碗汤才喝了一半。闻得李斐跟说话,她顺口应了,才疑惑地抬起头来,“什么良机?他大约……也不会天天炖汤给咱们吃吧?”

李斐依然笑得正气,“那是自然。看他这模样,多半只是因为什么缘故一时出来历练历练,早晚会回京。但他这样的手艺,若是一直藏拙,未免可惜。”

“嗯?”阿原看着他正气的脸,鸡汤之外,忽然嗅出了狐狸的味道。

果然,只听李斐道:“你虽聪慧美貌,能文能武,可到底是女子,便是当捕快,也不能当一辈子。你看这景县尉年纪轻轻,有才有识,家世也不简单,最重要的是,能煮那么好的汤!若能勾得他动心,哄得他日日为你洗手作羹汤,至少他在沁河县这段日子,咱们也能跟着口福不浅呀!如此于人于己大有益处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何乐而不为!”

“咳——”

阿原呛出了一大口鸡汤。

这夜阿原居然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倒不曾闻着鸡汤的味道,却总是看到一双男子的手,清瘦修长,白白净净,说不出的好看,正熟练地切着菜,煮着饭,甚至一根根小心地剔着鱼刺,然后——用一双乌木筷子夹到她碗中……

阿原猛地惊起,背心已有一层汗意,而满眼竟还是那双手,仿佛一伸臂便能握住,便能感觉到那暖暖的体温。

小鹿睡得颇沉,却始终记挂金尊玉桂的小姐身边只剩了她一个人在服侍,觉出那边动静,一骨碌便从旁边的床塌上爬起,问道:“小姐,又做恶梦了?”

阿原点头,又摇头。

梦里并无惊恐,甚至有着隐隐的向往和欢喜,绝对不能算是恶梦。

她过小鹿端来的水,喝了两口,方才稍稍定神。抬眼看窗外时,天色黑漆漆的,估计还没到四更天。她沉吟着问:“小鹿,我以前是不是也常做梦?”

“什么梦?”

小鹿有些心虚。原大小姐虽喜欢她忠诚耿直,但她和房中别的侍女比实在算不得灵巧,夜间侍奉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阿原尚有些恍惚,倒也没察觉异样。她尴尬地揉了揉耳朵,答道:“春梦。”

“春梦……”小鹿久经熏陶,这方面颇是开窍,立时道,“小姐天天做春梦。”

“真的?”

“小姐夜夜春宵,当然天天春梦……”

“……”

阿原竟无可反驳。

其实她也不知道,不断梦到一双男子的手,到底算不算春梦。只是她梦中看着那双手时,的确满怀的欣赏,甚至迷恋。她看不清完全说不清那莫名的迷恋从何而来,明明她并不像李斐、小鹿等爱极他的厨艺,——梦中,她似乎从不曾看清他的脸,却下意识地知道,那男子是景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