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昭铎,我会改的

暮色鎏金,为留亭镀上了一层金纱,笛声如流水般缓慢悠长,自亭中而起。

慕谙尘一身石青色暗纹锦袍,手持白玉笛,乌发半束,背对着她站在亭中。

桌上有半壶没喝完的桃花酒,酒杯懒懒倒在桌上,洒出半杯佳酿。

梅引立于亭外,静静听完了这一曲《越人歌》,抽出腰间短刀,飞身冲了过去。

慕谙尘连闪躲都没有,就那样定定站着,刀尖直指颈间,刀风席卷的他身后墨发飞扬,就在尖利的刀尖将要触碰到他肌肤的那一刻,梅引却突然变了神色,手腕翻转,短刀自他颈边划过,割开一道血痕。

梅引垂眸看了一眼刀锋上的鲜血,回身取过那半壶桃花酒,尽数倾倒在了刀上,冲刷干净那一抹血迹,把刀架在了慕谙尘颈上。

“嘶。”

刀上的酒渍沾染上他颈边的伤口,慕谙尘眉头微皱,顷刻又笑了出来,“昭铎,你没想杀我。”

梅引手上微微用力,刀锋嵌入刚才的伤口之中,原本性温的桃花酒此刻深入他的皮肉,灼烧着这一道并不算浅的伤口。

“殿下猜错了,臣一向薄情淡义,无所顾忌。”

慕谙尘凄冷地笑了,原本深沉阴暗的人,此刻只剩了孤寂脆弱,“沈梅引,你说天道昭彰,宝铎悬顶,神明会可怜我吗?”

他眼中有汹涌的泪意,却似冬日结冰的湖面一般冻住了,掩在长睫之下,冷白如玉的颈上一道深深的血痕,让人望之生怜。

“殿下,臣从不信神明,大周的百姓也不信,他们只会相信英明清正的君主。”

“所以呢,你便要为此杀了我,因我这般卑鄙下作之人,绝不会是你心中合格的君主,只如蝼蚁阴蛆,随命途消逝而已,是吗?”

梅引握着刀柄的手渐渐有些酸了,她轻抬手臂,把那短刀扔在了地下,“臣原本以为与殿下或可相互扶持,却不想殿下如此工于算计,令臣惊心,既然瞿大夫的话已经带到,殿下又何必再来寻我呢。”

“互相扶持?”慕谙尘自嘲地笑了笑,手指轻轻触碰上梅引留下的伤口,怔怔看着手上的鲜血,几乎想要舔舐,却只凑在鼻尖嗅了嗅那沾染酒气的血,迟缓开口:“谙尘从来只求将军庇护,不敢妄图将军扶持。”

“可是昭铎,我真的不相信,你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不忍吗?”

你对我所有的芥蒂、疑心,防备至此,我都已体会,那么你的怜惜和不忍呢,就这样略过了生如蜉蝣的我吗?

“殿下,人的命途生而不公,臣从不会责备命运,更绝不敢轻视在命运当中挣扎求生的人。”

梅引静静看着慕谙尘,她自许久之前,就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心中对他的感情里,确有悲悯。

“可是臣不明白,殿下似乎可以轻易告诉臣您的任何事情,却又似乎对臣百般防备,不肯真心托付。您既已如此,又要臣如何做到对您的所作所为,一应包容,理解,甚至支持呢?”

更何况,令颐何其无辜,这样鲜活纯真的令颐,岂是他以自己凄惨灰败的过往为由,就能够肆意伤害的。

“昭铎,你竟以为我待你之心不诚吗?”

方才他百般自剖心肝,将自己贬低至此,都不曾落下泪来,忽闻得梅引说他不曾真心托付,他竟然哭。

慕谙尘瘦弱的身影拢在暮色之下,他缓缓弯下腰去,捡起了梅引扔在地上的短刀,牵过梅引的手,把那刀又送回了她的手上。

他握着梅引的手,把刀尖指向自己的胸口,“从此之后,你都不必再往旁人那里试探,我并不自信能够一朝成为你所喜欢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但我所做的一切,只要你问,我绝不欺瞒。”

“昭铎,若还不信,就杀了我吧。”

梅引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莫大的怜惜之情,被慕谙尘看在眼里,嗜之如命。

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把那刀尖一点点往自己胸膛里送。

梅引感受到自己手里的刀已经刺进了慕谙尘的胸口,望向他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慕谙尘何以至此,只因她一句不曾真心托付吗?

他急切地想要在她的眼中看见那一丝珍贵的怜惜之情,全然感受不到胸口的痛楚和刀尖的冰凉。

“你做什么!慕谙尘,你放手!”

他握紧了梅引的手,往胸口刺去的力量陡然变大,梅引用力想要拔出短刀,可她挣脱的速度,终究追不上慕谙尘心中的欲念,他只想要梅引那一丝怜惜而已。

至于他这一条卑贱的生命,陨落于昭铎之手,已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去处。

短刀没入慕谙尘的胸口,他的身体在梅引的惊惧声中滑落下去,跪倒在地。

“楚令颐的事情,已无转圜余地,若是我以命相抵,你可能感知我的诚心吗,昭铎?”慕谙尘用力拔出插进胸口的短刀,眼眶中泪水落尽,双目通红,看向梅引的目光中满是乞求与卑微。

“你这样自轻自贱,又是何苦。”梅引用手捂住慕谙尘的胸口,眼眸中终于有他所希冀的怜悯。

慕谙尘直到此时才渐渐感受到身上的疼痛,仰倒在梅引怀中,殷红的鲜血染透了梅引的衣袖,她撕下衣角,急忙为慕谙尘包扎。

“你这个样子,不能被人看见,待会儿我带你去古生医馆。”

手腕忽然被他攥住,慕谙尘把自己从没顶的疼痛中抽离出来,扯开一个释然轻松的笑,“我跟他们都是一样的,对不对?”

“什么?”

“在你心里,即便我卑鄙不堪,可我跟受你怜惜的那些人,都是一样的,对不对?”

梅引别过头去并不想回答,慕谙尘沾满鲜血的双手一路攀扯着往上,抓住了梅引胸前的衣襟,颤抖着的语气里满是乞求,“昭铎,告诉我,是不是?”

“是。”梅引轻声开口,拂落了他的双手,把他扛起来,背在了背上。

夜色已经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一片晦暗之中,她隐约听见身上的人说了一句话,如同梦呓。

“昭铎,我会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