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青丝成痴缠5

刘桂年手中的物件,恰是那把山谷主楼内的绿绮!

此时的我真想将风黎瑞这男人给狠狠地殴打一番。

景行然金口玉言命我和风黎瑞回京成亲,正我的名份,风黎瑞怕我一路无聊,便将绿绮给带了出来。

这把绿绮,是崔太后所赠。自从在寒潭听了我抚琴,崔太后便从万宝阁给我寻了这把绿绮,偷偷背着宫婢跑到我的沁紫殿来倾听。

我假死后,风黎瑞又顺手牵羊将它给带出了宫,继续让它伴着我。

可这样的名琴,世间也仅只有一把,这般罕见的玩意儿,他怎就疏忽怠慢了呢?竟然还傻乎乎地将这么重要的证据送到了人家的眼皮子底下。

景行然虽然瞎了,可他底下的人却是眼力劲一流的。

就好比,这位跟着他那么多年的内侍总管。

对于宫中的宝贝,分配给了哪个宫哪个娘娘哪位大人,心里门儿清。

*

“刘总管难道仅凭着这绿绮便这么武断地下结论吗?”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凭什么认为拥有绿绮的人,便是我阴凌紫?毕竟世人眼中的阴凌紫早已香消玉殒。

将绿绮放到一旁的几案上,刘桂年望着我。那般的眼神,似乎是在度量我话语中真实的成分,又似乎,是在无声地嘲讽我的自欺欺人。

“单单凭着一把琴,自然是无法认定您就是死后被君上追封为唯珍君后的那个人了。只是,若是加上那相似的身段,相同的举止神韵,如出一辙的琴技,那么……这世间的巧合事,恐怕也只能用一个理由才可以解释了吧。”

这个理由,便是我就是阴凌紫本人。

身段嘛……

我不免有些自嘲。如今的我怎么可能会有和以前一样的身段?这个小腹微微隆起的模样,也亏得他还能够认为我和以前的自己身段相似呢……

“在君上面前,娘娘依旧是改不了原本的性子。虽说极力拿捏住了说话的分寸与语气,声音能变,分寸也能掌控,但那份面对君上时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态度,却是很难一下子改变。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在知晓了君上的身份之后还能够那般泰然处之,还能够那般不把君上放在眼里。您欺负君上目不能视而在他面前比划着某些骂人的手势,老奴可是都看在了眼里。这一点,娘娘您能反驳吗?”

不愧是景行然跟前的红人,观察入微,有理有据。

原本我想以不变应万变,这会儿却又不免抱着几分侥幸心理辩上一辩;“奴家自小生长在草野,随性惯了不懂分寸,刘总管怎能将这般的举动认为是只有已逝的君后娘娘才能对爷做的举动呢?想必真正的娘娘在九泉之下若听到您这般对着个女人讨论她的是非,也会死不瞑目。”

这句话,说得严重了些。不过说到底,这诅咒还是在骂我自己。我表面上说得郑重其事,心里面却暗自将这些话收回。

刘桂年沉默片刻,这般的沉默,给我一种错觉。仿佛他打消了揭穿我身份的念头。可是我知道,眼前的人,绝对不会是那么好打发的。

“既然娘娘依旧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不如娘娘来抚琴一曲吧。”刘桂年的指尖在琴弦上微微触碰,发出一串清泉般的声响,虽然他毫无章法可言,但能够拨弄出这么几个音,却已然是难能可贵了。显然是下过一段功夫了。

烛火映照下,刘桂年的身影看上去竟有些伛偻,那刻意粘上去的胡须,是专属于老态之人的。如今的他,真像个七老八十的老人,面上,是饱经风霜之后的沉淀。

不过事实上,刘桂年自小便被父母送入了宫,他历经两任帝王做到如今大总管的位置,还只是天命之年。看来宫中的生涯确实是足以磨练人,让人心思深沉,也让人望而生畏。

*

裙衫上因着那带着风的微雨而湿落了一大片,暗色的一片,在我这件浅色的裙衫上极为明显。

甩开袖子挥洒了一番水渍,我这才好整以暇地对上刘桂年的眼:“若刘总管想要测试奴家的琴技,那么刘总管便是大错特错了。早先爷便怀疑奴家琴技有效仿先君后之嫌,奴家具实以告,是夫君从先君后处弄来的指法曲谱,奴家深觉有意思,研究模仿所致。爷贵为君王都信了,总管您是要质疑他的判断吗?”

刘桂年深沉的目光望着我,很奇怪的感觉,明明不过是一名内侍罢了,那样的眼神,却让我由衷感到一丝难以逃脱的慌乱。仿佛自己的秘密,真的全权掌握在他的手中……

“娘娘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可娘娘难道没有发觉君上早就认出了您?您没有发现君上这段时日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

他这般一说,我身子一颤,面纱下的脸大惊,眸中难以置信。快速收回眸中的诧异,我竭力维持镇定:“刘总管又和奴家开玩笑了,爷万金之躯,又怎会对奴家这么个小人物放在眼里呢?”

“老奴跟在君上那么多年,若连他那点情绪都瞧不出,便委实是枉费了君上一番器重了。”

刘桂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我一把打断:“刘总管不是想听奴家抚琴吗?奴家现在便抚上一曲如何?”

也不管他是否应下,我直接便走了过去,坐在椅案上,指尖触及那柔韧的琴弦。

都说琴弦如同情思。情思有多长,琴弦中寄予的思念,便有多深。

青丝白发,百年转瞬,情深不寿,痴缠眷恋。一曲离殇,一把相思泪,足以道尽。

幽怨的音色流泻,在空中静静起承转合,又透过四壁,在这风雨微露的四合院中流溢开来。

这般的曲子,对于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而言,是最忌讳的。

而我的目的,也在于此。

刘桂年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见我如他所愿般抚起了琴,便继续说道:“君上的双眼已残,可对您,却是特别的。自从君上误认为您离世,君上便对任何女子都敬而远之。对江贵妃是如此,对一心想要嫁给君上的若卿郡主,也是如此。其实若您仔细些便会发现,君上自始至终都只对您一个人是特别的。可惜那时的您只觉得君上宠幸江贵妃,宠幸后宫中任意的女子,对您绝无半点真心。这件事老奴不便多说,这是君上决心隐瞒的事,老奴只能点到为止。可现在发生在眼前的事,老奴却要背着君上来对娘娘进行一番说教。”

绕梁的琴音诉说的是离情别思,朝朝暮暮思君念君不见君,青丝成白发,哀怨复哀怨,绵绵复绵绵。我指尖微动,心脏的位置微微有些发疼,却还是固执地一遍遍抚着伤神的曲子。

“娘娘瞒得君上好苦。君上明明都觉得您时刻在他身边,可却不敢冒认。因为一个死人,是决计不可能死而复生的。可您的性子,便如同君后再世,君上一方面想要接近,一方面又害怕接近。因为一旦接近,便是背弃了对君后的情意。可对您疏离,君上却是比任何人都痛苦……”

刘桂年委实过于自命不凡了些,以景行然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将这些告诉他?他这么自顾自地瞎猜,居然还能够将这当作事实的真相来说与我听。若他是教书先生,恐怕也只有误人子弟的份了。

“娘娘这样的眼神,是不信老奴所言吗?老奴亲眼看着君上听到您在万芳楼中抚琴时的失态。那时的他,老奴才觉得是真的活过来了。有血有肉,不再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得无趣,是在您‘离世’之后,真的活过来了……老奴不是君上,当时也只是觉得您和君后具有相同的风华气度,可君上的心里,却从那个时刻起,再没有任何迟疑地将您认了出来。”

“老奴说了这么多,只想着娘娘能够放过君上,也放过您自己。”

琴音低靡,幻化出无数戾气,痴缠中,是谁的青丝缠绕了谁的臂弯,又是谁的臂弯缠绕了谁的身子……

“只是一个想要自由的死人吗?”

“是,一心求死只为自由,为何不成全她呢?”

没想到,我替谭素心鸣不平的话,他是真的听了进去。所以,即使认出了我,也依旧没有拆穿,陪着我演出这场戏。更甚至是,对我若即若离……

那是一种,想要靠近,却害怕靠近的感觉吗?

门被人从外头敲响,死命地响,竟和我的抚琴声有的一拼。

侧耳倾听,是江植急躁的声音。

刘桂年神色有异,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是这琴声将江植给引了过来。

“凌紫!——”长久得不到回应,江植破门而入,清风灌入,夹杂了一地雨丝。烛火掩映的阴影中,长发凌乱,他的手上尚还拿着捣鼓药材的杵子。

百密一疏。

我闭了闭眼。

我故意弹了损耗心神的金石之曲,原本只是想将江植引来让我摆弄困境,不曾想,他的一声呼唤,彻底将我的身份坐实。

刘桂年面上是一抹果真如此的神色,站起身,他一步步往外走:“娘娘,老奴这就告辞了。明日如果君上要做什么,希望您全力配合。那是君上下的决心,而老奴,也希望您不要再让君上动摇。”

明日?

“今夜风黎瑞不会回来了,你用完晚膳便早些歇下。明日一早,爷送你去一个地方。”

我想起了景行然早前说的话。

明日会发生什么?景行然下了决心?什么决心?跟我有关?

想要开口问,刘桂年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几步便走了出去。

*

“江植,你的一声‘凌紫’,毁了我一直隐瞒的一切。”苦笑,指尖顿止在琴弦之上,发出一声声颤音。

当日我千方百计地不想与他有任何隔阂,纠正他唤我的称呼。如今,我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显然也明白了刘桂年话中的深意,江植眼中满是歉然:“你拿命来博,我一时情急,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房内还有人……”三两步走向我,替我把了下脉,江植长长一叹,“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被你这个做娘亲的这般折腾。你自己不要命了,也想要一并剥夺他的小生命吗?”

我瞬间蔫了。

江植语气沉重:“刘桂年已经知晓了你的身份,君上恐怕也……”

“按照刘桂年的意思,景行然早就知道了。既然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拿我怎么样,该是不会对我有所动作了。”我无所谓地摊开手,可只有自己知道,这般不在意的外衣包裹下,自己内心的疲累与软弱。

“我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死了,这一个,我不管他如何阻止,我绝对会生下来。”

这个“他”,不用推敲,也知道是谁。

只是江植听此,刹那苍白了那张俊颜:“你对君上已经……”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淡然一笑,将发丝拢到耳后,“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可以很轻易地忘记一些事情,可一旦触及某个敏感点,又会很轻易地回想起一切。”

“那你也知道,左相他根本就不是你的……”

“是啊。亏得你为我找了风黎瑞这么一位夫君啊。当时你怎么就想到和风黎瑞合作呢?亏我那么信任你,你居然将我和他绑在了一条线上。我和他以前没有丝毫的交集,你就不怕被诓骗的我生活得根本就不幸福?”

似娇还嗔,似假还真,我将那份怨气隐藏了起来。我感激他与风黎瑞救我出皇宫,可两人为何要诓骗于我?真的以为人失忆了,感情就可以随意嫁接了吗?

“当时我只顾着救你出牢笼。左相突然提出合作,并向我承诺会对你悉心呵护。”他努力想要解释,可到底还是无奈一叹,“是我不该,擅自替你做决定。”

“你们孤男寡女在做什么?”斜刺里一个声音传来,并没有阖上的房门处探进来水若卿一颗脑袋,想来该是被我的琴声所扰特意来看个究竟。当看到我和江植之间诡异的互动时,她陡然激动起来,“你竟然背着左相与男人夜半私会?哈!快来人啊!快来人!”

呼唤人看好戏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道颀长的身影渐渐临近,衣袂临风,双手负在身后。男人俊颜染着一抹警告与残佞:“胡说八道什么呢!?”

水若卿刚要开口为自己辩白几句亦或者是状告我几句,却被景行然一把打断。

他沉声命令道:“你过来!”

心有不甘,水若卿朝着我的方向瞪视了好几眼,最终还是撅着嘴委委屈屈地朝他走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雨打屋檐,望着景行然那道离去的背影,我竟有些不是滋味。

他刚刚,听到我和江植的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