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回眸化石桥6

“若我换了一个你仍不能办到该如何?”

“那便接着换!”

“那总该有个底线吧?”

在我步步紧逼之下,那银色铁面下的唇角紧抿,他一闭眼,复又张开:“既然如此,你现在说一个,若是我能接受,那我便应了你。若我不能,这笔买卖权当作罢。这玉笛你就随便扔吧。大不了我在下一刻将你丢到海里头替它陪葬!”

呵,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让人为了支玉笛陪葬。

看来他的耐心,已经告罄。

“好,一言为定。”见时间成熟,我也不再耽搁,“我的要求很简单,让我住在船上一直到景岚国,中途你不得以任何理由赶我下船。这么简单的事,你该不会办不到吧?这可比废你一只手简单好办得多了。”

沉默,在这冷风呼啸而过的甲板上流转。

原先一不小心从铁皮桶内洒翻到甲板上的海水,因着这大冷的天已经结成了冰锥子,晶莹剔透。

“好!你的要求我接受。”终于,男子应下,然后向我摊开手,“玉笛还过来。”

“我怎知你是否会言而无信?这东西自然得到景岚国的时候再还给你。”见他有发作的迹象,我忙给他吃下一粒定心丸,“刚刚便觉得这玉笛某处夹层音质刚烈而力不足,我正好精通音律,就当是行善,在保管的同时帮你改善改善。”

*

等到浑身冰冷地回到货舱内,我早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云兰将已经被哄睡下的景诺睿小祖宗轻手轻脚地放到木板**。木板床依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过小家伙睡得沉,小嘴张了张,滋滋地吮着自己的手指接着美美地睡着。

我换上一件厚实的暖衣取暖,捏了捏那睡得正香的小祖宗的脸蛋:“不小心和这艘船的主人硬碰硬了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他已经同意我们一路搭乘。”

我轻描淡写地说着,却不禁打了个喷嚏,头,有些晕沉。与景诺睿小祖宗的额头相抵,小人儿在睡梦中有些不愿地躲了躲,然后,我杯催地发现了一个事实。经过这个屈辱的夜晚,我发烧了。

原以为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不料第二日愈发严重了。我整个人意识有点儿模糊,时冷时热,浑身难受。

与此同时,整艘船都开始了地动山摇。

旭日东升,黑暗的货舱内注入暖热的斜光。景诺睿小祖宗又是在生气十足的哭闹中醒来。云兰忙哄着他起床。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通过那狭长的小窗,我可以看到很多双不同的鞋子杂乱无章地跑过,仅能隐隐约约看到外界的一部分,至于声音,因着这窗阻挠,只有西北角一个通风口,他们的话并不能悉数入耳。

不过想也知道是经过昨夜之事,某些人夜不能昧,想要端出我的巢穴。

寄人篱下,且这寄人篱下的地方局限在海中央的大船之上,被搜出来,根本便毫无悬念。

不过既然那人昨夜已经有了承诺,我倒是不担心他会赶我们下船。何况我手上还掂着他的宝贝。如今最担心的是,我身子乏力,拖着个病体,根本就不敢给景诺睿小祖宗喂奶。而云兰尚是云英未嫁,哪里来的奶水?

小祖宗的一日三餐,成了我心头的重担。

门外传来淅淅簌簌的声响,老温并没有食言,一日三餐虽然不算是准时,但也没有缺了哪顿过。

半旧长衫,因为有些瘦,那吊着花白胡子的脸却显得长了些。老温将食盒放到一张被我们临时拿来放包袱的旧桌上,看了一眼躺在**无力的我,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这么病恹恹的?”

“我家夫人昨夜吹了风染了风寒,温老伯,求求你为我家夫人找些治疗风寒的药。”云兰双手抱着小祖宗就这么对着老温跪了下来,“我们家小少爷还太小,离不了夫人的奶水啊。求温老伯醒醒好,帮夫人找些药来……”

南来北往的商船,大夫自然是不指望它会有了,但好歹那些个治疗伤寒发烧的药物,该是必备的吧。

老温忙上前两步去扶云兰:“唉,好端端的千万别跪啊……赶紧抱着孩子起来,这不是折煞小老儿吗?不是小老儿不帮忙,实在是没有啊。像我们这种干力气活的,身子骨也算是硬朗。平日里我管着的那些人也就是搬搬扛扛,那身子是越晒越黑越干越结实,越干越皮糙肉厚,很少有大男人那么弱不禁风患个高烧得个风寒。这手头上,没人会备着这种药。”

“温老伯说的是,紫儿有欠思虑。”我头枕靠在**,回答得颇有些吃力。

“熬个一两天,这病自然就好了。我以前的儿媳妇就时常这样,不去理它就好了。这种常见的病啊都是惯出来的,一旦穷病娇养了就永远都别指望好起来。”

云兰还想再说,却只是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光顾着说这个,忘了正事了。”老温从食盒里端出粥,让云兰先给小祖宗喂些粥水,这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想必这船上闹出来的动静你们也听见了。我家公子似乎察觉到船上住了不该住的人,正下令全船搜找。小老儿让各位小弟暂且瞒住了公子,可小老儿却是万万不敢再收留你们了。今日正午便会到庆焦码头,你们便混在搬运货物的队伍里悄悄下船吧。算是小老儿对不住你们了……”言辞诚恳,那张苍老的面容上有着一抹愧疚。

“温老伯,您这不是让我们走投无路吗?当初明明说好的,让我们一路搭乘到景岚国,可您怎么能言而无信呢?我们夫人现在病成这样,怎么还能够长途奔波啊?还有我家小少爷,这么小的孩子却因为不能喝奶水而饿着,您于心何忍啊……如今您这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云兰言辞激烈,露出万般悲伤。

景诺睿小祖宗饿了,舔了舔舌头,愤愤不甘地用小嘴吸着,最终却巴巴地小脸一扁,委屈地皱皱,再接着,便是意料之中的惊天哭声。

云兰也顾不上埋怨哭伤了,开始哄小祖宗。

老温也杵在那儿,虽然是一脸的于心不忍,但很显然也是骑虎难下。

我忙努力坐起身,尽量安抚他:“温老伯,我有一事相问。你家公子,是否带着银色铁面,不露真身?”

“你怎么知道?”

“实不相瞒,昨夜我与你家公子打了交道。他已经同意我在这船上小住。温老伯若是不信,可去向你家公子证实。当然,我的身子允许的话,我也很愿意跟你去见你家公子。”这么大费周章地找我,那人不就是想要报复我昨夜对他威胁之事吗?可昨夜究竟谁吃了亏,这笔帐恐怕得好好算算!

“小老儿不知竟还有这事。不过听公子话里的语气,好像是咬牙切齿。你确定公子是真的同意了?按理说,公子不可能……”

“紫儿不愿让温老伯为难,反正这尺寸之地,藏身之处肯定瞒不过去,温老伯就去回禀你家公子一声,看他是个什么说法。”

*

老温这一走,便没了音信,连带着我们午时那顿饭食也没了着落。好在早上吃的东西还有剩余,将就着吃了些,小祖宗似乎也察觉到形势严峻,乖乖地喝着粥水。

到了傍晚,老温来送饭菜,身后还跟着两人,不由分说便将我的手臂一架,从**给挖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家夫人……”

“我家公子要见她,你还是先安心照看这小娃子,公子不会为难她的。”老温的声音若有似无,我最终被那两人架着走远。他又随后赶了来,与我们一道。

从我们暂时所住的货舱推测,我原以为这艘商船船上也是半新不旧。岂料另有乾坤。

船上一字排开许多小格子房,一看便是供船工休憩之地。十几个人挤一个暖炕,就这般辟出了好多间。

越往船头方向,所见便越是宽敞,也越是富丽堂皇,竟不像是普通的商船。

入耳,琴瑟和谐,是悠扬悦耳之音。

一身着粗布衣袄的男子在一旁拨弄着瑶琴,听这音色,显然技艺已炉火纯青。

丝质的垂帘低垂,汉白玉器皿条理有序地摆放着,另有一个简易博古架,上头的书闲散而放,金银玉器在上头发着灿烂光芒。而偌大的中央,有一女子翩然起舞。

纤腰如柳,婀娜妖娆,舞步轻移,清脆的铃声在女子皓腕上映衬着那悠扬的琴音,别是动听。而女子舞姿一绝,面色红艳斐然,水袖一甩,便是一个天女散花。纷纷扬扬的花瓣落满了船舱甲板,别是醉人。

花美人美,舞更美。

“不是说你家公子脾气古怪不会随意允许人上船吗?”昨夜从那人话语中还得知船上并没有女子,一夜之间,就来了名女子。只能说明他家公子还真是我行我素。

“这是今儿个码头上卸货时碰到的一对卖艺兄妹。公子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将两人留在了船上。”老温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瞧他的神色,他家公子做出这样的举动,显然是有悖他以往的行事作风。

反正这不关我的事,我也懒得去多管闲事。只是如今身子被人一左一右架着,还真是难受,遂对着左右两位略有些谄媚地说道:“两位行行好,就将我架到你们公子下首的座位上坐着就行了。”

身子本就不适,如今被他们架了这一路,说出的话都带着喘意。

“将人押进来。”

低沉的声音响起,一个“押”字,让我想将上首那个戴着铁面的人狠狠撕碎。

*

“继续!”手一挥,气势威严。

红木几案上,白釉酒杯承载着酒香,幽幽扑鼻。老温侍奉的这位公子还真是好雅兴,歌舞依旧,自斟自饮。

“昨儿个还神气活现不可一世,怎么今儿个就这么一副病恹恹要死不活的模样了?”看到我被押进去,银色的面具下那双眼睛透露出一股探究,随即便是一阵嘲意。

我撇过头,权当是昨夜被狗爪子碰了胸口,而现在是被蜜蜂蛰了耳朵。

见我没有回应的打算,老温有些恨铁不成钢,忙回禀道:“昨夜她便受了风寒,今儿个头昏昏沉沉了一整日,想来还没有彻底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公子带到了这儿。脑子估摸着还在犯迷糊呢……”

“嗯?病了?那么耀武扬威胆敢威胁我的人,居然病了?”

舞女的水袖一甩,红色的绫带便甩向他的胸口。面具下的嘴角一勾,直接便抓住了那如丝绫带。

那舞女见挣不开他的手,面上有些尴尬。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舞女,并不似欢场中女子那般逢迎世故,送往迎来。

那人居高临下望着下方,也不知究竟在想着什么,蓦地手臂缠绕上那一截绫带,一点点缠紧,而他自己,也一步步走了过来。

终归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嗯,这男人想必是看中了这舞女姿色,像风月场所中的恩客那般正一点点调弄亵玩着眼前的女子,

而反观这女子,虽然烟笼翠绿,眼中有抗拒,却也有着几分情意绵绵。我倒是不知,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愿意暴露在人前的人,竟然还有吸引女人的资本。当真,是靠着这副优雅得宜的身子?

而刚刚抚琴的男子,显然是乐见其成。江湖卖艺始终不是长久之策,钱帛才是最终的依靠。

“哼!”内心嗤笑,我继续看着这场好戏,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我竟将那声嗤笑给表达了出来。果真,一场高烧将我这脑子也烧糊涂了。这种时刻,竟然再次引火上身。

“老温,将这粒药丸给我塞到她嘴里。”一道弧线划过,那铁面男子已经走到了舞女面前,轻佻地用两指挑起她的下颌。

老温忙手忙脚乱地接住,却在面对药丸时,不知如何是好。

“公、公子,是给……谁吃的?”

这主要是怪他自己,这儿一下子杵了那么多人,除了他自己还有好几个呢,老温自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不过作为当事人的我,却是非常了然。

“温老伯,你家公子这是想毒死我呢。没事,您就喂我吃了吧,得了您那么多照拂,来生我再报答您。”我语气沉稳,仿佛不过是闲聊天气一般。

而老温则是立刻惨白了老脸:“这,这可使不得啊公子!这好歹是条人命!是老奴让她上的船,要罚,老奴责无旁贷。可是这毒药……万万使不得啊……”

看到铁面下的嘴角一抽,而那双眼眸闪现着一股熊熊怒火,我知晓,已经到火候了。

“温老伯,你家公子宅心仁厚,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您手里的那颗其实是粒大补丸,对我的身体有好处。”这就叫先抑后扬,让他在他的下人面前成为一个动不动就杀人的狠戾之人,然后在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之后,又好心地将他拖上来,奉上字字美言。不过就不知,他当不当得起这几句美言了。

听得我的话,老温又望向他家公子。这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将那粒药丸丢到我的嘴里,眼里却还是有些不放心。

一时之间,船舱内的所有人目光都盘旋在我身上,让我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体内一股热气盘旋,气流翻腾,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直窜到这一头。终于,当热气不再,我徐徐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却无端舒服了许多。那股子病恹恹软绵绵的无力感,也**然无存。

看来我果真是没猜错。他并不想要我的命。

“既然人都已经恢复了,你们两个放开她让她自个儿站着。”迎向我挑衅的眼神,银色的面具一闪,在闪亮的光点中留下一抹让人猜不透的玄奥。

“谢谢公子。”虽然昨夜跟他有仇,但一事归一事,治好了我的病,也等于是间接让景诺睿小祖宗有的吃了,双份的恩情,好歹得说声谢。

“这药丸反正多的是,我是不想伸长脖子跟人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待看到他继续如同无事人般走向刚刚的红木几案旁坐下,我一下子了悟。

得,既然人家嫌这样跟我说话太累,我便挑了个顺眼的位置坐下,又用象牙筷往自己嘴里塞了几道可口小菜。今日不舒服,连带着没有食欲。如今高烧退下,人也精神了,怎么着也得好好补补。

*

老温和之前那架着我的两个人被他一挥手打发了下去,丝竹声起,舞女待再舞袖,却是被他阻断。

“这位可是修习音律多年,难得的好人才。你便让你哥哥为她抚琴,看她一展起舞身手,也在她身上多多讨教一二。”

“汀玉谢公子提点。”那舞女朝着他盈盈一拜,便走向他随手一指的位置坐下,姿态婀娜大方,倒有几分大家之风。

“我修习音律跟我习舞有何关系?”他这般说,摆明了是想让我出丑。我轻轻巧巧从怀中掏出那支翠绿的玉笛,在手中把玩转动,“今天虽说脑袋昏沉,但该动的心力还是没少动,帮着你调整了几个音。不过看来你是不需要了,这玉笛还不如砸碎在这地上……”

手上拽着人的把柄就是好,怪不得世间有那么多的人总想找准对方的软肋,一举击破。

“慢!——”一声喝止,银色的铁面下一双眼灼灼,“你真的修好了?”

他的玉笛质量上乘,是天下无双的好笛子。音质听起来也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即使熟悉音律的人,恐怕也很难发现这笛子空有外表之音,实则内里已经有损。若不是昨夜我作势将玉笛甩出听得它迎风而动的声音不对劲,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这,也加大了我威胁他的筹码。

见他不信,我索性将玉笛横在唇畔,轻吹出声。

笛音淼淼,是景行然曾经为我用箫吹奏的曲子。如今用玉笛吹出,别有一番离情别怨。经过改善的玉笛音质较之前更为缠绵绕梁,女子的细腻婉约中添了一抹浑厚坚韧。

“好!好曲子!”竟然没夸自己的玉笛,反倒夸起了曲子,这倒是使我始料未及。其实景行然文韬武略。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而他其他方面的才华,却被他特意埋没了。若不是那日我说了自己一生为一人,知音难觅,需能与我比肩,笑谈音律,笑看指尖江山,恐怕他根本就不会用长箫激**起我心湖无限涟漪。

“是这支玉笛好,曲子不过是差强人意罢了。”

“姑娘谦虚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绝口不提刚刚让我起舞之事,他的目光在我和玉笛之间徘徊,眼中的笑,竟有些莫测高深起来。

“我姓凌。”我随口道。

“凌姑娘就不问问我是谁?”

“反正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无缘再见,问了又如何?”

“好魄力。”唇畔勾起悠远弧度,他的声音没有过多的情绪,“凌姑娘,昨夜我已经答应让你留下来。可今日我突然有个更好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