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离人葬痴人15

浩浩****的送葬队伍,百官随行,一万御林军护驾,直奔皇陵。

一路之上,我的判断似乎失误了,隔着车帘随风舞动的光景偷觑道路两旁,并不曾见到疑似叶檀的身影。风平浪静得,让我有几分不安。

一个时辰后,抵达皇陵。

帝王陵寝,向来便是盗墓者觊觎之地。历代帝王都对皇陵严密防守,更是找来能工巧匠,在里头暗设机关。若不熟悉秘道机关,那擅闯者,必定是死路一条。

车轮轱辘声彻底消失在耳畔,我掀起车帘,不出所料,皇陵入口处雕凿着一座开国帝王的巨大金身,在白雪中更映衬出几分璀璨金光。

“将棺柩抬进去!”父皇一身明黄,头顶的金冠束发,威严不可亵渎。

御林军自然是无法悉数进入皇陵。况且皇陵在地底下,长久不见天日,空气稀薄,一下子太多人进去,反倒有弊无益。

父皇遂命令御林军统领挑选精练之人一百,随行入内护驾,其余人等一律留在外头待命。

当一切准备就绪,父皇才揽着母后入内,两名哥哥在旁陪同,至于百官,也被留在了原地。在父皇转身后,全部都有气无力地瑟缩着身子,抖落着身上的皑皑白雪。

送葬送葬,要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形式。

最终送走三哥的,不会是那些个在皇权之下不得不为的朝臣及旁姓宗亲,而是与三哥血浓于水的至亲。

*

出宫的时候,我便只带了云兰一个婢子。如今她被我差了出去,这上下马车,便颇有不便。

“奴才扶公主下来。”内侍的手臂伸到了我面前,我点头,将手搭到他腕际。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借力,便被一股强有力的力道袭卷,腰上一紧,双脚落了地,轻巧地落入一个温暖且熟悉的怀抱。

景行然瞪视一眼那内侍,害得那人忙瑟缩了肩膀,将刚刚与我相触的手腕垂在身侧,诚惶诚恐。

“好了,父皇他们已经进去了,我们赶紧跟上去。”我拿手肘耸了他一记,示意他别在这种小事上面计较。以前也没见他对我与他人的接触如此发着醋意,更甚至是在将我发配军妓的途中还命我穿着青楼妓子几近透明的半裸装束,一路任人看尽不堪遮掩的身子。

一想到此,面色蓦地苍白了几分,双手拽着景行然的衣袖,心里杵得慌。

景行然瞧出我的不自在,也便没有再说,只是双眼在我肩上扫视了一下,猛地蹙了蹙眉。

没有多说,只是将自己的大氅松了领口,将我紧紧地包裹在内。

由于这场不同寻常的雪是今晨才下起,地面上虽然已经铺了一层白茫茫的雪,但还算是不太厚,走起路来,也不会觉得太吃力。

景行然屡次想要直接抱起我,却被我拂了好意。只得愈发搂紧我的腰,以免我不甚滑倒。

“固执。”

“冥顽不灵。”

“爱逞强。”

“不让人省心。”

……

每走几步,景行然便不忘数落我一句,可眼里一目了然的心疼,却不是作假。

“就是不让你省心,有本事就抛下我啊。”我有恃无恐地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不知不觉中,将刚刚的郁结一扫而空。

他见我如此,将我额前的发揉了一通作为撒气的对象:“得,吃准了爷这阵子拿捏不了你是吧?”

“你景岚帝何等威名,本公主若不趁着现在好好使唤使唤,以后哪儿还有机会啊。”我推搡了他一记,视线触及那座开国帝王金像的金靴旁。

金像塑身,每一寸,都是无价之宝。没有人不知道这座金像对于辰凌国而言的意义,所有人经过,都是小心翼翼避开,以免引起对先帝的不敬。

只是如今,望着那儿横空出现的一道如同细长圆木棍般的痕迹,我微微凝了凝眉。

周围没有任何的枯枝落叶,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掉落在雪上所致?

那痕迹并没有被大雪覆盖,很显然,那东西掉落的时间,距离现在并不远。只是,周围并不曾有任何的脚印,那东西,又是如何失踪的?

若真是有人潜入了皇陵,那为何磨灭了自己的脚印,却唯独留下这让人猜疑的另一道痕迹?

景行然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道痕迹,揽着我走过去,他将整个狐皮大氅都披到我身上,自己蹲下了身子,用手指丈量着这处痕迹。

“该处长约十寸,宽约九十厘,再看这宽处,底下积雪碾压之后竟似半圆,明显便该是圆物所致。”

我与他相视一眼,心里都了然。

环视一周,一切都很安静。文武百官很安静,御林军很安静,就连天空也是因着这场雪而寂静无声,连哀鸟都不曾戚戚焉。

“走吧,进去便知道了。”重新揽着我,两人走入皇陵。身后,跟随着父皇安排的几十名垫后的御林军精锐。

出乎我的意料,这皇陵空气充裕,并没有让人窒息的不适感,通道虽狭小,但一次也可容纳并肩四五人。过道两旁悬挂着夜明珠,让这幽静的陵墓终年长明。

每过一个弯,便有人用特殊的方式打开一道石门,当我们全体走过,那道石门便再度关上。若不细看,便会觉得那石门根本便是一堵墙。

我身怀有孕,脚程并不快。但追上前头的大队人马,却也只花了一小段时间而已。

当又过了一道石门,瞬间传来母后痛苦哀婉的泣声,我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人影。

影影绰绰,一点点走近,我便看到母后伏在棺柩上失声痛哭。而父皇则每每都不厌其烦地揽着她的腰带她远离。却总是被她挣脱开来,再次伏倒在棺柩之上。

我知道,父皇是故意的。不忍心母后伤心欲绝,更不忍心母后自此与三哥天人永隔。与其以后让母后每日以泪洗面,不如现在放任她哭个彻底。

大哥和二哥在旁边一个劲地劝着母后节哀,只是自己的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片凄然?

“母后,三哥若是知道你为他如此,他在地底下也不会安心的。”由景行然揽着上前,我从他怀中挣出,扶过母后,温声安慰。

“母后就是要让他不安,让他到了鬼门关也要听到母后的哭声。如果他真的还记挂着母后,就该回来,好好地活过来。”母后的声音凄厉,身上的那袭素色的宫装是如此触目惊心,让我不忍再看。

我的声音不期然哽咽:“对,三哥这个不孝儿,怎么可以让母后伤心!怎么可以让这么多关心他的人痛苦!如果他泉下有知,就该活蹦乱跳地回来,继续到母后跟前尽孝道!到父皇面前分忧国事,和大哥二哥谈古论今,和我说他在市井上遇到的趣事……”明明是想要劝慰母后的,到最后,我也跟着母后伏倒在冰棺上。阴寒侵袭,可通过透明的冰棺棺盖瞧着三哥那张留有遗憾的脸,却是止不住的痛。

*

密闭的空间,挑出来的一百精锐御林军被隔离在外,与抬冰棺之人一起被父皇打发下去休息了。石门关上,杜绝了与外界的接触。

夜明珠因着长年累月的照耀,光线隐隐有些幽暗。

石室内一目了然,并不曾有多余的缀物。三哥所在的冰棺被放置在了石室中朝南的位置,桌案上放了各色祭品,另有香烛燃烧,那香烛之气,即使此处空气还算充裕,但还是会有些呛人。

不过,在香烛之气充斥之余,我却恍惚间闻到了另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似花香,又似……墨香……

想要再仔细地闻闻,却反被香烛的气息给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

景行然刚想要有所动作,父皇瞧见我略有苍白的面色,便已经先一步将香烛熄灭。

“你干嘛!?连给邪儿最后一点祭奠都不允许吗?”母后激动地一把推开父皇,却反被父皇紧紧护在怀内。低沉的声音染上一丝怅然:“云兮,你只知道你死了一个儿子,可你还有两个儿子,也还有一个女儿,更是还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小外孙。你这般,当真是要让邪儿走得不安心,在天之灵难以瞑目吗?”

发人深省的话霹雳在耳,母后一怔,终是停止了质问,只是埋首在父皇的胸膛,小声地啜泣。

“这个胆敢杀了邪儿的人,本宫绝对不会放过!”

“母后放心,儿臣和二弟一定会为三弟报仇!找出真凶!将他碎尸万段、抽筋剥皮!”大哥一身太子常服,郑重起誓。

我一愣,想起自己的揣测,刚想要开口,却忆起云兰被我派了出去调查此事。凡事都讲求一个证据,没有丝毫的证据根本就无以为凭,遂紧了紧袖内的手,将即将出口的话默默收回。

“怎么了?”紧握成拳的手被景行然掰开,他的手指与我的相扣,无言地给予我力量。

“我有凶手的线索,但是,却没有足够的证据。”以防母后徒惹伤悲,我用仅能令两人听到的声音回着,脑袋更是故意靠在景行然怀中,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为低沉。

“凶手杀人一般都会有一个理由。你知道凶手的动机吗?”

动机……还能是什么动机呢?指尖嵌入掌心,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愤:“报复!她想要报复三哥!这就是动机!”

*

“邪儿,你好好在此处安息,父皇定会为你找出真凶,将他绳之以法,以慰你在天之灵。至于你母后,这几年她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了,若你真的爱惜你母后,夜里便拖个梦给她,让她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很好,也让她放下心来……”

“三弟,二哥和大哥都知道你生前爱画成痴,尤其是对天方子的画作情有独钟。所以这一次,我们将你书房内天方子的画作都带了来给你陪葬。原本还想在坊间为你高价收购天方子的画的,只可惜却无人叫卖,就连近日据说公然叫卖的那一幅,也被天方子本人又收了回去。”二哥将随身携带的包裹打开,里头,是大大小小的卷轴。无疑,这些便是三哥珍藏多年的至宝。

“三弟,得罪了。”伴随着这一声,大哥将手一抬。放在一旁的冰棺被一点点打开,“二弟,赶紧将画都放进去。”

“好。”大大小小的画轴,估计都有好几十幅画了,二哥将这些画一一放在三哥的身侧,又将其中一幅塞到了三哥冰冷的手中。

三哥身上,已经被母后亲自换上了代表闲王身份的服袍,袖口上的爪龙犀利,盘旋欲飞,栩栩如生。可是三哥眉心隐约透着黑色,那是中毒的明显标志,而他,终究不可能再飞得起来了,更加不可能活过来了……

尘埃落定,大哥便顺势阖上了棺盖:“三弟,这是大哥和你二哥的心意。若你真心想要娶了那天方子,大哥祝你来世能得偿所愿。”

站定在三哥的棺柩前,我的视线紧锁在三哥的眼眉之上:“三哥,以后便再没有人像你这般与紫儿玩闹了,也再没有人像你这般能无条件纵容紫儿了。”

景行然掐了我一记,打断我的话:“爷不是无条件纵容你了吗?”

我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冰棺内那张早已失去了光彩的俊颜,分明便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分明便该是受所有的光环笼罩,风流倜傥,天之骄子,万众追捧,临了临了,却只换来这么个结局。

“紫儿,我怎么听那些婢子们说你不务正业,成日里就和准驸马打情骂俏?似乎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自力更生,沐浴更衣也要人家代劳,有时还乐此不疲地洗鸳鸯浴……”

是谁,执着折扇玩笑,大肆戏谑?

“天方子的画风虽然有众多才学之士模仿,但笔触,却是轻易模仿不来的。你三哥我研究了这么多年,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是谁,只是一提天方子之画,便会目露痴迷,侃侃而谈?

“还以为单枪匹马闯入皇宫破坏婚礼能有什么能耐,看来也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景行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属下?”

是谁,为我报打不平,对奉景行然之命抢亲的九公子用手中折扇顽劣地补上一掌。

“谢诸位姑娘抬爱。只不过如今寸邪是即将成家之人,未得夫人准允,不敢轻易为她人赋诗作画填词,还请诸位见谅。”

是谁,览尽世间风流,却甘愿为一个女子敛尽锋芒,只因那人,是他误以为的天方子……

“紫儿,你赶紧给三哥瞧瞧,这两幅画究竟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快快快!三哥现在脑子乱得很,根本就分析不了,你快替三哥好好瞧瞧!”

是谁,面色忧郁,明知自己认错了人,却死撑着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因那般的阴差阳错,他根本就承受不了……

“倾心相许……表达情意……她爱我……她爱我?不,她不是她……她才是她……她才是天方子……可她走了……留下这幅被我好不容易才找回的画走了……”

是谁,万般癫狂,唯有一抹身影,承载着千万狼狈与落寞?

然而,那个人,永远地走了,永远地淡出了我的生命,再也不会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

神情凄楚,我默默拉过景行然的手,背着众人,在他掌心偷偷落下一个“听”字。

然后,在他想要询问时,我却蓦地睁大了双眼,手指指着冰棺,喜悦与惊诧共存:“三哥……三哥的手动了!三哥他……居然动了!”

“紫儿,你别跟母后开玩笑,邪儿他,邪儿他怎么可能……”整个封闭的石室之内,所有人脸上都呈现着难以置信,母后更是踉跄着上前,身子匍匐在棺柩之上,哀戚声声,“邪儿,你是特地回来看母后最后一眼的吗?邪儿,你应母后一声,应母后一声,让母后听听你的声音……”

几个人,纷纷围在棺柩前,仔细地盯着透明冰棺内的三哥。二哥三哥更甚至是激动地想要直接开棺将三哥的尸首搬出。

“胡闹!邪儿已经死了,怎么可能死而复生!一个个都糊涂了吗!?”这阵子忙于三哥的丧事,父皇一下子真的衰老了许多。他脸上的伤痛分明不比我们少,却还是疾言厉色地打断我们的无用功,“邪儿已经死了,你们一个个都清醒点!”

通过透明的棺盖,母后盯着棺柩内依旧一动不动的三哥,手揪紧了我的衣袖:“紫儿,为什么……为什么母后看不到你三哥的手在动……为什么……你告诉母后你刚刚没有看花眼,你告诉母后,说你刚刚确实见到你三哥动了,你三哥活过来了……快点,你快告诉母后……说你三哥没死,只是和母后开了个玩笑。就像小时候一样,母后偏帮你的时候,他便故意跟母后置气,一个人溜出宫去练功,稔是母后如何费劲努力都找不到他……这一次,他一定也是和母后置气。母后应该劝你父皇早早将赐婚的圣旨收回来,成全了他和那个叫叶檀的女子……他肯定是生母后的气了,所以才躲在冰棺中装死,他不过是吃了些药昏死过去了,只要再让御医们配个方子服下药,一定可以醒过来的是不是?你告诉母后,是这样的,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到最后,是无休止的重复,声嘶力竭。那,是一个母亲对于自己挚爱的儿子横遭惨死的哀鸣。

我知道,我刚刚的举动,无疑是在母后的伤口上撒盐,给了她希望,却又生生带给她绝望。

“母后,我刚刚……眼花了……看……看错了……”

这么对待母后,我有些不忍,强烈抑制住自己想要甩自己一巴掌的冲动,我,却握得死紧。

母后的哭泣声,更大了,父皇在旁安慰着,二哥三哥向来投来责怪的眼神。我知道,我刚刚那句话,勾起了母后那么大的希望,渴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可是我,却又亲手毁了这一切。

“那儿,刚刚有响动,似乎是人就着墙面滑落在地的声音。”虽然不明白我刚刚为何在他掌心中写下一个“听”字,但景行然还是照做了,压低声音在我耳畔诉说,手指之处,恰是正对着三哥冰棺的墙面。

习武之人,内力修为强悍,听力自是不凡,能听到常人所不能及之音。

父皇、大哥、二哥虽然都会武,但心绪混乱,根本就无暇多顾,我便让景行然代了劳。

刚刚那股奇异的香,不可能是我的错觉,但细细聆听周围动静,却察觉不到异样。

这座遍布暗道机关的皇陵,一个不慎便是万箭齐发毒气喷洒,擅闯者,根本便不可能活着出去。

但很明显,我们都低估了来人的能力。

她不仅比我们先一步进入了皇陵,且一早便在这座石室的另一座密室之内倾听着我们这边的动静。

对于这儿的机关暗道,更是比深谙皇陵构造的父皇还要熟悉。

*

母后哭着晕了过去,父皇抱起她,打开石室之门:“都出去吧。就让邪儿在此处长眠,让他……”顿了一下,父皇的声音苍老,终是徐徐落地,“就让他……安息吧……”

说罢,父皇抱着母后率先走了出去。大哥二哥深深望了一眼棺柩,也紧随其后。

“走吧,不要吵着你三哥休息了。”用了个最不易让人感到伤感的词,景行然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将我带离。

“景行然,对于三哥的事,我一直忘了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发现了中毒的他。也谢谢你,将他的尸首保存得这么完好。更是谢谢你,让他回到了我们身边……”颇有几分感性,我凝望着他。

“这些等出去之后再说,把自己弄这么伤感,当心真的影响腹内胎儿。”他皱眉,有着嗔怪,脚下的步子沉稳有力,一步步,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石门在我们出去之后自动一点点闭合,发出轰烈般的声响。

只是,在最终关头,我却猛地甩开景行然的手,抱着自己的腹部狠狠地冲向那即将闭合的石门。

不去看他的表情,不去听他的呼唤,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足了狠力狂奔。

腹部的抽痛传来,所幸距离石门甚短,我侧着身,终于如愿,隔绝了所有人,再次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