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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二多知道的是网络绯闻终于被黄小东精心策划的网络导向给压下去了,他不知道的事情却也在继续发展着。

那一次到海市视察来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就是那个余二多领着去香莲小区参观过的首长,前不久到中央党校给新学员讲话,在讲话中,阐述科学发展观,践行为人民服务、以民为本、创建和谐社会的理论时,竟然提到了海市城关区的区长余二多,当然,没有指名道姓,可是这段话传达到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以后,就跟指名道姓没有什么区别了,引发的震撼却是爆炸性的。首长说,我前不久到基层走了走,遇到一个基层干部,给我了这样一段话:GDP的确重要,因为提高人民群众的物质和文化生活水平,需要丰富的物质基础,然而,如果我们创造的GDP不能及时转化为人们群众实实在在的利益,不能提高人民的幸福指数,那样的GDP没有价值。当时我就想,基层干部能有这样的真知灼见确实难能可贵,这也正是党中央、国务院科学发展观的核心价值……

首长的讲话精神传达到了全国党政领导那里,别处的领导不明白首长讲话中那个“基层干部”是什么地方的,海市和省里的领导却却清清楚楚,首长指的是谁。这个时候余二多正在走背运,犯桃花劫,网上正在热炒他的绯闻,尽管这样,省委周书记仍然和海市市委熊书记通了电话,交换了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两个人都没有明说,却都感觉到,首长的讲话不太可能是无的放矢,在这种情况下,最安全的态度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虽然周书记和熊书记都没有挑明,心里却明白,网上绯闻闹得再凶,余二多的提拔任命也不能拖了。

平心而论,中央首长在中央党校的讲话纯属偶然,并没有一点点鼓励提拔重用余二多的意思,而来自另一个方位的推动却更加直接、给力。

或许所有人,包括余二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农民工李二根的网络帖以及后来各家新闻媒体的跟风报道,造成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就在网友们被李二根的帖子感动得涕泗横流、余二多跟农民工的幽默对话让广大人民群众乐不可支的时候,省委周书记接到了一个北京区号的陌生电话,电话是直接打到周书记手机上的。周书记的公用手机一般由秘书拿着,私密手机才会自己拿,所谓的私密手机,完全是和家里亲人联系用的,公用手机是用来和有资格给周书记挂电话的相关人士联系用的。此外办公室里还有两部座机,一部黑色的是正常的办公电话,另一部红色的是直通北京的专线电话。

秘书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陌生,就接听了,如果是打错了或者是可接可不接的电话,秘书就会用各种借口推掉。如果来电显示是省里领导或者北京领导们的电话,秘书就不会接,直接交给周书记。秘书听到电话里是一个京腔京调的女孩子,以为是打错了,刚刚要挂断,里边的女孩就想能看到他想挂断电话一样,阻止了他:“你知道你是周伯伯的秘书,你别挂电话,我爷爷让我给周伯伯传达两句话。”

秘书问她:“你是谁?你爷爷是谁啊?”

女孩说:“我是谁不重要,我爷爷是你们周书记称呼的老爷子。”接着,女孩说出了她爷爷的名字,秘书顿时紧张,忙不迭地把电话递给了周书记:“书记,老爷子孙女。”

周书记接听电话,女孩儿说:“我爷爷不方便说话,他让我转告你,他认为那个猫耳朵是好人,他投猫耳朵一票。”

周书记知道老爷子现在病重,住在北京301医院,却不知道这个电话是女孩子自作主张,还是真的是传达老爷子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应付:“啊啊啊,好好好,我知道了,代问老爷子好,祝老爷子早日恢复健康。”

女孩子却不是好对付的主儿,大概听出来周书记是在应付他,接着说:“周伯伯,我爷爷在病**不能亲自给你打电话,他让我告诉你三三七七二五零,说你听到这个数字就明白。”

周书记明白了,这个电话确实是老爷子委托他孙女表达他自己的意思,那个数字是老爷子的身份密码,除了老爷子和极个别的几个领导同志以外,别人,包括他自己的亲人不可能知道。

女孩接着说:“我爷爷说,连高尔夫球都不会打的干部,不会是坏干部,能带亲自带着农民工讨薪的干部,就是好干部,所以,他投猫耳朵一票。”说完,道了声再见,女孩挂断了电话。放下电话,周书记仍然难以相信,老爷子在病中,竟然还会为一个对于他来说再基层不过的副厅级干部打招呼,而且根据他对老爷子的了解,老爷子不可能对任何一个干部的任免发表意见。

“你查查刚才那个电话是从哪里打过来的。”周书记没有多说,这样吩咐了秘书一句。

秘书即刻把省委周书记亲自下达的指令转交给了省公安厅,不到半个小时回馈就到了:“刚才那个电话,是从北京301医院南楼的高干病房打过来的。”

第二天,海市市委熊书记一大早就接到了省委周书记的电话。周书记没有像以往打过来电话那样,先客气的寒暄几句,而是直截了当问他,余二多的任命市委还有什么意见。熊书记说关于余二多的绯闻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又因为农民工李二根事件,把余二多变成了风口浪尖上的风云人物,所以一直没有作进一步的推进。

事实上,熊书记对余二多非常不以为然,他的概念中,余二多式的干部用起来不放心,过去,他就不太赞成提拔余二多,他更喜欢太平马那种类型,所以,即使当初发现太平马在班子考核、考评中有严重的违纪行为,他也并没有让纪委深究,抱着不了了之的态度,还指望用这个考核、考评结果作为在省委讨论海市干部的时候,推太平马的依据。没想到太平马成了大色狼、大贪污犯,搞得熊书记在省委班子里很被动,在省委周书记面前也很没面子。

太平马出事,熊书记挺无奈,作为一个非常精明的官员,如果没有充足的从政经验和机敏聪明的大脑,他也不可能爬上现在这个高位。网络上曝光太平马的那些问题,尤其曝光的时间点恰好就在城关区领导班子考核、考评前后,他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个巧合,也不相信网络曝光出来的那些事情是一般网友的偶然发现、义愤之作。他认定,这件事背后一定有知情人,甚至就是太平马的竞争对手所为。心里这样猜测,却因为太平马的严重犯罪行为堵住了嘴,而疑惑却像一疙瘩冰块一直闷在心里难以消融。说透了,余二多就是他心目中,曝光太平马问题幕后指使的第一嫌疑人,因而对余二多一直存有疑心、恶感。

接到省委周书记的电话,熊书记明白,周书记的意思其实和说明了差不多:余二多的任命要尽快落实。任命余二多的权力不在海市,而在省委,省委周书记打电话过来,一来因为他是省委常委,事先做好沟通、协调,免得正式上会的时候发生枝节。二来也表示对海市市委、市政府的尊重,毕竟,余二多是要在海市任职,而不是在省城。尽管这样,几乎是出于本能,熊书记还是表达了疑虑,这种疑虑其实也完全可以理解成否定:“周书记,余二多同志的任命我没有意见,这你是知道的。可是,前段时间网络上曝光的他的男女关系问题,到现在也没有个正式结论,就这样提起来,是不是不够慎重?能不能再等等,再看看?”

周书记说:“那种事情,你能查清?明天,网上突然有那个网友心血**,说你有问题,你是不是也要等着查清了以后才继续当市委书记啊?这样吧,如果你们海市安排有困难,那就把余二多调到省城来,你看怎么样啊?”

作为省委书记,顶头上司,能对他说出这种话,分量之重熊书记心知肚明,脑袋上立刻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压力,可惜他的级别、分量还是差了一个等级,如果他知道周书记昨晚上接到的从北京打过来的电话,他也绝不会再说那么一通没什么用途的废话,此时此刻硬规则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熊书记立刻表态:“那好,就按周书记的意见办,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周书记、省委表态,对余二多同志的工作一定全力支持。”

“那好,就这么定了。”周书记放了电话,熊书记脑门上冒了汗,他实在想不通,即使中央首长在党校讲了那么一番话,也不至于让周书记这么心急火燎不顾身份,对一个副厅级干部的提拔、任命说出这么一番多多少少不合组织原则的话来。

几天以后,省委就正式下达了关于任命余二多为海市市委常委、代理副市长的文件。并不是每个副市长都能成为常委,按照惯例,余二多这种刚刚提任的副市长,绝对不可能进常委班子。原来的市委副书记、市长郑洪生调离之后,市委常委班子里缺一个人,按照常规,应该从现有副市长中间选一个人进入常委,余二多一提起来就进了常委,虽然没有违背组织原则的大毛病,却也是超越常规的异数。从组织原则上说,进入市委常委正常程序是需要市委常委会议选举的,然而,《党章》同时也规定,上级党的组织有权直接任命下级党组织的领导职务,所以,省委直接任命余二多为市委常委也就没有违反组织原则。只是,这一届到头,下一届重新开始的时候,已经在任的常委要想连任,就要经过市委全委会议的选举。即使省委有直接任命海市常委的权力,把余二多这样一个刚刚从区长岗位上提拔起来的副市长增补进了市委常委,多少还是有明显的破格性质。

让海市上上下下干部大为惊讶的不仅仅在于这个任命本身,虽然经历了那么一场风波,可毕竟那是网上捕风捉影的事情,人们心里并没有觉得余二多彻底出局,已经作了任前公示的干部,如果就因为网络上有个不知名的网友贴了那么一个绯闻帖子,就让即将上任的干部出局,那样显得组织也太不靠谱了。

引起海市干部群体惊愕的是任命余二多的形式大大超出了任命这件事情本身。按照常规,任命一个正厅级干部,最多省委组织部来个副部长,召开一个党政领导班子联席会议,把任命书宣布一下,就成了。而任命余二多的会议却扩大到了全市正处副局以上干部,而且带着省委任命书前来宣布的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事后干部们议论的时候,也有人估计是因为余二多同时进了常委,所以才由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部长亲自前来宣布任命,这样一说倒也貌似合情合理了。

宣布过任命以后,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照例代表省委、省委组织部跟余二多谈话,谈话的前半部分也是例行公事,对余二多长期以来勤勤恳恳为党工作、辛辛苦苦为民办事的种种好处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对于余二多遭遇网络绯闻的问题,省委、组织部门并没有回避,表示了省委和组织部对余二多的信任,同时也多少带有诫勉的意思,要求余二多正确对待这件事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在今后的工作中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做一个廉洁奉公、锐意进取、勇于创新、团结同志的好干部。

余二多面对这种谈话,唯一能做的就是连连点头,做出诚惶诚恐的假样儿,唯唯诺诺而已,反正不论是谈话的还是被谈话的,都心照不宣:这仅仅是个形式而已,晚上吃喝玩乐的应酬过后,第二天可能就连谈话内容都想不来了。

余二多任命的同时,市委、市政府也对城关区的领导班子做了调整,免去了余二多区委副书记、区长的职务,其中区长的职务还要经过区人代会通过一下,任命原区委副书记、纪委书记任区委书记,原来的常务副区长代理区长。区委书记的职务可以由上级党委直接任命,区长的正式任命还需要经过区人代会通过,这也是正常的程序。

这个安排,也属于无奈之举,余二多的任命虽然拖了很久,可是真正下达,却又很突然,所以市领导也来不及利用这个机会解决一些积压在手头的干部安置问题,只能按照成规排队。以往,碰上这种情况,空出来的位置绝对不会这么轻易落到城关区的副手头上。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手头都有一大批狼争肉一样等着提升的干部,哪一个多多少少都有些特长、优势,不经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就别想消停。余二多的提升多少有些突然,就像本来已经被判了死刑的绝症患者,突然接到通知属于误诊可以出院,遇上这种事的患者,谁也不会在医院多住一天,余二多立刻办理交接,于是城关区的党政副手都乐呵呵的走马上任,眼中的余二多就像是他们的恩人。

这样一来,余二多的威望又加分了:那段时间余二多藏在家里躲清净的时候,城关区工作基本上就是这样安排的,当初由余二多自行决定暂时代理的副书记、副区长梦想成真,成了经过市委、市政府批准的正式代理,不能不佩服余二多既有预见性,又有实力,于是城关区的干部们到处宣传余区长马力大、实力强,连市委、市政府也要按照他划定的路子走。

对于余二多的正式提升,花大姐很高兴,起码这从一个侧面证明组织上认为网络上传播的余二多的绯闻是无稽之谈,如果余二多真有那些问题,花大姐相信组织上不会提拔他进市委常委、当了副市长。这是花大姐心里想的,面上,花大姐还是那句老话:“你这家伙真有狗屎运。”

余二多对花大姐的评价很不以为然:“哪个干部的提升能离开运气?凭什么别人的就叫运气,我的就叫狗屎运?我爸爸比你爸爸参加革命还早一年,你爸爸离休的时候是正军级,我爸爸离休的时候是个小处长,按照你的逻辑,就是你爸爸有狗屎运,我爸爸没有狗屎运了?”

花大姐呵呵笑:“我家老爷子早就说过了,他能活到现在,还能享受正军级的离休待遇,多活一天就多拿三百多块,靠得就是不知道哪辈子修下的狗屎运,你们俩都有狗屎运,说不定你的狗屎运是你爸爸修来的,晚上能不能歇一天,把那个有狗屎运的老爷子和那个没有狗屎运的老爷子召集到一起,也算给你小小庆贺一下。”

余二多明白,这个提议肯定是老岳父的,他亲爹至今对于自己资格老级别低,用花大姐的话说就是没有狗屎运耿耿于怀,从来不会主动邀请老亲家饭聚:“行啊,我今天挂免战牌,今天晚上不吃请,全心全意陪两个老爷子,算是给你个面子。”

正式任命下达以后,距离正式到职的距离虽然不远,仅仅是个饭局的距离,但是要真正走到,却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问题就在于饭局太多。余二多在城关区干了九年多,上上下下需要去道个别的单位和个人实在太多,他非常担心自己漏了谁,尤其担心漏掉给那些因为年龄、机遇种种原因已经失去提升机会的干部做个临终关怀式的告别,专门让王亚洲和张大凯商量着给他拟了个名单、日程,马不停蹄地在城关区各家单位去道别,见了谁都是先握手临别的时候再握手,手握疼了。嗓子也嘶哑了,话说得太多,晚上饭局过后还得硬着头皮陪着热情的老部下、老关系户跑到歌厅吼。眼睛红丢丢的活像兔子,那是让酒精给腌的。

耗费了一个多星期,卸职的全套程序基本上走完了,也不能再拖着不去上任了,余二多本来就打算今天晚上老老实实在家歇着,所以花大姐的安排他立刻全盘接受了。然而,计划跟不上变化永远是生活的规则,余二多刚刚把花大姐哄得心情舒畅,就接到了市委办公厅的电话,通知他晚上七点半钟去市委小会议室参加常委会。

余二多去市委、市政府报到以后,并没有上班,整天忙着道别、饭局、迎来送往的干着所有官员升官的时候都要干的那一套没有规定却必须履行的程序。任命一宣布,市政府办公厅就即刻安排好了余二多的办公室,比照其他副市长的待遇,办公室里的摆设、配备也都基本上一样。办公室安排好了,余二多一直忙着走那套告别程序,一直也没过来看上一眼自己的正厅级办公室和副厅级办公室有多大区别。市政府办公厅秘书长委托副秘书长带着车过去接他,他却正在莲香居委会和老大妈、老大爷们道别。副秘书长带着车追到了香莲居委会,他又被闻讯赶来的街道办党政领导拉去参加街道办的欢送会,等到副秘书长赶到了街道办,他却已经又跑到长滩开发区和开发区的领导道别去了。副秘书长绝望了,放弃追踪,给张大凯留了个话:“余副市长抓不住,你留意,什么时候方便抓的时候通个消息,我再过来请他。”

今天是余二多第一次接到参加常委会的通知,肯定不敢不去,赶忙和花大姐商量:“今天晚上恐怕不成了,改日吧。”

花大姐倒也爽快:“七点半开会,我们五点半开始,你七点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