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
乐极生悲这个成语用在余二多身上最合适，从副厅级到正厅级，四十分之一的提拔率落到了他的身上，而且已经进入了任前公示这最后一道程序，他正在兴致勃勃等待上任的时候，却被网民揪住痛打，闹了个灰头土脸、上下不得。现在的局面也非常诡异：任前公示时间过了，却一直没有下达正式任命，显然，组织上正在就这件已经演变成公众事件的干部违法乱纪举报进行调查。除了这件事情以后，舆论压倒性的推测就是：这个任前公示的余二多肯定任不上了。
这件事情搞得海市市委、市政府也非常为难，事情发生了半个多月，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其实也不难理解，这件事和太平马的情况又有不同，太平马直接触犯了刑律，网络照片经过专家鉴定属于真实，可以直接当做犯罪嫌疑证据，市委、市政府对他果断处置是有道理、有法律依据的。至于后来发现的严重贪腐问题，是性犯罪引发的意外收获。最近海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定，太平马嫖宿幼女，性质应该确定为强奸，因为《刑法》明确规定，与十四岁以下（含十四岁）幼女发生性关系，不管女方是不是同意、主动，都应该认定为强奸。由此判决太平马有期徒刑十五年，贪污受贿数额巨大，判决太平马无期徒刑，数罪并罚，判了个无期，并处没收所有非法所得。这个判决在法律界有争议，个别所谓的专家认为，嫖宿和强奸性质不同，不适用《刑法》的相关规定，网友却一面倒的支持法院判决。
而余二多的问题即使是真的，也没有涉及刑事案件，充其量是个人生活作风问题，而且这种问题只要当事人自己坚决否认，只要没有按到**现场捕获，就存在各种可能性：子虚乌有、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甚至也有可能属于捕风捉影、造谣诽谤。现在的组织本身对这种问题也采取了宽容态度，民不告官不究，没有证据的更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面对网络这种新型的舆论工具，组织上对待官员个人生活问题的态度就非常尴尬，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对网友交代一下不是，不交代也不是，交代也没法交代，不交代也没法不交代，只好闷着不吱声。
好在马太平的判决，一定程度上转移了网友们的注意力，余二多的绯闻虽然仍然没有什么结果，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却已经开始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焦点，跟帖、评论基本上都再没有增加。余二多暗暗希望这件事情尽快告一段落，暗暗希望风波过后组织上能够继续完成最后那道程序。让他宽心的是，女儿来了电话，对他表达了信任、支持：“爸爸，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肯定是有人看你要提拔了有意陷害你，你要挺住，我看好你啊。”
女儿的话既让余二多欣慰，也让余二多惭愧，他现在已经不指望组织上能够帮他什么忙，他也理解组织上没法帮他什么忙，就跟组织上没法证实他跟刘蝴蝶真有奸情一样，组织上也没法证实他和刘蝴蝶没有奸情。唯一的指望就是时间，靠时间抹平这段难堪的过程。据说，以快餐文化为特点的网络关注热度维持时间已经越来越短，再重大的事件，关注热度也超不过一个月，一般情况下，十天半个月肯定会有新热点转移网络的注意力。
事情逐渐冷了下来，余二多其间多次给花大姐打电话，想回家看看，花大姐都拒绝了。余二多后悔被扫地出门的那天，没有检查一下自己的钥匙链，到了办公室以后，开办公室门的时候才发现，花大姐已经没收了他的家门钥匙。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事情已经逐渐冷却，危机貌似已经度过的时候，也不知道哪个网友，竟然发帖，把刘蝴蝶彻底肉了。
那个网友肯定做足了功课，从刘蝴蝶幼儿园说起，在哪读的小学、中学，怎么去的海市文工团，停薪留职下海经商的同时，又怎么样绝情抛弃了老实安分在文工团里拉大提琴的丈夫，依靠炒股、炒房赚了第一桶金之后，采取低价购入、高价售出的手段，把几家国有企业转手卖给了海市发建集团，每次到手生意的背后，都有海市发建集团老板徐开的影子，现在的刘蝴蝶身价上亿，在海市拥有两套别墅，在上海北京都有房产，而且都是黄金地段。
这篇帖子还详尽的描绘了刘蝴蝶现在的生活状态：每年出国旅游两次，经常出入于高档豪华会所，拥有海市星星谷温泉山庄、红花山高尔夫球场、九峰溪度假村等好几处会所、酒店的贵宾卡，过着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养尊处优的奢侈生活。帖子还配发了好几张刘蝴蝶的照片，有的是她穿着高尔夫运动服，在高尔夫球场挥杆潇洒的靓影，有的是她在某个风景旅游胜地穿着便装悠闲品茶的近照，有的是她年少时分的青涩留影。
这个帖子的目的很不明确，既没有对刘蝴蝶进行人身攻击，也没有侮辱性语言，对余二多更是只字未提，似乎这个刘蝴蝶和网上曝光跟余二多绯闻了的那个刘蝴蝶没有任何关系似的。越是这样，越令人不安，因为你猜不透这个帖子的目的何在，而且，你也不敢相信，这个帖子毫无图谋。至于网友们的跟帖评论，就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了，仇富是国民的普遍心态，网友的仇富心理几乎等于国民仇富心理的浓缩版，刘蝴蝶有钱，有闲，享受豪华，就是她的罪过，跟帖、评论自然是骂声一片，评论跟帖中余二多自然也少不了中枪，跟着挨骂。当然，跟帖、评论中也有为余二多鸣冤叫屈的，这类网友分析判断余二多是无辜的，是刘蝴蝶有意拉他下水，他不下水，刘蝴蝶就通过网络曝光，企图弄假成真云云。
这个诡异的帖子背后隐藏的诡谲，搅扰得余二多心神不宁、噩梦缠身，眼瞅着就要过去的灾难，重新暴发，他再次成了网络红人、热点，成了人们口中的零食，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到了这个份上，否极泰来这个成语应该取代乐极生悲来形容余二多的命运，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黄小东似乎真的忙完了，就在余二多已经对他失望之极的时候，给余二多挂来了电话：“余哥，最近还好吧？”
余二多接到黄小东的电话，第一反应就是骂他，第二反应就是肯定这家伙有重要的事情：“你他妈的还想得起来我啊？你是不是也躲事呢？人家曝光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躲什么？啥事快说，我也很忙。”
黄小东嘻嘻笑：“余哥，别说你这么点点绯闻，就是你抢了银行，我也不至于躲事吧？”
余二多生气黄小东，可是一旦黄小东真的主动挂了电话，那点气也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了：“我想你也不至于，这些日子忙什么破事呢？”
黄小东说：“公家的事也有，个人的事也有，公家的事是你给找的，个人的事是你的事。”
余二多让他说得犯晕：“我给你找什么公家的事了？我个人的事又是什么事？”
黄小东咯咯笑：“余哥，反击的时间到了，你该请我吃一顿，不然我不告诉你。”
余二多看看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就说：“那就还是老地方，喝酒解闷去，你不知道，我被你花大姐给扫地出门了。”
黄小东哈哈大笑：“活该，晚上见，吃不够金排挡，把大凯也叫上。”
当晚，三个人又聚在了吃不够金排挡，服务员们这一次没有再把余二多当怪物看，可能已经被网上的事情闹皮实了。黄小东迫不及待的斟满酒杯举杯敬酒：“余哥，我先敬你一杯，”又对张大凯说：“大凯，你也陪一杯。”
张大凯说：“你不说清楚为什么敬，我怎么陪？”
黄小东说：“感谢余哥将了孙达一军，要不是你将他那一军，我也不会重回业务室再战江湖，而且还官升一级。”
余二多明白，那一次孙达找他谈话，他趁机要黄小东去城关区干纪检，起作用了：“真的？提你干啥？”
“我回二办了，副主任，总算跨进了副处级行列。”
二办是市纪委的主要业务处室，负责公务员的纪检监察，此外还有三办、四办，分别负责国企干部、事业单位干部的案件侦办工作。市纪委书记由市委副书记兼任，属于正厅级单位，下面的那几个办就都是正处级单位，黄小东当了副主任，自然就是副处级了：“大凯，今后我跟你平起平坐了，不准再拿我当小兄弟了。”黄小东半开玩笑对张大凯说。
张大凯跟他碰了杯：“你当了副厅级，也照样是小兄弟。”
几个人都很高兴，嘻嘻哈哈碰杯饮干，余二多急着打听他自己的事情：“小东，你升职交接工作、迎来送往的事情我都懂，这都属于公事，你说还忙我的私事，说说，忙得怎么样了？”他知道，黄小东说得他的私事，不外乎就是网络上的绯闻。
黄小东说：“出了事之后，我无声无息，你肯定没少骂我，其实，刚开始我也有点蒙，弄不清楚这是网友的个人行为，还是背后有人指使，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是网友的个人行为，直接指使另一帮网友灭了他就行，”黄小东看到张大凯给他斟酒，插了一句“斟满”，然后才接着对余二多说：“我说的灭，可不是杀人灭口，就是组织力量压死他，给他扣上造谣诽谤的帽子，然后再办半真半假的搜集点他的破事曝曝光，也就摆平了。如果背后有人指使，还真的要认真对待，看看到底是多大来头，知道了多大来头，才能知道怎么对付。”
余二多问他：“我这件事情显然不是网友的个人行为了，不然你也不会耽搁这么多天。”
黄小东没有邀请他们碰杯，主动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上的白沫：“你还真说对了，费了牛劲了，总算闹明白了，背后的影子是徐开，就是那个发建集团的老总，你怎么得罪他了？千方百计跟你过不去，你是不是抱他家孩子下井了？”
余二多说：“我上次不是带着讨薪工人到他们家整过他么，估计这家伙就是憋了这口气。”
张大凯摇头：“不会，我估计还有别的事。”
余二多想了想又说：“对了，有几次开会碰上了，他主动跟我打招呼，我没搭理他，可能伤了面子。”余二多是个爱恨情仇都摆在脸上的人，他过去对徐开既没有什么好印象，也谈不上坏印象，可是自从那次带着民工到徐开家里讨薪以后，就认定这家伙是个坏人。自己住着几百平方米、上千万的别墅，大冬天农民工就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工资都拖着不给，打死他他也不相信这种人会是好人。
就在前几天，那家外国公司大陆集团举行低调的开工典礼，余二多本来想找借口不去参加，熊书记亲自打来电话提醒他，加上他正在犯绯闻，得夹紧尾巴做人，不敢违背领导意图，转念又想到，现在这个时候，更需要在公众场合露露脸，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问心无愧，便去长滩开发区参加了开工典礼。凡是去的客人都要签到，他避开了，没签，凡是去的客人，都有一份厚礼，是一个苹果公司的平板电脑，余二多没签到，却舍不得不拿那份礼品，他想得美，拿了这份礼品，寄给女儿，冒充自己买的，收买女儿心，再通过女儿做花大姐的工作，把自己当块回锅肉给接收回去。
领电脑的时候，碰到了徐开。徐开抱着礼品包，大嘴乐得咧成了瓢，余二多一看他那副样子就生气，心想，自己是个公务员，官再大，挣的钱也是有数的，到这里贪个小便宜还说得过去，你徐开占着国企的大便宜，吃喝嫖赌全报销不说，一年的年薪顶的上我余二多十年，还争着抢着占一块玻璃板的便宜，便打定主意不理他。徐开却不知趣，高喉咙大嗓门的招呼他：“余区长来了啊？我听熊书记说你要来，刚才专门看了签到簿，没见到你的名字，还以为你没来呢。”
他这一嚷嚷，旁边的人都注意到余二多来了，余二多想低调也低不成了，被台上三番五次的邀请：“请城关区区委代理书记、区长余二多先生上台就座。”余二多无奈，恨恨地瞪了徐开一眼，也不好意思挤着去领平板电脑，只好悻悻然上台亮相。坐在台上，才发现，他旁边的位置上摆着“海市发展建设集团公司总经理徐开”的小牌子，自己竟然和那个坏人坐到了一起，余二多很是别扭。他心目中的坏人就是为富不仁、欺负弱者、克扣穷人的那种人，他一向自认为是好人，不要说和刘蝴蝶通奸未遂，即便勾搭成奸，和徐开比，他仍然是好人。
散会离开的时候，想到自己没好意思去领大会贵宾纪念品苹果平板电脑，心里觉得亏得慌，看到徐开领的电脑放在手边，就不动声色把徐开领的电脑给顺走了。过后他把大陆集团开幕式上从徐开手边顺来的苹果平板电脑寄给了女儿，女儿高兴坏了，承诺一定要站在他这一边，用一切手段帮助他回家。
黄小东嘿嘿笑了：“余哥，真正的原因说出来你可别急啊，徐开恨你是吃你的醋了。”
余二多惊讶：“吃我醋？我有什么醋让他吃？”
黄小东说：“你跟刘蝴蝶亲密接触，徐开人家能不吃醋吗？”
这一说，余二多想起了网上人肉刘蝴蝶的帖子上就说过，刘蝴蝶炒股炒房挖到第一桶金之后，倒买倒卖了几家国有企业，都是和徐开做的，帖子没有明说刘蝴蝶和徐开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但是刘蝴蝶跟徐开担任总经理的发建集团之间的来龙去脉却说得一清二楚，想到自己差点吃了徐开的剩饭，余二多窝囊坏了：“刘蝴蝶真的跟徐开有一腿？”
黄小东摇头：“真要有一腿，徐开可能还不至于这么大的醋劲，没到手的都是最好的，失去的才知道珍惜，这好像莎士比亚说过的话吧？徐开对刘蝴蝶一直情有独钟，真应了那句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欲将心寄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刘蝴蝶也说不清是什么口味，就是不上徐开的套路。”说到这儿，黄小东和呵呵呵的穷笑，笑得余二多脸红耳热：“别笑了，我跟刘蝴蝶真的没啥。”
黄小东说：“我是笑余哥肯定对刘蝴蝶的口味，也可能刘蝴蝶在大院的时候就暗恋你，这么多年没见，一旦重逢就如老梅开花，陈酒开封，那份热烈是挡都挡不住的。”
张大凯不是他们山东大院出来的，听他们聊起了往事，没有心情陪听，就端了酒打断了黄小东：“小东，来，大凯敬你一杯，祝贺你提升，好好干。”
余二多连忙凑趣：“我也配合一下。”
三个人又干了一杯，张大凯才把话头拉回了网络：“小东，你刚才说要大反攻，具体计划能不能说说？别把事情闹大了，得不偿失。”
余二多知道张大凯担心什么，这件事情眼看着就过去了，结果今天那个帖子一出来，等于战火重燃，旧事重提，他又要重新接受一轮网络热闹：“就是，千万谨慎，悄没声的过去就行了。”
黄小东一句话就把余二多问住了：“悄没声的能过去？花大姐那里你怎么交代？上面领导心里对你的负面看法你能清除得掉？还有地面八方盯在你身上的眼睛你能一双双的扒拉掉吗？”
余二多没吱声，喝了一杯闷酒，夹了一根大虾在嘴里嚼，就像狗啃骨头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黄小东对张大凯说：“你看把余哥愁得，这个案子非得翻过来不可，你们明天都睁大眼睛盯着网络，还是在今天发帖的那个论坛，看过之后你们就明白我黄小东绝对属于能文又能武，征西又征东，拳打五湖四海，脚踢五岳三山的江湖高手。”
张大凯说：“当务之急，还是给花大姐说说好话，把余哥送回去算了，整天在办公室吃住，别人嘴上不说，都在笑话，机关的稳定都受影响。”
张大凯并不是危言耸听，余二多提拔的事情搁浅了，任前公示时限早就过了，上面的任免通知却一点影子也没有，原来实指望他走了以后排队上位的干部们眼瞅着希望越来越渺茫，一个个比余二多自己还着急，多多少少都有些人心惶惶。
余二多现在被扫地出门，不存在回家晚了要交代去向的压力，多日烦闷，今天索性放开了跟着两个信得着的哥们痛痛快快喝一场，结果三个人都有些过，来的时候黄小东开了车，张大凯和余二多是坐小胡的车来的，现在交警抓酒驾行动频繁，处置严格，黄小东刚刚提拔，更要谨言慎行，于是三个人打了车，先送黄小东，后送张大凯，最后把余二多送回区政府机关的时候，余二多躺在后座上睡着了，怎么叫也不醒，最后还是看门的大爷替余二多交了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