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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书记和原来的郑市长不同,郑市长召唤余二多一般会直接拨打他的电话,或者让自己的秘书直接叫他。熊书记却习惯于让市委办公厅的秘书长或者副秘书长采取通知的方式,这种方式更具有官方的权威性和正式性,所以接到通知的人一般也会产生更明显的郑重、紧张感。

熊书记极少召唤余二多这样的行政官员,如果有什么需要城关区办理的事情,他会直接召唤区委书记太平马,这也符合党政的系统性规则。在余二多的记忆中,熊书记召唤他的次数寥寥可数,而且每次叫他过去,基本上都是挨批评。最近的一次就是那一回因为余二多带领讨薪工人到发建集团老总徐开家静坐示威,徐开跑到熊书记那儿哭诉,熊书记把余二多叫去臭骂了一通。所以,接到市委办公厅副秘书长受命传达的召唤令以后,余二多就陷入了惴惴不安之中。他谦虚谨慎的梳理了一遍,搜寻自己可能挨训的瑕疵、毛病或者是失控话语,思来想去才醒悟,自己这段时间被闷住了,精神状态停留在升官期望中,等待,成了下意识的行为方式,自己正在向四平八稳的太平马风格靠拢。

余二多认为,城关区的工作虽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举动,却也算平安稳定,因此从工作角度看,熊书记应该不会挑毛病。自己的毛病之一就是有时候说话跑偏、冒炮,办事从正面说叫做雷厉风行、果敢,从反面说就是犯二、冒失。可是,最近以来,由于思想意识处于等待状态,就像冬眠中的动物等待春暖花开,所以,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作为和话语可以让熊书记当作训他的原由。

尽管觉得自己没有犯什么错误,余二多还是忐忑,不管什么时候,熊书记召见都会令他忐忑。熊书记跟他年龄差不多,小白脸胖乎乎的,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很文化。熊书记胡茬子很重,尽管每天都刮,唇边、腮旁仍然一片青黑,就像刚刚收割完的稻田,每次谈话的时候,余二多就忍不住想帮他刮胡子。熊书记的办公室在市委、市政府大楼的七层,完全符合那位大师“七上八下”的说法。到市委办公厅副秘书长那里报了到,副秘书长给熊书记挂电话,放下电话告诉余二多熊书记在办公室等他,他直接过去就行。

余二多问了一声:“熊书记找我啥事?”

副秘书长微笑摇头:“不知道。”表情却好像是我知道就不告诉你。

余二多来到熊书记办公室,书记办公室和别的办公室不同,门上没有挂牌,上一任书记的门上还挂着“市委书记”的牌,熊书记不知道为什么让人给摘了。于是无聊的官员们纷纷猜测,有的说熊书记低调,有的说熊书记担心某天上访刁民直接冲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还有的说着也是那位大师的指点,议论归议论,谁也不敢当面问,所以,至今这仍然是一个谜。

余二多轻轻敲门,里边没动静,便又使了点力量敲门,里边终于有了动静:“余区长,进来。”

余二多试着推了推门,门虚掩着,并没有从里面拴住,于是便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熊书记正在系裤腰带,套间里面传出来马桶冲水的声音,余二多判断熊书记刚才正在方便。这个判断令他更加忐忑,他自身的生活体验是,如果正在方便,中途被打搅,心情会非常烦躁,并且会随机把烦躁转嫁给打搅自己方便的人头上。可是,从熊书记的表情上看,似乎余二多的自身生活体验并不符合熊书记的习性,熊书记表情开朗,并没有表现出方便时候被打搅的不耐,或许,余二多敲门的时候熊书记已经方便完了,或许,熊书记并不在乎方便的时候被打搅,余二多自己安慰着自己,嘴上却像熊书记报到:“熊书记,我来了。”

熊书记坐回了办公桌后面,指指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余二多再次紧张了,这个姿态表达的含义是,这是一次严肃、正式的谈话。他夸张地老老实实,夸张地恭恭敬敬,夸张地小心翼翼,坐到了熊书记示意他坐的那张椅子上。瞬间,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就是这张椅子,不知道决定了多少人的命运,有的人离开这张椅子,兴高采烈、弹冠相庆,开启了命运的新前景。有的人离开这张椅子,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命运就像薄暮的蒿草,面临的是灰暗和枯萎。

熊书记的脸上挂着笑摸样,这给了余二多安慰,起码,这一回坐到这张椅子上,还不至于涉及到自己的命运,不管是好是孬,只要不涉及到命运,就暂时用不着太紧张。

“最近还好吧?”熊书记问的有点不着边际,什么还好呢?到底是指工作还是指身体,又或是指工作和身体还包括精神?

熊书记没有具体化,余二多也就只能高度概括:“好着呢。”

熊书记这一次具体化了:“班子考核告一段落,你对考核的结果有什么想法没有?”

余二多连忙说:“没有,没有,挺公正,挺透明的,完全是按照组织部门的程序来的。”

熊书记从桌上的文件夹里抽出来几页纸递给了余二多:“怕不像你说的那么公正、透明吧?”

余二多接过熊书记递过来的纸,一看就傻眼了,正是那封举报区委书记太平马在考核中作弊的信。虽然几乎把这封信已经背熟了,余二多仍然假装头一次看到,认真的从头到尾又阅读了一遍。阅读的同时,心里盘算清楚了:对这件事一定要一问三不知,一定要让熊书记以为他根本就不知道。

“不可能吧?”余二多故意装作对这封举报信不以为然的样子。

熊书记紧紧盯着余二多,两颗眼珠在眼镜片后面看就像对眼:“你估计这封信会是谁写的?”

余二多连连摇头:“现在写匿名信,都用电脑打字,没办法判断笔迹。”

“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余二多迟疑了,严格说来,这件事情其实也牵涉到了市委组织部,考核、考评区一级领导班子,竟然发生了作弊行为,而且没有当场发现、制止,市委组织部派去的考核、考评组就难免失职之嫌。余二多事后也多少做了些调查,其实,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发生在合同工身上。

现在各个政府机关都有聘用制的合同工,干一些公务员不愿意干、干不了、顾不上干的事情。这些合同工有的是给领导和单位开车的司机,有的是一线执法人员例如城管队员,还有的是在机关里撰写公文的写手、专门维护电脑的技术人员等等。组织部这一次组成的考核组一共五个人,有两个就是聘用到办公室写公文、搞电脑的聘用人员,他们既没有考核、考评的工作经验,也没有考评、考核工作的责任感,既然是聘用的合同工,自然对正式干部也难免有些自卑心理,根本不可能认真、仔细的监督每一道考核、考评程序。而组织部考核小组的正式工作人员,在投票结束后,马上开始在专门安排的办公室里分别找领导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以及随机抽选的普通干部谈话,征求对领导班子的意见和建议,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项程序,既需要高度的保密性,又很讲究谈话艺术,所以,组织部的带队领导和骨干主要精力放在了找干部谈话上,而现场监督计票的活就完全交给了临时工,不管是给组织部写稿子的,还是负责维护电脑的专业人员,合同工毕竟是合同工,合同以外的义务尽起来就很不认真,况且以他们的经验和责任感,很难发现考核单位那些老油条作弊,即使发现了,既不敢也不会冒着得罪公务员的危险制止、揭发。

余二多也是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沉淀,然后才逐渐理顺了脉络,对整个事情的细微末节都有了清醒的判断。当然,余二多有点二,却绝对不傻,他知道,这些事只能烂死在肚子里,绝对不能往外说,尤其不能告诉市委书记:“我觉得这件事情基本上不可能,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票箱里的票给偷偷换了?又不是耍魔术。再说了,也没有这个必要啊,作弊是为了什么呢?如果说是为了搞倒谁,那仅仅弄个基本胜任是不够的吧,不为了搞倒谁,做这个弊有什么用呢?”

熊书记眉头蹙了起来,眼睛在眼镜片后面越发向中间集合,余二多终于明白,熊书记做出这个样子,并非在观察他、审视他,而是在思索,在自己心里解答难题。至于他心里的难题是什么,余二多现在自然无暇去琢磨,跟比自己高出两个级别、某种意义上说能够左右自己命运的领导面对面,去现场琢磨人家的心思,自己的心神就乱了,根本无法进行理智、机智和急智的高水平对话。但是,余二多仍然清楚,熊书记跟自己的这场对话,与其说是想问问那封举报信的情况,毋宁说是一次面对面的干部考核,他非常庆幸,自己和张大凯、黄小东商量的对策是完全正确的,把这件事情压在心里,压死,就当做从来没有发生。

“那么,你对你们区这一次的领导班子考核结果,是认可的了?”

熊书记这个副省级的市委书记真不是白给的,一句话就问得余二多语塞。如果回答不认可,就等于间接否定了自己刚才的表态:作弊的事情不可能,会让熊书记觉得他余二多虚伪、虚假。如果回答认可,那就等于说自己的领导能力真的仅仅属于“基本胜任”,基本胜任的实质意思等同于“勉强凑合”,不管是不是事实,任何一个干部都不愿意向领导当面承认。

“我觉得吧,”余二多回答的时候字斟句酌,却又不能太显得经过了深思熟虑:“这毕竟是由群众无记名投票的结果,对于我来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认可不认可这个结果,而是立足于这个结果,深刻反省自己,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和提高,所以,我打算向马书记建议近期召开一次班子民主生活会,征求班子其他领导对区政府和我个人的意见和建议。我觉得还应该征得组织部领导的支持,请他们把和干部座谈中,听到的对我们区政府和我个人的意见和建议反馈给我们,也作为我们改进工作作风,提升工作水平的依据。只有这样,才能使这次领导班子考核真正发挥促进领导班子改进思想作风、工作作风和……”

这些都是余二多现场发挥瞎掰的,平心而论,这次领导班子考核、考评对于他来说,等于被太平马给耍了,心里憋气还不能外露,属于名副其实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可是,面对了熊书记直冒贼光的对眼儿,他不这么瞎掰就没办法蒙混过关。最危险的是,他弄不清楚熊书记找他专门谈这件事情的真实意图。长期为官从政的经验已经转化为保护自己、谋求发展的本能:装好人、装无辜,任何时候在领导面前都不会吃亏。

果然,熊书记打断了他的话,却并不是不耐烦,而是多多少少露出了一丝感动:“余区长,我没想到你的心胸会这么宽,好,应该的。你刚才的设想也非常好,我完全支持。对待这件事情你的态度是正确的,至于考核过程中是不是有营私舞弊行为,这是组织上的问题,组织上也一定会调查清楚,给城关区干部群众一个交代。”说到这儿,熊书记突然从抽屉里掏出一条大中华,隔着桌子递给了余二多:“我不抽烟,接待烟都浪费了,你拿去抽。”

熊书记跳跃太大,余二多应接不暇,刚才还像个随时准备挑刺的领导,这会儿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哥们,还送给他一条价值六百多块的高级香烟:“这、这不太好吧,我怎么能拿书记的东西呢。”余二多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能被动、本能地应变。

熊书记把烟扔给了他:“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这个书记只能拿别人的东西,别人不能拿我的东西?哈哈哈,”熊书记情绪大好,“物尽其用,我已经给他们打过招呼了,今后接待烟不要再给我了,我又不抽烟,应酬接待对于不抽烟的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余二多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书记,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谢谢啊。”

熊书记呵呵笑:“好烟公众场合别抽啊,小心叫网友拍了你的写真照片挂到网上。”

余二多也凑趣:“挂我也不怕,到时候我就大言不惭了:这是熊书记慰劳我的。”

余二多以为谈话到此为止,没想到熊书记又提起了另外一个话头:“老余啊,大陆集团的投资项目下个月就要举行开工典礼了,我想改变过去动不动就大轰大闹的做法,既要做到低调、不张扬,又不能显得我们不重视,这个项目摆在你们城关区的长滩开发区,你这个区长到时候可要出席啊。”

余二多内心对这个项目非常反感,可是当了熊书记的面,却不会显示出半点不高兴的样儿:“这没问题,我一定出席,我懂得市委、市政府的良苦用心,还是为了帮助推动我们城关区的经济总量么,在这里我代表区政府感谢市委、市政府。”

熊书记露出了欣喜,站起身绕过了办公桌,余二多知道这次接见结束了,也就起身告辞。熊书记一反常态的把他送出了办公室,临别的时候貌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声:“洪秘书原来准备安排到你们区去任职,上上下下都有些反应,认为不太合乎干部任免程序,所以就先不过去了,等到市委研究了以后再定,你回去给马书记也说一声。”

余二多从和熊书记分手,一直到下楼上车,脑子里转悠的都是熊书记跟他谈话的内容、谈话时候的表情,以及他自己对这次谈话的分析、猜测还有评估。总体上他认为自己应付得不错,同时也断定熊书记这次找他绝对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轻松。尤其是分手时候貌似不经意间说出来的对于郑市长原来的秘书小洪的安排,让余二多琢磨不透,那种话本来没必要给他说,因为小洪的任命并没有下达,而且熊书记自己也从来没有向自己提及过有关小洪到他们区任副区长的事,今天他为什么突然要告诉自己这件事呢?

蓦地他想到了熊书记还让他把这件事情转告给太平马,顿时冒了一身冷汗:熊书记怎么会知道他已经知道了有关小洪的任命去向?当初这件事情是郑市长离职前告诉他的,他回到区里以后告诉了太平马,唯一的可能就是:太平马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熊书记,熊书记肯定也知道,当初是郑市长告诉了余二多的。

一旦把太平马和熊书记联系在一起,余二多的心情顿时灰暗下来,就像一团浓云遮住了晴天。郑市长告诉他洪秘书的安排问题时,很明确地说道,洪秘书的任命已经经过了市委常委会讨论,结果,他前脚走,后脚这个任命就变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熊书记并没有因为郑市长的调离而释然,他也不愿意让洪秘书这种郑市长身边的工作人员得到提拔、重用,更深一层想想,余二多不由担心起来:熊书记既然知道了郑市长私下把洪秘书的任命问题告诉了他,那么,熊书记会不会把他也当做郑市长的亲信而视为异己呢?如果真的那样,他余二多被激发起来的提升欲望,就成了白日梦,毕竟,他并没有一个可以用来和熊书记拼的爹。他对未来的期望值,在那一刻发生了回归:但愿白日梦不要变成噩梦就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