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好事来了似乎都会有征兆,余二多回到家里老婆花大姐还没有睡,坐在沙发上拜读手里的一叠纸,电视开着,正在上演谍战剧,满屏幕都是烈士和刽子手。花大姐最爱看苦情戏,枪声血腥组成的电视画面告诉余二多,花大姐并没有看电视。余二多喝多了,却没有醉,正处于脑子昏昏然、身子飘飘然的境界。黄小东和张大凯要送他上楼,他推辞了:“不用,你们跟着上去反而显得我喝多了,我自己上楼,才能显得我没喝多少。”

黄小东说:“那不一样,你余哥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出不得半点差池,我得看着你进屋才行。”于是和张大凯坚持把他送上了楼,出了电梯看着他用钥匙打开了门,两个人才悄然离去。

老婆花大姐有个毛病:笑点低,只要没有什么烦心事,或者余二多没有惹她生气,再冷的笑话也能激活她的笑神经。看到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咯咯咯自己跟自己笑,余二多问:“看啥呢?笑啥呢?”

花大姐冲茶几扬扬下巴:“茶都给你泡好了,就知道你喝高了,”余二多坐到沙发上,啜吸了两口茶水,还不错,花大姐今天挺大方,给他泡的是今年新上市的明前龙井,这是别人送给他老岳父,他老婆又从老岳父家里“拿”回来的。用花大姐的话说,就是女儿回娘家,不拿白不拿。遗憾的是,花大姐从娘家拿回来的东西往往不是为了自家享用,而是当做礼品转送出去,转送的目的有的是送人情,有的是补人情,也有的完全没有理由。

刚刚坐下啜了口茶水,花大姐就用脚丫子拨了他一下:“哈哈,这人总结的太有意思了,你看看。”花大姐属于电脑达人,不仅会用电脑制作会计报表,打字、上网、聊天、发微薄统统内行。却又极为珍爱眼睛,别人给她推荐网络上值得一看的东西,她嫌费眼睛,都要打印出来看,好在她们单位是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不差钱,更不差印刷纸。

余二多还没有从酒场上激活的提升欲望造成的晕眩中清醒过来,花大姐用脚丫子拨弄他,就挺不耐烦:“你干嘛?少贱,我喝点茶。”

花大姐受到冷遇,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发脾气:“你看看,这帮网民真有才,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人说火车上遇见退休干部话说提拔,真逗,还真就是那么回事。”

“提拔”两个字刺激了余二多的中枢神经,跟他中枢神经里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提拔”气场发生了碰撞、共鸣,他有了好奇心,接过花大姐递过来的纸张看了看。这是从网络上下载、打印出来的东西,一个网民说他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退休的老干部,给他讲了一番“提拔任用干部的秘诀”。什么第一要任人唯上,第二要任人唯帮,第三要任人唯钱,第四要任人唯拍,第五要任人唯吹,第六要任人唯亲,第七也就是最后才是任人唯贤。文章中还不厌其烦对每一条任人唯什么的理由都做了解释。

以余二多的认识水平,一看就知道这不过是某个网民对提拔干部存在的腐败现象发泄不满,用了些编故事的手段来吸引读者的关注而已:“这些东西你也信?”

花大姐说:“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这就是现实,再说了,看看玩玩也无妨么。”

余二多话是那么说,心里却不由砰然,尤其是文中说的第一条,提拔干部任人唯上,文章中解释说:“提拔任命干部,首先要领会上级的意图,上级让你安排谁你就安排谁。否则上级一不高兴,你自己的位置都可能坐不稳,更别说想要继续进步了。”这段话令余二多联想起了自己,从目前的情况来分析,组织部门突然对自己进行考评,以及海市眼下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会不会真如这篇网文上说的,属于某个领导领会上级意图的结果呢?那么,又会是哪位领导领会了上级意图启动了提拔自己的程序呢?余二多首先想到的是市委熊书记,然而想到郑市长告诉他的绝密消息,就又排除了熊书记的可能性,而且,如果真的是误解了自己和中央首长的关系,熊书记距离中央首长太远,提不提拔自己对熊书记来说,都够不到首长,没有那么必要。

难道是省委周书记?余二多被自己的联想惊着了。周书记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就如天边的崇山峻岭,仰望可以,攀登不可能,省委周书记难道真的会对自己这个副厅级的区长垂青关照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想到这里,余二多激动了,如果真相如此,那么什么考核啊、考评啊,只不过都是个手续而已,只要自己没有让旁人抓得住、捏得死的把柄,这次提拔,应该属于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自信,自己除了享受了平民百姓难以企及的领导待遇,那也是符合组织规定的,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把柄可供别人拿捏。

“嗨,你咋了?还说没喝多,人都傻了,不就那么一篇破文章吗,至于看得发呆吗?”他老婆花大姐起身找刀子:“我给你削个梨吧,网上说梨最解酒了。”

“老婆,我可能要变动了。”余二多长期遭受花大姐的管制,已经养成了对花大姐存不住话的优良品质,今天遇到这么多事情,还都是涉及到个人和家庭前途命运的大事,如果不对花大姐说出来,他会窒息过去。

“是吗?”花大姐对他的工作变动并不奇怪,他已经在区政府干了两届,再有一年动也得动,不动也得动了:“调哪去?不会让你当接待处处长去吧?”

《接待处处长》那本书两口子都爱看,凡是涉及到人事变动、应酬接待之类的话题,动不动就拿这本书说事儿。

余二多牛了一把:“接待处处长是处级干部,你老公我好赖也是个副厅级,让我去当接待处处长,那不是大材小用,降级了吗?好好的我又没有犯错误,谁敢降我的职我就敢上大街示威游行去。”

花大姐哈哈大笑:“好,真那样我陪你一起去,我挂块大牌子:“我老公是副厅级,上面画个大大的惊叹号。你挂块大牌子,上面写上:给口副厅级的饭吃吧熊书记、郑市长。”

余二多说:“郑市长调走了,到陆市当市委书记去了。”

花大姐仍然没有惊讶:“哦,那属于平级调动,不过岗位比在海市当市长重要,应该算小小的重用了一下。”

“我也要提拔了。”

花大姐以为他在开玩笑:“提拔你去接郑市长的班?你还真想跨越式发展啊?别逗了,你爹我爹都是离休老头,没有那个能量让你坐火箭了。”

“我真的要提拔了,下个礼拜市委组织部就要到我们区考核、考评领导班子。”

花大姐相信了:“是吗?能提一下也好,不会是人家要提拔马平安,捎带着让你也当个陪客吧?”

余二多自信满满:“应该反过来,人家是要提拔我,可能担心单独对我考核太敏感,就采取了考核领导班子的方式,让太平马当一回陪客。”

“可是,好好地,怎么就想到提拔你了呢?我原来想,你能在副厅级这个级别混到退休就很不错了,没想到你还能在最后时刻临门一脚。”花大姐在高感家庭长大,对于提拔、升官这类事情不会像平民百姓家的孩子那么激动,听到余二多嘞嘞,也不会太兴奋,脑子始终保持了理智、理性。

余二多跟花大姐聊了一阵,又喝了一阵茶,此时脑子彻底清醒,便把当天遇到的一切从头到尾给老婆汇报了一遍,包括张大凯和黄小东帮助他进行的分析、郑市长摔破罐子式的临别赠言。他边说花大姐边插话分析、判断,两个人聊到下半夜,最终花大姐的结论是:现在余二多已经被命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但同在城关区的区委书记太平马会跟他有一争,就连其他区的书记区长、市委、市政府机关的所有副厅级干部也都会蠢蠢欲动,即使没有行动,也会心动,所以,就余二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这个现实来看,提拔未必就是好事,不提拔也未必就是坏事。

余二多被花大姐分析得浑身冒冷汗,心情烦躁,虽然理智告诉他,局面不会像花大姐臆想的那么严酷,更不会出现全市所有副厅级干部都跃跃欲试跟他争抢这个提拔机会的场面。提拔升官虽然是所有官员的梦想,却绝对不会成为所有官员明争暗抢的实际行动。绝大多数官员都有头脑,都生活在固有格局和规矩的约束当中,同事的提拔是不是自己的机会每个人都会有起码的判断。这就和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女人,而所有的男人却不会都成为强奸犯是同一个道理。

花大姐分析够了,用焦虑症炸弹将余二多的睡意炸得魂飞魄散四处奔逃,自己却翻了个身很快发出了鼾声,把余二多扔下了一个人遭受失眠的折磨。余二多仰面躺在坚硬的枕头上,枕头是他老婆强加给他的,据说那种枕头用仰卧姿势睡觉,对颈椎有好处。余二多思前想后,脑子就像高速运行中坏了刹车的汽车,怎么也停不下来。一会儿,理智来了,他会想到自己的提拔顺顺当当经过了一整套程序,并没有想象中的争抢以及伴随争抢而来的阴谋、破坏和惊心动魄的陷阱。一会儿想象来了,太平马、徐开以及许许多多副厅级干部就像饿狗争屎、饿狼抢肉一样一哄而上,把他挤到了一旁,眼瞅着形貌模糊的某个副厅级满脸红光喜气洋洋的站在台上,用正厅级的姿态给他们这些副厅级讲话,他才醒悟,人家把他的机会给抢了。

就像饿着肚子被人抢走了肉包子的孩子,他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也像一个孩子,本能的反应就是把自己的肉包子抢回来,他愤怒、不甘、强横给他的身体鼓满了难以遏制的二劲,他奋不顾身地朝台上冲了过去,刚刚要踩到上台的阶梯,脚下却踏空了,刚刚还实实在在摆在那儿的台阶倏忽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阶梯没了,阶梯的位置还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坑,陷阱,是谁在这里挖陷阱?他四下寻找,却看见太平马在一旁阴沉沉地冷笑……

花大姐推醒了他:“做恶梦了?就那么点事你看把你折磨的,提了更好,没提也没少了啥,至于杀人放火吗?”

他这估计刚才那个噩梦中,他肯定嚷出了非常凶狠、残暴的杀声:“我再睡一会,你别打扰我。”

“还睡啥?你看看几点了?今天不上班了?提你的调令还没下来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就把你激动成这幅样子,这还是那个牛逼万分的余二吗?”

余二多捞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看看,果然已经七点整,再不抓紧爬起来,就得小胡在楼下面按车喇叭了。他叹息一声,爬起来穿衣服,老婆花大姐在卫生间里冲他嚷嚷:“今天在家吃还是到机关吃?”

他夜里休息不好,大早起来心情就烦躁,就像昨夜没有睡好花大姐就欠了他的债:“你别管,我饿不着。”

花大姐从卫生间里出来,脸上抹得白花花,嘴唇画得红彤彤,却还没有穿上外衣,袒着两个大白膀子,腿上套着一条肥大的衬裤,活像一个从舞台跑下来的媒婆:“昨晚上你几点才睡的?实在不行今天就别去了,反正马上就要当副市长或者副书记了,去也去不了几天了,在家歇着,没事欺负欺负我,也算你有个事干。”

或许从小就在司令员、正军级高干家里长大,对于许多别人看来极为重大的事情,在花大姐眼里不过就是寻常小事,就和被领导表扬了一顿那么稀松平常。例如现在余二多面临的升迁机遇,对于绝大多数妻子来说,都是关系到夫贵妻荣的天大喜事,而花大姐却像上街买菜砍了个好价钱一样,高兴归高兴,却远远没有达到激动、狂喜的程度,自始至终摆脱不了主妇买菜的心态:那种买菜的时候,价钱砍下来要买,砍不下来也得买回家吃的从容、豁达。

“你真的不吃了?那也好,你们机关食堂早餐便宜,比我做的丰富,你就到食堂吃吧。”花大姐如释重负,又跑进卫生间装裱自己。女人到了她这把年龄,装裱自己就跟装修老房子一样重要、必要。

余二多仔细剃掉了胡茬子,草草抹了一把脸,又给脸上抹了点护肤霜,穿衣拿包下楼。一钻进车子,秘书王亚洲就惊讶地问他:“余区长,你是不是不舒服?眼睛都肿了,脸色也不好。”

区机关上下班有通勤车,王亚洲完全可以乘坐区机关的通勤车。小胡接送余二多的路要途径王亚洲的家,有的时候王亚洲起来晚了,赶不上通勤车,就会打电话给小胡,让小胡路过的时候把他捎上。刚开始小胡还怕余二多不高兴,后来发现车上有个对话的人余二多更愉快,也就不再顾忌,王亚洲蹭余二多的专车竟然上瘾,过去属于偶然,后来是经常,到了现在居然成了习惯。区里机关干部对王亚洲这种僭越行为羡慕嫉妒恨,议论纷纷,有的甚至举报到了太平马那里。太平马委婉地把群众意见传达给了余二多。在一次机关干部大会上,余二多说:“王亚洲是我的秘书,坐我的车上下班,也就是属于蹭车的性质,有的同志有意见,没道理么,党纪国法没有哪一条规定秘书不能蹭领导的车。再说了,那辆车是公家的,又不是我自己的,只要你们愿意,上下班谁坐都可以,保证给我留个座就行。”

王亚洲这才明白自己天天坐着余二多的车上下班引起了公愤,收敛了几天,连续几天老老实实定时定点的在马路边上等通勤车。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坐惯了小轿车,再去坐通勤车就很不是滋味。而余二多也不习惯了,小胡是个很适合给领导开车的司机:领导不问就没有话,绝对的闷性子。过去上下班有王亚洲陪着,说话有人回应,经常还能听到一些社会八卦、单位婆婆妈妈的琐事,碰上小小不然的临时事儿,有人跑腿。现在王亚洲突然不敢坐车了,余二多有了被闪的感觉,上车就觉得空落落地不得劲。

“小胡,今后上下班还是把王秘书捎上吧,他孩子小,家务多,通勤车定时定点,稍微慢几步就耽误上班,打卡老是要报备,再下去年底考核就垫底了。”

市府效能办要求各个机关必须安装打卡机,机关工作人员上下班都要打卡,如果没能按时打卡,必须向主管领导报备。效能办如果抽查,恰好哪个工作人员不在岗,或者发现哪个工作人员没打卡,就要请他的主管领导“给个理由”,这个理由就是脱岗干部的报备情况。如果没有报备,或者报备理由不充分,效能办也要发通报批评,而且是连领导一起通报,所以海市所有机关干部现如今都非常紧张,公务员们谁也不敢像过去那样自由散漫,晚来早走,上班偷偷炒股、聊天、下棋打扑克了。交通委有两个干部上班时间炒股、网恋,被效能办当场抓住,通报之后,没想到被人传到了微博上,仅仅三天转发量就达到了十万多,让海市丢了个大脸。书记市长同时暴怒,没过三天那两个倒霉催的公务员就被人事局给辞退了。

余二多过去对秘书王亚洲蹭车的行为采取的是默许,现在公开邀请,从那以后,王亚洲彻底嚣张,把蹭余二多的专车当成了理所当然:“余区长,不行去医院检查一下?”王亚洲脸上做出了挺揪心的表情。

“没事,昨晚上喝酒,睡得又晚,中午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马上就要述职了,我准备一下吧?”

余二多差点直接说出:不用了,我让张主任准备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哦,是应该准备一下,你去找张主任,和他商量一下。”

王亚洲名义上是区政府办秘书,实际上没有多少文字让他弄,文字基本上都由张大凯操刀,王亚洲实际上操办的主要还是给余二多服务的事务性工作,跑腿、传话、安排日程等等,如果他知道自己干的这一套,其实正是高级首长的秘书才干的,肯定会很欣慰。如果他知道,余二多真正信赖的秘书是张大凯,肯定会很沮丧。

“对了,张主任一大早打电话给我,说他这几天有别的事,不到办公室来,有什么事让我直接打他电话。”

余二多知道张大凯要闭关给他写述职报告,却不能把这事告诉王亚洲:“哦,那就让他忙他的,考核组进来,也需要有人接待、应付,你就到考核办帮忙吧。”

考核办并不是固定机构,凡是遇到组织部考核、考评领导班子这类大事,区委、区政府就要组织几个人成立个临时的考核办,专门和上级下来的考核、考评组对接,负责为考核、考评小组的工作、生活提供一切方便。

“那你的述职报告怎么办?”

王亚洲是一个挺执拗的人,他从余二多上车以来,一直追问述职报告的事儿,这既可理解为关心、责任心,也可以往坏处想:别有用心。余二多从来不是个用小人之心度人的人,却不知怎么回事,自从确认自己是这次考核的主要目标之后,也说不清哪根神经被触动了、激活了,对所有人都本能地产生了戒备:“你不用管了,实在不行我自己列个提纲,现场发挥,你全力以赴照顾好考评小组。”

王亚洲“哦”了一声,声音里透出了失望,这个失望既可以解释为对领导工作安排而发,也可以理解成因为某种目的没有实现而哀叹,余二多宁愿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