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猴精、叶青兰、净肉、赵树叶

净肉这么多年了一直住在单身宿舍楼上,主要原因是现在单位不再进新人,文革结束了,改革开放开始了,战争的威胁消弭了,八十六号信箱那样的半军工产业也开始萎缩,不但不再进新人扩大生产规模,就是原来的那些职工怎么样继续养活自己都成了问题。

原来住在单身楼的单身们大都结婚成家,有的搬进了新房子,有的用原来的旧房子调换了家属楼的套间。净肉因为老婆是农村户口,不能按照三口的人规模分房,他又是一个从来不懂得为自己的事情向组织上张口伸手的老实人,所以也就一直窝在单身宿舍楼里。好在是不是对净肉一直不错,看到别的单身搬走,有空下来的房子,就指使净肉调整了一下位置,把两间单身宿舍连通,封死了里间朝走廊的门,只留下外间一扇门,形成了一个套间。就这都把净肉高兴得要死,认为自己已经住上了有客厅的套间。

猴精两口子循着肉味来到了净肉家门口,他们认得这是净肉家,不由纳闷,万万想不到净肉家里居然能散发出如此香醇的肉味儿:“难怪狗日的净肉吃了满身肉,天天吃这么好吃的炖肉,能不肥不壮吗?”

两个人说说叨叨的进了净肉的家,赵树叶还继承着农村生活的习惯,只要家里有人,大门从来不关,那样显得敞亮,不管是房子,还是心情。猴精两口子也不是什么高雅之人,如果门关着,要进去还可能敲一敲,门敞着,他们也就不知道客气,直截了当的就走了进去。

赵树叶正守着炖肉的锅,看管着孩子写作业。猛然见到猴精两口子进来,赵树叶着实高兴,这两个人都是她认识的,尤其是猴精,她和净肉刚结婚那阵,还不时地跑过来闲坐瞎聊,后来都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来往少了,可是彼此心里还都有那么一个人影子。

“你们来了?快坐,快坐。”

猴精跟叶青兰面面相觑,猴精咧咧嘴做了个笑模样,叶青兰咧咧嘴,做了个鬼脸儿。

净肉家里连下脚都难,别说坐了。这间屋子是自造套间的外屋,多功能,综合性,厨房、饭厅、客厅、储藏间都是这间屋,孩子放学了写作业也在这里。屋子角落里还放着一个便盆,可见晚上还是卫生间,俗称厕所,这可以理解,晚上在这里方便,总比跑到外面的公共厕所去近便、安全。房子的地上到处都堆着大白菜、蜂窝煤、炉灶、锅碗瓢盆,以及平时不用用的时候又少不了的杂七杂八的家什。屋子里的家具倒也不少,桌椅板凳甚至还有一个烂沙发,这些家具没有一样是配套的,一看就是别人扔掉不要的旧家具让他们家给收拾回来了。比较出乎意料的是,在角落的橱柜上,居然还有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而且是原装日立的。那个时候,电视机正在成为城里人家庭的普遍装备,而且正在跨越式的向彩色电视机升级换代。他们家有一台黑白电视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居然还能弄来一台日本原装的。

猴精和叶青兰进到屋里,才嗅到除了炖肉的香味以外,还有浓重的汗腥气、便溺味道。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能够确定,那个肉的香味确实是炖肉,而不是刚才猜测的烤肉,蜂窝煤炉上,架着的一个铝锅,正在朝外边喷发一股股的蒸汽,炖肉的浓香正是那一股股蒸汽带出来的。

赵树叶看到他们站在地当腰有些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拨拉开两张破折叠椅上堆放的等待洗浴的脏衣服臭袜子,请他们坐到了那两张规格长相截然不同的折叠椅上。坐定之后,赵树叶才蓦然发现了猴精脸上的伤痕,她根本想不到那是他们家净肉做得祸,更想不到人家两口子就是来找后帐的。也难怪,一般情况下,因为打架找到家里的,都是孩子的家长,而且肯定是吃了亏的孩子的家长,哪个大人打了架也不会由老婆带着去找家长。赵树叶当然不会想到人家今天晚上是来找麻烦的,反而关心地问猴精:“你这脸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着净肉打群架去了?跟谁打的?净肉脸上也净是伤,我问他跟谁打架了,他死活不说。”

赵树叶想偏了,她以为猴精和净肉是一块参加工作的同事,两个人变成了这副德行,八成是联手跟别人打架,怎么也没想到是他们俩打了起来。

经赵树叶一提,叶青兰也才想起了找净肉的目的,这才对赵树叶说:“他们没有跟别人打架,是他们俩打起来了,也不是两个人打架,是你们家净肉打我们家猴精。”

赵树叶愣住了,然后笑了起来:“不可能,我们家净肉要是会打人,那他就不是净肉了。”

她如果不笑,事情也就这个样了,叶青兰和猴精看到净肉家里过的这个窝囊样子,早就已经没了跟他们争执的情绪,可是她一笑,叶青兰就不高兴了:“你看你这个人,怎么你们家净肉就不可能打人,我们家猴精就可能打人吗?不是你们家净肉打的,我们家猴精脸上、身上这伤痕,难道是自己跟墙撞的?”

赵树叶一看叶青兰认真了,这才感觉情况有点不对:“真的是净肉打的啊?两个人打架,你来我往,你们家猴精伤着了,我们家净肉也是满脸伤。”

猴精委屈地解释:“你们家净肉脸上的伤是他自己撞的,我的伤是净肉打的。”

以赵树叶的分析判断能力,她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净肉怎么能在打猴精的同时,也把自己打成了那样儿,她认定男人打架肯定是你一拳我一脚你来我往,在老家的时候,她就经常看男人打架,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打另一个男人同时还打自己的,所以她认定猴精在说谎:“他叔,净肉就在里边睡着呢,你说他打了你,你找他去,我一个家庭妇女,也没本事断你们老爷们的官司。”

猴精无辜地解释:“我也不是让你断官司,不是话说到这儿了吗?真的,你们家净肉就这样抱着我……”说着,他欲抱赵树叶表演一下净肉当时收拾他的情景,赵树叶即使推开了他:“你干吗你?”猴精反应过来这种表演不适合在赵树叶身上用,就返身抱起了叶青兰:“你看,他就这样,把我抱住不让我动弹,然后用脑袋使劲砸我的脸。”

叶青兰让他当着外人的面这么抱很不好意思,拼命挣扎:“你干什么你?你干什么你……”

赵树叶看着猴精抱着叶青兰做那种动作,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笑喘着说:“我相信,我相信他能做出那种事情,你说他打你,我怎么也不相信,你说他那脑袋撞你,我相信。”

叶青兰丛猴精怀里挣扎下来,面红耳赤,不知道该朝猴精发火还是该朝赵树叶发火,跺着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旁边,赵树叶的儿子也放下了手头的作业功课,怔怔到看着几个大人,那冷冷的镇定的尽头,像极了净肉。

猴精转眼看到了孩子,连忙揪着叶青兰:“算了,别闹了,让孩子看着不好。”

叶青兰也看到了一直缩在角落里默默写作业的孩子,此刻正在定定地盯着他们,那眼神有如一潭深水,又如一汪寒冰,脸板得一丝表情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突然让叶青兰觉得冷。

这个时候净肉从里屋出来了,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两只眼睛被眼屎粘住睁不开,头发蓬乱着活像抱完窝被遗了的鸟巢,上身穿着跨栏背心,正中心还印着一个红红的“奖”字,奖字的下面是一串说明性文字:一九七四年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臂膀上印着几根明显的抓痕,额头上也有乌青的紫斑。他揉了揉眼睛,才算看清楚家里除了赵树叶和孩子,还有猴精和叶青兰,诧异地问:“你们俩怎么知道我们家炖肉了?”

他这没名堂的一问让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赵树叶和猴精、叶青兰面面相觑,叶青兰嘟囔了一句:“谁来吃你们家的炖肉来了。”

净肉看到了猴精脸上的伤痕:“你这是怎么了?谁打的?”

如果不是他那张脸那么单纯、无辜、茫然,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认为他这是耍笑猴精。然而,他的表情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相信:他确实忘掉了早上跟猴精发生的打斗。接着,他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就一块吃吧。”

到现在为止,净肉的心目中还是认为,猴精和他老婆是知道他们家炖肉了,跑过来蹭肉吃的。

赵树叶尴尬极了,糊涂极了,她实在弄不清净肉这是在干什么,好在他的出现已经化解了刚才的紧张,连忙顺势说好话:“行了,都是哥们兄弟的,从十六七岁就在一起当工人,别说打了一架,就算打了两架,又能怎么样?既然来了,就一块吃吧。”

别看猴精两口子是卖烤肉出身的,整天跟肉打交道,可是净肉家炖的肉味道对他们还是很有**力,加之赵树叶和净肉异口同声地挽留,猴精和叶青兰相互看看,又相互点点头,两个人便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净肉家消费一顿,不但可以弥合净肉和猴精的矛盾,说透了,他们俩也没什么矛盾,不过就是一句话不对付的事儿,还可以省得做饭了,反正孩子在托儿所吃,全托,一周接一回,他们两口子回家还得做饭喂自己。

猴精脸皮本身就厚,跟净肉这种人也认真不得,答应着:“好啊,你们家的肉炖得真香,怎么弄的?”说着,就揭开了锅盖,不看还好,一看胃口顿时全消,一点食欲都没有了。锅里炖的勉强能算得上肉,可是,除了猪下水,就是连着猪皮的肉屑,烂糟糟得一点也没个看相,闻着再香,看见了也就没了胃口。

叶青兰也看到了,锅里咕嘟嘟翻腾着的绛紫色肉汤上面还飘浮着白色的泡沫,不要说吃了,看着都作呕,两口子连忙转了口气:“算了吧,改日再说,今天晚上还有事呢。”

还没等赵树叶和净肉反应过来,猴精和叶青兰两口子已经相跟着跑了,就好像不跑人家要拿他们当肉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