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赵树叶

儿子现在是她的全部，在这之前，她的感觉是嫁了人只不过是有了可以免费吃饭睡觉的地方，那么，现在她才知道，嫁了人意味着还可以得到人生的满足和希望，那就是他的儿子。儿子有福，吸收了他们夫妻俩的优点，身体健壮，骨骼硬朗，鼻梁高挺，这一点像净肉。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这一点像她赵树叶。

儿子上一年级了，本来儿子没有资格在城里上学，因为他的户口是农村的。好在现如今只要钱上说话，就什么话都好说。赵树叶骨子里是一个好强的女人，她不能让儿子在任何方面受委屈，尽管家里只有净肉一个人上班挣钱，生活并不宽裕，可是她仍然咬着牙抱着砸锅卖铁也得供儿子上好学校的决心，给市里最好的学校交了三千块钱的赞助费，那是她结婚以来靠在菜市场捡拾烂菜叶下饭，积攒下来的全部存款。尽管心疼得心尖尖发抖，她还是都拿去交了赞助费。

让她弄不明白的是净肉对这个儿子一点也不上心，不但不让跟着他姓，就是平常也对儿子爱搭不理的，高兴了也会抱着儿子叫小杂种，不高兴了就冷冰冰地对那个人见人爱的儿子视而不见。净肉怎么叫她的儿子她并不在意，在老家农村，把儿子叫狗日的、小杂种的人多得很，尽管儿子肯定不是狗日出来的，儿子也肯定不会是杂种，很多人仍然要那么叫，那是一种亲昵的称呼，不那么叫似乎儿子就不是亲生的，赵树叶这样理解净肉把儿子叫小杂种。好在净肉从来不打孩子，也不会骂孩子，尽管很少管儿子，可是如果遇上高兴的事情了，比方说他终于背熟了一篇毛选上的文章，如果恰巧儿子也做了什么让他高兴的事情，他也会抱着儿子用胡子扎儿子，嘿嘿笑着喊他小杂种。

赵树叶一直没有察觉净肉对儿子有什么异样，一者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并不知道作为一个父亲应该怎么样对待孩子才算正常。二者净肉从来都是那么一副沉默寡言冷冰冰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的德性，对孩子这样不冷不热也显不出来跟他平常做人有多大的不同。三者净肉对于孩子的开销从来不管不问，却也从来不卡不扣，不管赵树叶给孩子买什么，他都从来没有说过不字。这一切，都让赵树叶根本不会往其他方面想。

其实，说是夫妻，赵树叶跟净肉接触的机会并不多，每天晚上他都要去上夜班，第二天早上他还没有下班，她就要去送孩子上学。送完孩子，她就顺道跑到菜市场去捡拾一些菜贩子或者顾客们拆掰下来不要的菜叶儿，或者搜寻一些过期贱卖的食物，为家里人准备一天的吃食。等到她回到家里，净肉已经睡觉了。下午净肉睡醒了，就坐着发呆，不发呆的时候就背诵毛主席著作。虽然对这种生活方式已经习惯，赵树叶仍然不时感觉得到，他们相互间跟陌生人差不多，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包括儿子也习惯了，从来不主动跟净肉说话，回到家里就一个人默默地读书写字，完成了家庭作业，他就画画，画画是他唯一的爱好。

今天的日子跟平常有些不同，赵树叶在菜市场买了一些猪下水，还有一些连皮碎肉，准备按照那个“穷人肉”的方子做了给儿子增加点营养，大人也应该吃点肉了，他们家一般情况下，一周吃一次肉。她从菜市场回来，发现净肉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睡觉，正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发呆，这让她感到异乎寻常，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净肉下了夜班之后那一觉是必睡的，而且一定会睡得很香。赵树叶听别人说过，净肉是单位最负责任的好工人，上夜班从来没有偷偷睡过觉，领导在和领导不在绝对一个样儿。赵树叶一向怕的就是净肉下了夜班睡不好，夜里别说要干活，就是什么也不干，愣睁着眼睛熬一晚上，一般人也受不了。不管怎么说，净肉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他那份工资，赵树叶不敢想自己和儿子怎么活下去。

“你怎么不睡觉？”赵树叶说着，就给净肉铺床放被，然后把枕头垫高了一些，净肉睡觉喜欢枕高一些，刚结婚那阵，两个人还有话来往的时候，赵树叶问他睡觉怎么枕那么高，净肉说高枕才能无忧。

净肉摇摇头，没说话，这个时候赵树叶才发现，净肉的头发乱蓬蓬地，额头上有乌青的伤痕，手上也有被人抓伤的红斑。

“你这是怎么了？跟谁打架了吗？”

净肉仍然摇头，闷闷地说了声：“没事。”

赵树叶的概念中，净肉虽然怪癖，但是却绝对不是一个暴力分子，不管他碰上多么不公平、不讲理的事情，都不会动手打人。那一年年初，厂里百分之四十的人涨工资，净肉理所当然轻轻松松就长了一级。到了年底，又下来了百分之二的长级指标，经过民主评议领导集中，净肉又长上了一级，这一级可不仅仅是一级工资的事儿，更是领导和同事对净肉工作表现的肯定和赞许。净肉高兴极了，难得地把儿子扛到肩膀上到外边去玩。平心而论，正常情况下，净肉还是挺喜欢孩子的，那个时候儿子刚刚三岁，正是儿童最可爱的年龄段，他也会抱，也会跟孩子玩游戏。真正玩起来，净肉就变成了孩子，只有那个时候，赵树叶才会从心里彻底排除对他的惧意，谁会怕一个孩子呢？可是有时候他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就会对孩子冷冰冰地像对对仇人，他不会打孩子，可是看孩子的眼神却像刀子。

难得净肉有兴致带着孩子出去玩，赵树叶连忙也相跟着，她既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净肉，净肉很少玩，一旦玩起来就会忘了自己是大人。到了外面，让旁人看起来，这一家三口唯一的问题就是比较土，净肉穿着蓝涤卡学生装，脚上是解放鞋，身上的行头比历史进步的节奏整整慢了一个时代。赵树叶穿着自以为很时髦的花衣裳，款式却是列宁服的翻版，加上怕冷，里边又套上了鼓鼓囊囊的绒衣绒裤，整个人看上去活像一个长了两条腿的花布袋。脚底下踩着一双平底布鞋，虽然是买的，却是早已过时的塑料底。孩子就更不用说了，净肉是不会管孩子穿什么的，凭赵树叶那个审美水平，把孩子打扮得就像一个从陈旧年画上蹦出来的胖娃娃，身上是窝里窝囊的棉裤棉袄，胸前还挂着一个接汤汤水水的兜肚。一家三口人放在一起，仿佛搞错了时间地点，**中忆苦思甜凑到一起的穷苦人形象展览。

这样的一家三口走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正热闹的大街上，混杂在由西装、牛仔、裙子和蛤蟆镜、喇嘛裤组成的群体中间，实在碍眼、怪异，难免引起周围人们的关注和品评，回头率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好在他们三口人都是麻木不仁之人，对旁人诧异、惊奇、鄙视的眼光视而不见，对别人的窃窃议论充耳不闻，既像我行我素大摇大摆的名士，又像傻乎乎进城卖呆的乡民。

来到中山路，著名的华联商厦门前，只见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人群中间，一个门卫正在挥舞着胶皮棍子驱赶乞丐，那个年头还没有保安这个说法，单位雇佣的这一类人物统称门卫。一个没了腿的乞丐行动不便，动作慢了点，门卫竟然用胶皮棍子实实在在的朝那个乞丐身上抽打。净肉一家三口不知道人圈里边发生了什么，相帮着挤进去看热闹，没成想被门卫当成了乞丐一伙的，抡起棍子就朝赵树叶砍过来，赵树叶连忙躲避，后退的时候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人的脚，那人猛推赵树叶一把：“干什么，臭要饭的。”

赵树叶刚好被推到了门卫的跟前，头一棒子没有砍到赵树叶，门卫的第二棒子跟着砍下来，这一次砍了个正着，那种胶皮棒子砍到脑袋上，不会流血，痛感也不是生生地那种，而是闷闷地整个脑子犯晕的闷痛。赵树叶吓坏了，惊惧疼痛之下，她本能地作出了所有动物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出的自卫反应：反击自保。她下意识地抡着两只手臂，机械地朝面前乱抓乱挠。那个门卫在自家门口横行霸道惯了，尤其是对付那些乞讨的游民更是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根本想不到会遭到反击，他的眼里，赵树叶应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游民，这个年头，也只有游民才会有她那么一副打扮。俗话说，人爱有钱的，狗咬穿烂的，后一句话用在门卫身上也非常恰当。门卫万万没有想到游民也敢反击，既没有防卫措施，也没有防卫心理，脸上顿时被赵树叶挠出了几道抓痕，红丝丝的血迹慢慢渗了出来，脸上似乎正在播放桃花盛开的慢镜头影片。

恼羞成怒的门卫发疯了，一手挥舞着棒子，一手揪住了赵树叶，眼看着就要大打出手，孩子此刻还抗在净肉的肩膀上，看到赵树叶被门卫打，吓得嚎啕大哭起来。赵树叶在本能的支配下舞扎着两手自卫，看到门卫真的被挠破了，就吓住了，整个人僵在门卫的手里，成了束手就擒的羔羊。眼看着赵树叶就要吃大亏，大吃亏，旁边围观的良民都有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的，净肉挺身而出了，他的两只手的抓着肩膀头上的孩子，所以只能名副其实的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子挤开了门卫，堵在了门卫和赵树叶中间。

门卫瘦小，净肉壮硕，肩膀上又扛着一个孩子，论完整高度，净肉整整比那个门卫高了半截身子。然而，门卫守着自家的门口却毫无惧色，抡着棒子顺势就砸向了净肉，还好的是，他多少对孩子有些怜惜之心，棒子没有朝净肉脑袋上招呼，怕打到孩子，而是一个劲朝净肉的胳膊、膀子上砸。

净肉采取的方式让所有人惊愕不已，他把孩子交给了赵树叶，围观的所有人都认为他这个举动包含着两个含义：其一，他也怕伤着孩子，其二，他要腾出两只手反击那个疯狂的门卫。而净肉却并没有动手打人，他仍然挺着身子，任凭那个门卫用棒子抽他，他用身子把门卫朝后边挤，一直把门卫挤到了墙壁上，挤得门卫舞扎着双手再也无法用棒子打人了。不平的观众都开始鼓动净肉：“打啊，打他，看他还欺负人……”、“揍他，要饭的就不是人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揍他，打啊……”

鹭门市不缺乏热心人，不知道谁叫来了民警，民警拨拉开围观的人群，一眼看到净肉居然认识：“洪师傅，你不是洪师傅么？”

净肉红火的那个年代，经常要到各单位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报告，曾经也到公安局作过报告，那个年龄段的人们没有现如今那么多的娱乐渠道干扰，所以注意力非常集中，听过哪个先进人物的报告可以把那个先进人物记住一辈子。这个警察就是当年聆听过净肉作活学活用报告的听众，加上净肉这么多年了，装束基本上没有变化，所以一眼就认出了他。

门卫看见来了警察，还委屈地招呼警察帮忙：“快来啊，这些臭要饭的扰乱社会……”

警察从他手里夺过胶皮棒子：“什么臭要饭的？这是学毛著先进分子洪师傅，拿根打狗棒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一个门卫凭什么打人？”

门卫老实了，按照常理，这个时候该净肉扬威出气了，他却拉着赵树叶逃跑了，扔下一群人在那里赞扬他：“到底是学毛著先进分子，多有胸怀，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多有觉悟。”

从那以后，赵树叶就认定净肉白长了一身肌肉，别人再欺负他，他也不会还手打人，今天却带了这脑门上、胳膊上的伤痕，肯定是出了大事：“是不是谁打你了？”她想，既然净肉不会打人，那么，他身上这些上肯定是别人打的。

净肉抬起头看着她，赵树叶吓了一跳，净肉的眼珠红红的，那段时间流行红眼病，赵树叶担心他也传染上了，正想劝他到医院看看，净肉的眼神阻止了她，那是仿佛利刃一样尖锐、寒冰一样冰冷的眼神，赵树叶感觉到自己被刺了一刀，而且那一刀直接刺进了心里，令她浑身都激碐起了鸡皮疙瘩。

赵树叶不敢再多说什么，如果自己继续说下去，她不知道净肉会做出什么反应，对净肉没有把握，不了解他的心思，是她结婚这么多年来最觉无奈的事情。她安慰着净肉连忙撤离：“好了，别生闷气了，不管是咱打了别人，还是别人打了咱们，都过去了，你歇一会就睡觉吧，我今天买肉了，给你和赵洪做好吃的。”

按照“穷人肉”的做法，很有些麻烦，调料复杂不说了，当初发明这个方子的人为了保证吃下去的烂肉不伤人，还专门设置了用碱水、高温消毒的一整套办法，赵树叶是一个认真的人，不管买到的是什么肉，哪怕是新鲜的猪下水，也要严格按照方子上的操作程序一丝不苟的步步走到，不然她心里就不安稳，不敢让家里人吃。

赵树叶去忙着给净肉和孩子做“好吃的”去了，净肉仍然愣愣地坐在那里，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只有他自己知道，甚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