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穷人肉

夜已经深了,画室里的灯光青暗,在各处投下了浓浓的阴影,一切都好象变成了反差过大的劣质照片。在这种光线下,浪子仍然在全神贯注的盯着那幅油画,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告诉他和他的同学,作画一定要选择光线良好的条件,这样可以避免发生色差。然而,后来他才懂得,作画跟光线无关,光线存在于心灵里面,心灵没有光,整个世界都没有光。

小蝌蚪的形象一直在他脑海里漂**起伏,有若雾海中的帆樯时而清晰,时而蒙眬,尤其是她那双眼睛,也是最让他难以准确表达的焦点,深沉却又清澈,冷静却又热情,活像微风下泛起微澜的池水,又如反射斑斑阳光的大海,有的时候像点燃暗夜的烛光般柔和,有的时候却又如焊工手下的弧光眩目刺眼。他迟疑了很久,肖像画上的眼睛仍然空白,这完全不合乎西洋画的一般创作手法,更不符合他在课堂上学的那一套肖像画法。然而,他不能总是这样等下去,艺术灵感不是火车票,只要等,到点火车就会来。艺术的灵感是俏皮的精灵,谁也说不准她什么时候翩然降临,又什么时候倏忽逸去。穷人肉却仿佛能够看到那个小精灵的影子,正在窗外的夜色中四处徘徊翻飞,就像夜幕中寻找光源的飞蛾。

他开始调配颜色,赭红、瓦蓝、靛青……然后拿起了一支油画笔,沾上了燃料,在肖像的眼眶里顿了下去,保持着力度的平稳,由原点转动三百六十度,立刻提笔脱离画布,拿起一罐啤酒啜吸着,等待刚刚涂上的颜料晾干。审视评价这刚刚涂上的眼珠底色,颜色是那种黑中透蓝蓝中泛紫的沉静,有若夜里的大海,他觉得有些过于厚重,便又用画刀轻轻划去了一些颜色,然后在上面轻轻抹上了一层釉彩,眼睛的色彩有了光泽,也有了活气,最后他才在眼珠的中间点上了一颗米粒大小的蓝白。

他开始用中国毛笔蘸上颜料精雕细刻肖像的眼皮,眼皮上的睫毛在眼珠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让那双沉静、幽深美得惊人的眼睛有了一抹淡淡的神秘。他开始犹豫不决,他还有一个更加大胆近似于疯狂的念头:要让自己永远跟这幅肖像在一起。他犹豫不决,深怕自己的疯狂毁了这副他自认为是自己迄今为止最为精彩的画作。

欲望和冲动活像长到脑子里肿瘤,无论如何没法从脑子里甩开,他有些烦躁,为自己脑子里那疯狂的念头,也为自己的迟疑不决,他关上了画室的灯,来到了外面。外面是一个露台,晴朗的夜空闪烁的星辰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样俏皮、活泼。远处,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新近流行的歌曲《藏北尼玛》,优雅婉转的旋律把人和此时此刻的苍穹连接了起来,他的心变成了虚空,仿佛那悠远墨黑天空深处,正在举行一个神圣神秘的仪式,而那流淌在耳畔的乐声就是参加那个仪式的邀请,他攀上了露台的栏杆,脚下是流光溢彩的街道,一波波的热流从脚下升腾起来,仿佛可以托浮着他向上飞升的彩云,他张开双臂,做着深呼吸……

蓦然间,一股冰凉的水冲到他的头上,他从恍惚的臆想幻觉中清醒回来,楼上有人浇花,从花盆底部漏下来的水浇到了他,楼上的人俯身下望,看到了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没想到这么晚了露台上还有人……唉,你站在栏杆上干什么?太危险了,赶紧下去,快下去。”

这就是世俗,世俗彻底把他从神秘的恍惚中拉了回来,他的所在是一座高层公寓,他租住在八楼,当初图的就是这个朝向的客厅光线明媚,宽敞通风,适合作画室。如果不是楼上浇花的冰水激醒了他,说不准现在他已经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他连忙从露台的栏杆上跳了下来,跑回画室仍然惊魂未定。休息一阵,情绪稳定下来,心情也镇定了下来,他选择了两张自己的照片,又找出了一盒大头针,然后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用大头针在肖像的瞳孔里刻镂自己的肖像,一只眼睛的瞳孔镂刻好了,又在另一只眼睛的瞳孔里镂刻了另外一张自己的肖像。

最后,他用透明的釉彩在肖像的眼球上再次薄薄涂抹了一层,全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觉得很累,浑身上下像是脱掉了骨头一般软绵绵地撑不起架子,他没有再看画作一眼,脱下身上脏兮兮旧抹布一样的工作服,蹭回卧室,一头栽到**,片刻就进入了梦乡。那一晚,他作了一个梦,一个他清醒过来之后也能记得清清楚楚的梦:他身轻如燕,飘浮在天空,虚空中不知道是谁奏响着《藏北尼玛》,四周是湛青的夜色,远处的天际,却有一抹清亮白色的光在引导着他飘飞的方向。他的心情极为舒畅,身体极为舒服,没有企望,没有目标,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就那么一直飘浮着、飘浮着,朝那抹青白、辉煌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