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赵树叶

赵树叶是晚上才回到家里的,净肉不在家,她估计净肉肯定又去上夜班了,就烧了一壶开水,兑到洗衣盆里,脱了衣裳把身上从上到下擦洗了一遍,然后躺到**休息。躺到了**,身上盖着暖烘烘的厚棉被,赵树叶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活像没了骨架,自己的身躯活像一堆烂泥,软塌塌地再也撑不起来了。回到了这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子,钻进了厚厚的大棉被,安全感和温暖的气息让她彻底踏实了,过去几天遇到的事情,这会儿想起来恍然若梦。

她本来打算回娘家住上十天半个月,结果路上碰到了那个人,发生了那件事,完全打破了她回娘家的计划,不但没回成娘家,净肉给的二十块钱也花了个一干二净,连坐车的钱都没有,只好一路步行往回走。将近三百里路,快到鹭门了,才搭上了便车,步行了足足有二百里,整整走了三天才走到家。

那天她趋到窝棚角落的人形物体跟前一看,差点没吓得叫喊起来,这哪里是人,简直就是一具蒙上了人皮的骷髅。人害怕不会伤害人的死人,却不怕会伤害人的活人,那个人还在喘息,还在咳嗽,证明自己还活着,所以赵树叶也就不再害怕:“你、你怎么了?”

那个人缩在窝棚靠里手的角落里,那是窝棚最暗的位置,骷髅一样的瘦脸上也无法做出正常人的神态,所以赵树叶看不准他脸上的表情,恍惚间她竟然觉得那个人好像咧嘴笑了笑,不过,那个人说出来的话却证实那仅仅是赵树叶的错觉而已:“有吃的没有?”

赵树叶想起了自己网兜里的馒头,连忙掏出来递给他:“有,有,给你。”

那个人挣扎着坐起来,身上搭着的破衣烂衫还有破布烂棉花滑落下去,露出了搓板一样嶙峋的肋骨和树干一样枯干的肩胛、双臂,探出鸟爪一样的双手,抢一样抓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显然,他为了御寒,把能够找到的一切具有御寒功能的东西都裹到了身上。显然,他已经饿坏了,啃馒头那个劲头让人看着害怕,担心他一不留意连手指头一起吞进去。吃得太猛,他噎住了,嗝逆着,脖子抻成了僵硬的树桩,眼珠好像要从眼眶中爆出来,赵树叶连忙拿起他枕边的铝饭盒,从窝棚入口处的破锅里舀起了半饭盒香气扑鼻的汤,送给他。他却摇摇头拒绝了那热气腾腾香气诱人的汤,他说不出话来,连连用手指着外边,赵树叶马上明白,他是让她到外边找些水,就又把汤倒回锅里,跑到外边,在潺潺流淌的小溪中舀了半饭盒溪水,拿回来送给他喝。

他接过饭盒,用溪水冲刷着堵塞的喉咙,片刻,咳嗽一阵,他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谢谢,不好看,饿坏了。”说完,也不等赵树叶回话,又接着啃起馒头来。一个馒头吃完了,他又问:“还有没有?”

赵树叶出来的时候带了四个馒头,让他吃了一个,还剩三个,那是她要留作万一的,她可以饿,肚子里的孩子可不能饿,她现在是一个人吃养两个人。赵树叶是个不会对别人说不的人,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便毫不犹豫地连网兜一起把剩下的馒头递给了他:“慢点吃。”

那人抓着网兜,掏出里边的馒头狂吃,赵树叶的心思却转到了那锅香气弥漫的汤上,她正是被那股浓香引进这座窝棚的:“我喝点你的汤成不成?”

那人点点头,却又提醒她:“你先看看那里边煮的啥,要是不嫌弃,随便你喝。”

赵树叶想起来了,刚才她给他盛了半饭盒这又香又热的汤,他却不喝,宁可喝外边冰凉的溪水,可能里边还真有什么蹊跷,于是没有贸然解馋,尽管嗅到那香味扑鼻的肉汤已经馋涎欲滴,可是她仍然小心翼翼地按照那个人的提示,细细查看了一下锅里的汤。汤是棕红色的,没有什么异常,上面漂浮着零零星星的渣滓,赵树叶仔细看看,不过就是一些大料、姜片之类的调货,也没什么异常。汤的里边漂浮着一团黑黝黝的东西,赵树叶估计那就是这人炖的肉。汤锅的旁边扔着两根树枝,可能是他用来当筷子的,赵树就拿起那自制的筷子,把汤锅中炖煮的黑黝黝的东西挑起来看,赵树叶看清了,那是一只皮鞋。那种皮鞋净肉也有,单位发的劳保鞋,翻毛高腰,样子不太好看,却是货真价实的真皮。

赵树叶惊愕不已,回身问那人:“你怎么煮皮鞋?”

那人咧咧嘴,这一回赵树叶看清楚了,他确实在笑,只不过笑的含义仍然让人没法理解:“没东西可煮,只好煮皮鞋了,那儿还留了一只,下一锅用。”

赵树叶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窝棚的角落里果然还扔着一只皮鞋,一只前后开帮、满身污垢油腻的烂皮鞋,也许是心理作用,赵树叶仿佛已经闻到了那只旧皮鞋散发出来的臭味儿。赵树叶对那盆曾经令她馋涎欲滴的汤彻底没了胃口,让她想不通的是,这个怪人,心目里,赵树叶已经把这人纳入了“怪人”系列,为什么要在这偏僻的山沟里,用味道这么好的一锅汤,煮一只破皮鞋呢?

“你是做啥的?”赵树叶鼓足勇气问他,她已经对这座窝棚没了任何兴趣,急于离开。经过这么一耽搁,可能不得不走夜路了,如果怕走夜路,就只能找个地方歇息下来,赵树叶不知道沿途还有没有能够让她安全过夜的地方。

“你是不是急着要走?赶走之前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赵树叶关注汤锅的片刻之间,那个人居然已经把网兜里的三四个大馒头全都吃光了。

赵树叶只好站了下来,那个人好像怕她即刻离开,连忙讲了起来:“我不是坏人,我是流落到这里的,你听我说……”

接下来,赵树叶听到了一段传奇。那个人家是省城的一家老字号卤肉店的传人:“我们家的卤肉店叫穷人肉,你听说过没有?”

赵树叶连连摇头,她一个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女儿家,哪可能知道省城的,而且是过去的事情。

那个人问她:“你知道我们家老店为什么叫穷人肉吗?”

赵树叶继续摇头,那人解释:“穷人吃不起肉,又想吃肉,就只好拣一些别人不要的猪下水、羊下水、死猫烂狗解馋,这些东西都不好吃,也容易传染病,很多人宁可挨饿也不吃那些东西。我们家原来有将近五十口人,一次灾荒下来就只剩下七八口人了。我太奶奶是个老厨师的女儿,为了让家里人能吃好一些,有足够的营养不再夭折,把从汤锅铺子捡来的人家不要的下水、还有街上捡来的死猫烂狗拿回家,试着用各种办法做成家里人能吃、爱吃的炖肉。在我太奶奶手里,逐渐摸索出了一整套方法,那些富人不屑吃,穷人不敢吃的东西,都可以变成有营养不伤人又好吃的卤品。”

再后来,他们家里就靠这一整套料理卤品的方子开了一家卤肉店,开了店就不能再用那些死猫烂狗了,可是主要卖的还是家畜下水。因为他们家的卤肉味道特别好,生意也就特别好,生意越做越大,在省城开了几家分店。为了不忘本,他们家的卤肉店就叫“穷人肉”,意思是说卖穷人也能吃得起的肉,而不是卖穷人的肉。解放以后,公私合营,他们家的卤肉店也被收归国有,店交了,但是卤肉的配方他爷爷却死也没交出来。

**开始以后,他们家的卤肉店国营的时候没有把卤汤配方交给国家的事情传了出去,造反派就开始追查,全家老少都被押到批判会上挨斗,家也被造反派抄了个底朝天。他爷爷怕配方让造反派搜去,就交给了他,让他逃离省城,找个地方藏起来。他离开省城四处流浪,稀里糊涂混了几年,最后才在这一带搭了这么个窝棚,靠乞讨为生。**结束了,他回省城跟家人团聚,回了省城才知道一家老少在文革中都被关进了牛棚,牛棚是一座装烟花爆竹的仓库腾出来的几间屋子,存放的烟花爆竹发生了爆炸,爆炸又引发了大火,一家老少跟其他牛鬼蛇神还有那座大仓库,一起在爆炸中化成了灰烬。

无家可归,万念俱灰,他又离开了省城,一路走到这里,却一病不起。那人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赵树叶:“我整整饿了四天,实在没办法了,就按照家里的配方,用随身带的几样调料炖了一只烂皮鞋,想着死之前能再喝一口家里祖传的老汤,没想到碰到了你,你就是我的福星啊,谢谢你了,让我即便死了也不会当饿死鬼了。”那人又咧了咧嘴,赵树叶实在想不通,都到这份上了,那个人还一个劲笑什么,那个人接着说:“这就是我们家穷人肉的调制配方,送给你了,也免得我死了以后,穷人肉跟着我一起被烧了。”

赵树叶吓坏了,连忙推辞:“我不要,不要,这是你们一家人的身家性命,我承受不起,我不能要。”

那人又咧咧嘴,赵树叶看清楚了,他确实笑了,不过,那种笑很难看,比哭还难看:“你拿着,我求你事呢。”

赵树叶没接那个牛皮纸信封,反问他:“你让我做什么?”

那人说:“这样,你先替我保管一下,然后你帮我到附近找个医生过来,如果医生来了我还活着,我的病还能治,你就再把这东西还给我,如果我已经死了,这东西你就拿去,也算我们陈家在这世上还留了点东西,这样行不行?”

赵树叶接过了那个牛皮纸信封,说了声:“好,你等着。”转身就跑。她心眼好,深怕自己晚一步找到医生,这个人的病就治不了了。

天已经傍黑,赵树叶返回头朝下午自己下车的镇店跑,她记得,在那个镇店车站的对面,就有一家卫生院,她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医生请过来,只要医生来了,这个人肯定能救活。

赵树叶跑回镇店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她不管不顾地拼命砸开了那家卫生院的门,还好,上个世纪的人还没有这个世纪的人那么多计较、盘算,也没有这个世纪的人那么强烈的经济观念。值班的医生听了赵树叶上气不接下气的讲述,根本没跟她提钱的事儿,马上推了自行车,挎了急救箱,用自行车驮着赵树叶,一路奔到了那个小窝棚。

还没进窝棚,赵树叶就闻到了让人作呕的恶臭,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闻过的夹杂着腥膻的臭味,下午闻到的那股炖肉的浓香已经一点残迹都没有了。医生打了手电,还随口说了声:“怎么回事,这么臭”。两个人没有多想,刚要进窝棚,从窝棚里窜出来两只黑乎乎的野物,动作敏捷,倏忽就消失在夜幕之中。黑暗中他们也看不清野物到底是狼还是野狗或者是山狐子,两个人都被吓得不轻,稳住了精神,医生用手电朝窝棚里晃了又晃,又大声吆喝几句,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胆战心惊地钻进了窝棚。

他们看到的情景惨不忍睹,那个瘦骨嶙峋的人,已经没了皮肉,只剩下了瘦骨。身旁的地上摊着乌黑的血渍,还有一些内脏的碎片。炖肉的浓香,不但招来了赵树叶,也招来了山上的野物,赵树叶匆匆忙忙去找医生,野物趁虚而入,用那个垂死的人做了夜宵。

医生有文化,看到这种情景连忙拽住赵树叶撤退:“赶紧走,到镇上报案去。”

赵树叶吓得浑身软得撑不起架子,恶心得吐个不停,医生连拖带抱好赖把她扶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赵树叶无论如何不敢坐到医生的后面,怕后面有野物还有那个人的鬼魂追上她。医生只好把她扶到了车前梁上,然后驮了她又急三火四地朝镇里的派出所奔。

派出所立刻派出警察到现场在了现场勘查,并对医生和赵树叶作了笔录,然后就让赵树叶和医生走了。赵树叶想到那个人尸首还在荒郊野外的烂窝棚里扔着,实在不忍,就请医生帮忙找人给葬了。医生叹息一声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然后陪着赵树叶找了几个不怕死人的老人家去给那个人收尸。

“每个人给上几块钱,意思一下。”找到人之后,医生这样嘱咐赵树叶。

没来由的让人家收尸埋人,多少给几个钱也是应该的,医生本身就是让自己硬给搅进来的不相干的人,奔跑劳累了一整夜又一整天,赵树叶不好意思再让人家出钱,就用净肉给她的二十块钱支应了那几个帮着挖坑埋人的老人家。

躺在自家的被窝里,赵树叶还觉得过去几天的经历真像一场噩梦,她摸摸自己的胸衣,那里边确实有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这个信封告诉她,那并不是一场噩梦。

净肉回来了,看到赵树叶哼了一声:“回来了?”

这个时候再看到净肉,赵树叶不知道为什么想哭:“你没上夜班?”

净肉脱掉衣裳钻进被窝的时候嘟囔了一句:“三七开结婚了。”

赵树叶朝他身边靠了靠,经历了那一切之后,她需要净肉强壮、温暖的胸脯,净肉却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把后背给了她,片刻就拉响了闷雷一般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