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识义怀仁
江涞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康保车里的。康保在前面不停地问这问那,可他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说不出。
到了半路上,康保把车停了下来,郑重地问:“涞源,把你送到哪去啊?”
“送到哪?回家么?对,回家!”想到回家,他突然一阵竦然,我的天,宁晋现在在哪里?她有没有去娘家?
给宁晋拨电话,关机!又拨,还是关机!真是急死人了。转念一想,对了,是五点钟的飞机,现在应该正在飞机上。关机就证明已经走了。还好,走了就好。留下来又是祸患,走得越早越好。
自己的事处理好了,对,应该处理老板的事了。
“康保,回单位,到办公室去!”
见江涞源神不守舍的慌张样,康保也不想说他什么,顾自打转方向盘,把车子往省府大楼拐。
到了办公室,他找出与老板联系过的几个主要的企业主和朋友的电话号码,分别给他们打了招呼。然后,又打开老板的办公室,检查一下有什么东西拉下。四处一查,发现办公室里空空的,以前堆放着的那些玩意儿,突然都不见了。还好,老板考虑得比自己周全。
江涞源看了看老板的办公桌,办公桌上的东西也少了许多。
这里的东西一少,看上去就怪怪的,很不习惯。
更不习惯的是,现在桌边的椅子上,空空****的。——这可是老板的位置啊,本该坐着老板啊!
眼睛一酸,江涞源在桌前的椅子上歪斜着坐了下来。
这是他常坐的位置。以前坐在这里,都是向老板汇报工作,听他垂训。他害怕坐这个位置,也喜欢坐这个位置。坐在这里,不论听到的是批评还是表扬,都是他希望的开始。有了老板坐在那儿说话,他心里特别踏实,特别安稳,觉得生活有希望,前途非常光明。
现在,老板不在了,而且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老板!——老板!”
江涞源叫了一声又一声,止不住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淌。
老板,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比我更尊敬你,更依赖你?
老板,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比我更心疼你,更关心你?
老板,这里不能没有你啊!河东不能没有你!我更不能没有你!
不知哭了多久,天越来越黑了,江涞源肚子里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是啊,这些天来,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整天都在惊慌失措中度过,在为老板的担心中度过,刚才这一哭,用力过猛,竟把肚子彻底哭穷了,哭出意见来了。
和这次一样猛哭的,就数初恋时候那次了。在上海读书毕业后,因为要回老家工作,恋人提出分手,态度非常坚决。江涞源再三挽留都无济于事。最后,她居然玩起消失,再也没有在他的视线中出现过。消失前,还用电话通知过他,说她再也不会来见他了。接完电话,江涞源就开始哭了,而且那几天也一直没有好好吃饭。哭着哭着,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响了起来。
每次在他最伤心的时候,在他哭得厉害的时候,只有一只空空的肚子,在一旁回应着。
蒲承德的离去,无疑是江涞源政治生活上的一次失恋。
从一个男人成熟的政治眼光看来,这次失恋的打击远比上次厉害。
上次失恋,他失去的是一个很快会被弥补的女人。
这次失恋,他失去的是永远无法修补的政治前程。
带着种种伤感落寞,江涞源回到了家里。家里空****的,也像老板的办公室一样,让人觉得非常失落。他走到卧室和厨房,始终不见妻子宁晋的身影;走到书房和小卧室,也不见儿子的笑脸。
正要想起什么,电话响了。是妻子宁晋的电话。
宁晋说她已经下了飞机,正往家里赶。江涞源和她说了老板的情况,让她路上小心,千万要把事情办妥。
正要搁电话,宁晋又补了一句:“儿子有没有接回来?”
“天哪,儿子!”江涞源一惊,“呀,我把儿子给忘了,我这就去接。”
挂了电话,江涞源匆匆赶往学校。儿子刚上小学,因为学校离家里较远,平常都是家长接送的。本来,这应该是江涞源的日常工作之一。可是,因为江涞源做了领导的专职秘书,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领导。寻常百姓的夫妻间,大多是男人多干些杂活,可在他这个秘书家里,时间上由不得自己,特别是早晚,那就只好委屈妻子了。
今天妻子一出门,还真不习惯。接儿子的事明明是宁晋交代过的,可时间一到,还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宁晋第三天就赶回来了,接送儿子的事又交还给了她。
江涞源又可以忙起他的秘书工作了。遗憾的是,他的这个秘书工作,有史以来第一次变得清闲了,变得无所事事了。
每天他照例早早去上班,到对面老板办公室帮助擦擦桌椅,收拾收拾文件报纸。然后,就坐在办公室里接接电话。有人来找,就说老板开会去了,这段时间都在开会,没法见。如果是特别熟悉的企业主,那就实话实说,让他们暂时躲一躲,省得惹火上身。
接下来,他就真的变得很无聊了。老板不在,没人派他去联络工作,没人让他迎送客人,没人让他干这干那。
他突然觉得,现在变成了一个离开了句子的标点符号。标点还是原先的标点,可句子走了。句子一走,自己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失去了存在的义务,失去了一直以来生机勃勃的价值。
闲得慌了,就得下楼来,到院子里走走。河东省府大院里,如同一个很大的公园,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但是,北方的天气所限,长得最多最旺的还是国槐。国槐的各类变种——龙爪槐、紫花槐、五叶槐、金枝槐,构成了大院里的美丽的槐树世界。
他喜欢这些槐树,就如同当年在南方上学时喜欢那里的香樟树一样。
南方雨水充沛,气候湿润,到处都长着浓郁的绿色植物,而且四季常青。比如校园里的香樟,不单常绿不败,而且总是翠绿欲滴。他常常和恋人一样在校园里散步,在香樟树下谈情。分手以后,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在校园里走着,在香樟树下站着,默默地回想着往日的美好时光。
而今,他就常常站在槐树底下了,想起每天跟着老板在院子里走进走出,也不时会在槐树底下站一会儿,说说这个季节的变化。比如,到了春天的时候,老板说槐花飘起来了,有点清香,但这个时候容易感冒;到了秋天的时候,老板说槐叶开始落了,要他当心天冷着凉。
是啊,老板就像他的父亲。他这个不孝子,每天守在父亲的身边,本该悉心照料父亲的,关心父亲起居冷暖的,但细细想来,还是父亲关心自己更多,爱护自己更多。
寻常总见父亲板着脸孔,教训他什么事做得不对,什么事还可以做得更好。他总是战战兢兢的,觉得父亲太严肃了。可是现在……
老板啊,你还能再次站在这槐树下,对我平和地讲一讲天气和人情么?
一阵寒风吹来,吹落几许先黄的槐叶,这些是脆弱的分子。
老板,你教我一定要坚强,可我的心里,为什么还是这般脆弱!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江涞源被后面的风歪歪地吹得,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落地的槐叶,正被这个季节的风残酷地偷袭,将他吹向不知名的去处……
在水里煮,在火上烤,在油里煎。就这样,江涞源熬过了一个多月的艰难时光。
一个月来,他不敢上食堂,不敢去公共场合,不敢看见熟人。他似乎成了一个怪物,成了一件特殊的物品,成了一个让人指点的病菌携带者。
有时候在办公室里泡包方便面,有时候悄悄地到街头买点快餐,有时候则回到家里找点吃的,顺便多休息一会儿,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干。
最痛苦的,是对办案人员的苦苦等待。
或许在他的生命中,他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中央纪委的人。可是,他又无法回避。毕竟,老板进去了。老板临走前交代过,只要他进去,纪委迟早要找到他作证。作证的时候,少不了有苦头给他吃。“不可以利诱,不可以死胁。”“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这是老板对他的期望,对他的要求,对他的命令。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告诫自己,一定要记住老板说的这些话,决不能辜负老板的栽培。许多次,他想到了革命烈士,想到了舍生取义,想着想着,他的眼角就会落下滴滴清泪。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是老板说过的话。
老板就是老板,老板说的话再一次应验了。那天早上,省委办公厅领导打电话给他,让他到小会议室去一趟,有人要找他谈话。
有了目睹老板被找去“谈话”的经验,江涞源知道自己最害怕也是最期待的一天,终于来临了。
满怀着慷慨赴死、轻松上路的豪情,他准时来到会议室。这回,并没有什么中央纪委的女副书记接见他。坐在会议室里的,是中央纪委案件检查某室的齐隆尧副主任和张北处长。他们说的话也并不神秘,无非是要求他说说蒲承德违法违纪的事,特别是与企业主有哪些经济往来关系。江涞源平静地说:“我们蒲省长规矩很重的,重要的事情都不让秘书插手,他和企业主交往的事,我都不清楚。”
“可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好多企业主找你们蒲省长办事,都是通过你联系的。”齐隆尧的眼睛眨得不紧不慢,说,“不仅他们之间的联系你知道,而且在经济往来方面,你也知道不少,甚至,你自己也拿到过不少好处。”
“根本不可能。”江涞源迅速关门。
“希望你配合我们办案,现在是中央纪委找你谈话,你一定要实事求是!”刚才一直没开口的张北处长、斯斯文文的经济学博士,此时突然拉高嗓门,把江涞源吓得整付心脏往上一纵。
江涞源有些不满地朝张北轻轻瞥了一眼,还是不说话。
双方僵持了很久,谈话很不成功。
最后,江涞源沿着他的老板蒲承德走过的道路,从电梯上下来,坐进了中央纪委专案组的专车。不同的是,江涞源被带走时,旁边并没有那么多人围着,反而显得有些冷清。带走时,并不是下班以后,大院里稀稀落落的还有不少人,他们并不知道,江涞源坐进车里是被中央纪委带走的。
但是很快,江涞源被中央纪委带走的消息也声速传遍了整个省委和省府机关。
当然,江涞源被带走的一幕缺少了蒲承德那种历史性的悲壮感。毕竟,他只是蒲承德身边的喽罗,是一个附带的牺牲品。
到了办案点上,江涞源还是继续沉默不语,保持了他希望自己拥有的那种坚贞和勇敢。
当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面对着墙壁时,他甚至希望窗户外面有一个视线通道,能够让老板看到自己。他希望老板看到——他多年栽培的心腹秘书,是如何的忠诚,是如何的顽强,是如何的不屈。
除了张北处长和齐隆尧副主任外,诸赤城主任也找他谈过。
他们分别从不同角度谈了老板问题的严重性,谈了他配合中央纪委办案的必要性,也谈了他不配合办案的危害性。
所谓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对付中央纪委,闭上嘴巴一招,就很管用。
在没有来之前,江涞源对中央纪委办案工作充满了敬畏和好奇,他无数次想像过老板被带到办案点的生活,想到自己也被带去后遭受的种种待遇。比如用鞭子抽,用灯泡烤,用巴掌掴……现在看来还好,毕竟是新社会了,还是共产党好,他所面对的究竟不是电影里的国民党,不是什么中统军统的坏分子。
蒲承德与江涞源主仆二人的战略战术,还真给中央纪委办案工作带来了不小的阻力。
领导因病情严重,已经转移到首都治疗。但在医院里,她常打来电话关心案情进展,有时还让诸赤城到医院当面汇报。她一再指示:“对蒲承德的案子,重点还是要从他身边的人着手,努力打开突破口。中央首长很关心,你们一定要加大办案力度。”
诸赤城回金家庄后,召集大家多次开会研究。在加大对江涞源讯问力度的同时,还把蒲承德的司机康保也找来谈过了。康保的态度倒没有江涞源那么硬,可是从种种迹象表明,他对蒲承德的问题的确知之甚少。他曾经用车接送老板期间,看到过老板和香港、广东、河东、北京等各地的企业主有来往,可那都是工作上的联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私人经济往来活动进入他的视线。据他反映,蒲承德对司机并不贴心,倒是把秘书看作是心腹,许多私人的经济活动,秘书江涞源应该比他清楚,因为好多私人的活动,他都是带秘书参加的。
康保谈到了不少企业主的名字,可这个名单并没有多大的调查价值。因为省政府办公室和省外经贸委等部门也可以提供这个名单。看来,非得想办法让江涞源开口。
张北处长建议:“得让江涞源吃点苦头才行。我们现在办案越来越文明,被调查对象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可是,上面又催得紧,我们办案人员的日子倒是越来越难过了。”
齐隆尧说:“是啊,我们夹在领导的高要求和文明办案的严要求之间,两头吃苦啊!”
由大名在旁边听了难受,突然有些唐突又习惯性地冒出一个“但是”来,接着道:“我有点不成熟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