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素口蛮腰
几只蜜蜂在窗外干架,没分出输赢,就嗡嗡地飞远了。
蜜蜂才去,人声渐近。大家探出脑门往外看,是蒲承德和小丁进来了。
进门以后,大家发现蒲承德的笑添了些诗意;小丁的脸蛋上,写满了事业上的成就感。
毕竟是专业人员,小丁见大家尴尬地端详着,就一点都不尴尬地笑道:“哟,你们都在这儿闷坐着呀?我们在仓顶看蓝天白云,看飞来飞去的小鸟,看远处的山水,都像画里画的一样,看得我们都舍不得下来呢。”
江涞源和康保木然。刘魏随机附和:“我们就俗人一个,一点情调没有,只知道坐在屋里泡茶喝。”
蒲承德携小丁坐下,又喝了半杯茶,就说玩腻了,能不能去别的地儿。
刘魏看了看小丁,说:“离这儿不远处,有个白佛寺,藏在深山老林里,那一带,就叫作白佛岭。有山有水,风景不错,只是玩的人不多,主要目前还没有开发。”
“好啊,没有开发才好玩。”蒲承德说,“还能拜佛上香,难得清静啊。”
有了小丁陪蒲承德坐康保的车,江涞源就特意改上刘魏的车。两辆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向山间小道,很快,一坐小寺庙就隐现在远处的丛林间。
看看很近,走走有些远。车子在山路上盘旋了好几圈,穿过一片古老的白栎树林,终于驶入寺前的小院。
寺院的四周残败不堪,只有塑菩萨的主屋打扫得还算干净整洁。蒲承德在菩萨面前拜了三拜,嘴里喃喃自语半晌,像是有许多话,一时半会说不完。出了主屋,蒲承德在附房前一眼就看到了一尊奇怪的菩萨,觉得既面熟,又面生。正在和随从议论着,斜刺里悠悠然飘出一位身着僧衣的老者。见大家疑惑地看着他,就自我介绍道:“我叫悟白。各位施主是来进香的么?”
蒲承德点了点头,道:“请问这里边的是哪位菩萨?”
悟白笑道:“凡到白佛寺来的,都有些好奇,想问出个究竟。现存的史书上,也并没有任何记载。不过,据老僧个人考证,这应该是唐代白居易的金身,而且也是本寺寺名的由来。”
“您能说说依据吗?”
“白居易曾在全国各地为官和游历,途经吕仙梦时,停留多日,而且写了不少诗篇。其中那首‘冬至夜思’的诗,正是在吕仙驿所写。”
“对对,前不久我还读过这首诗。”
“后来他写过多篇有关吕仙梦的诗,不断悟禅参佛,把吕仙的道教思想与佛家思想融为一体,立志要在此修行。不过,据史实考证,他退休后并未来这里。因为年老多病,他在老家洛阳打禅念佛做了个居士。我推想,后人为了纪念他,在这里塑了他的金身,不仅实现了他的遗愿,还让他化身为佛、供人膜拜,也算他与吕仙梦有缘哪。”
“这么说,你们白佛寺也是道佛合一?”
“是啊。”悟白说:“唐朝末年,在吕洞宾吕纯阳的推动下,道佛合一、禅道同参。白佛寺受此文化的影响。你们看,吕仙梦这个小地方有两座佛寺,两座道观。道佛相互影响,文化交融,同归正觉。”
蒲承德在附房前端详良久,对随从说:“是啊,这尊佛与其他佛的天竺模样有明显区别。他的脸是我们汉人的脸,白须飘飘,还真像白居易哩。白居易晚年热心于修建山寺、营造佛像,去世前还命家人将遗体安葬于洛阳香山如满禅师的塔侧。尽管他仕途坎坷,却能做到‘忘怀处顺’、‘乐性寡欲’。他的这种处世境界,该是源于他对佛的信仰吧?”
悟白对蒲承德有些刮目,忙夸道:“这位施主相貌非凡、位高权重,对佛道还颇有研究,难得难得!”
小丁对“相貌非凡、位高权重”这话很感兴趣,便娇滴滴地考悟白道:“你看看,他是多大的官?”
“我已经说过,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悟白卖着关子道:“说得太清楚,就有些俗了,是不?”
蒲承德的目光让悟白觉得自己解释得不错,便引着大家进偏房小坐。小徒泡了茶后,悟白说:“这些都是我们寺里自己种的茶,制作粗糙,香味却很浓酽。”
“好茶!”蒲承德喝了一口,夸道:“自种自制,香得自然。”
“是啊,佛为自然,自然为佛。人在佛中,自然成佛。”悟白说得幽然。
“大师对佛学得很深啊。”蒲承德颇有些真诚地看着悟白,说:“能不能点拨一下我目前的处境?”
“看似浮云,实为祥云;看似坦途,暗藏凶险。”
这话听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细品则又有些辩证。蒲承德想了想现在的形势与处境,又说:“大师可否给个解法?”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听起来耳熟,应是佛家常挂在嘴边的话。没什么新意,也没什么坏处。
“方子开大了一点,能不能对症下药,具体一点?”蒲承德笑道。
“心是自医生。”悟白还是那样的神秘莫测。“心即是佛,佛即是心。修佛即修心,心到佛知啊!”
“好。我一定记住大师的教诲。”蒲承德感慨道:“倘若能够渡过凶险,抵达坦途,我定会再来白佛寺,重修寺院,重塑金身。”
蒲承德站了起来,把刘魏叫到一边,耳语一阵。刘魏拿出一扎钱,交给蒲承德,蒲承德又交给悟白,说:“这点钱不多,先把寺院小修一下吧。不瞒大师,我平生最敬重的古人,就是白居易;最羡慕的官,也是白居易。这次也是机缘巧合,能够在白佛寺偶然相会,希望白佛能够给我带来好运啊!”
悟白见蒲承德这么客气,就让小徒包了些茶叶,又取了两本有关白居易的书,一并送给蒲承德。蒲承德把书简单翻了翻,一本是关于白居易与佛教的,一本是写白居易生平逸事趣事的,就很是喜欢。临别前,他还想让悟白说几句。悟白无话可说,就拿起毛笔,在前一本书的扉页题了两行字:“普愿法界众,同念阿弥陀!”
刘魏说前面还有个白佛岭村,那里的山水比画上画的还好,却并没有游客来打扰。蒲承德很感兴趣,就让车子往村庄方向驶去。蒲承德精神很好,一路翻阅着悟白送的书,边看边念,小丁想搭话的机会都没有。
去白佛村岭的路同样一圈圈盘旋,有时还很危险。要是开车的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栽进深深的沟谷,车毁人亡。但蒲承德并不往这方面想,他很相信康保的车技。在河东省政府司机里,车技比康保好的人有,开车比康保稳的也有,可车技好又开得稳的,估计就没人比得过康保了。这些年来,康保载着老板四处下乡,几乎就没出过一点小差错。
在白佛岭前还有最后一道坡,坡很高,车子开得很慢。蒲承德透过车窗望去,外面有个老伯在推着一辆手推车,吃力地走着。忽然,老伯被一块石头难住了。可能是前两天下雨的缘故,路面上的石块露了出来,把路面弄出了个小坡度。老伯用力推了好几下,就是过不去。
蒲承德让康保停车,说要下来看看。
蒲承德走到老伯身边,用力地帮助他推,可不知为什么,手推车就是过不去。这时,小丁从另一边使劲,康保也在前面拉着,总算让手推车动起来了。老伯正说了声“谢谢”,康保就歇了力要转身走,小丁也停住了脚步。可蒲承德还是勇往直前地向前推,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丁和康保只好跟着一起使劲,直到把老伯的车推了半来里路外的坦途上,才让老伯一个人推。
“没想到你心地这么善良!”小丁看着蒲承德,甜蜜地夸道。
“处处修善,处处平安。”蒲承德深沉过后,又环顾四周,透了口气,怡然自得地道:“你看这里的山水,处处是险途,又处处是美景。要没有这番辛苦奔波,我们怎么能够欣赏得到如此美丽的风景呢?”
“是啊,真是太美了!”小丁有些夸张地附和。其实她并不喜欢这种荒凉的地方。
“啊呀,手有些脏了。”蒲承德看了看双手,又看了看前面的溪流,说:“我们不如下去洗个手。和山谷里的涓涓细流,来个近距离接触。”
其他人看蒲承德往溪滩里走,也都跟了过来,纷纷下水洗手,然后跟着蒲承德的样子,全部陶醉在了这风清云淡的山野美景之中。
“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上路吧?”刘魏提醒道。
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准备回转身。
蒲承德看了看前面转弯处的溪流,对江涞源等人说:“你们先上去吧,在车上等着。我和小丁到前面走两步,找两块鹅卵石再回来。”
刘魏对石头有些研究,想跟去帮忙。江涞源扯了扯他的袖子,刘魏就跟着江涞源和康保,依依不舍地往山路上走。
刘魏坐在车里,不时把脑袋探出车窗外,脖子酸得都快断截了。
当他看到蒲承德和小丁从溪边上来时,发现两人指手划脚地谈得很有兴致,那情景就好像两人刚打完一场网球一样轻松。轻声细语,都在交流刚才双方的球技。
江涞源和康保一直在聊天,听到下面笑声漫上来,便都闭上嘴。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其实两双耳朵都静静地听着。
“春同樊素一时归。”蒲承德望着四周的山水风光,大声吟道。
“谁呀?谁是樊素?”小丁好奇道。
“樊素是白居易最喜爱的两名歌妓之一,她和小蛮一起伺候白居易,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啊。白居易真是个乐天派,‘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家里的歌妓因为老丑而换了三批,可樊素和小蛮始终留在身边,舍不得她们离去。”蒲承德介绍道。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樊素和小蛮呢?”
“除了能歌善舞,那肯定是相貌长得不俗了。”蒲承德说,“樊素的嘴巴长得小,是有名的樱桃小嘴;小蛮的腰长得细,是有名的杨柳腰。白居易专门为两人的嘴和腰写过一首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黛青描画眉,凝脂若雪肤。回眸一笑过,倾国倾人城。”
“这么说,我们现在所说的樱桃嘴、杨柳腰,是白居易创造的?”小丁问。
“是啊,我刚才不是说你的嘴巴是典型的樱桃嘴吗?那可是白居易老先生命名的,我只不过借来用一下而已。”
小丁的那张小嘴,笑得更甜了。
蒲承德便继续介绍道:“樱桃嘴又叫素口,杨柳腰又叫蛮腰。素口蛮腰,说的就是历史上的这两位大美人。”蒲承德感慨道,“也算是两位美人有福啊,能够和大诗人白居易生活在一起,她们的美名经诗人的笔千古流传,成为历史佳话,成为汉语言中的极品成语。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啊!”
“没想到你对白居易这么羡慕,白佛寺没有白去啊?”
“去白佛寺前,我就对白居易比较了解。去了以后,就更加向往了。”蒲承德说,“我在车上翻了那两本书,发现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少年展才华,中年现锋芒,晚年做京官,离休后在家享乐。生逢唐朝最开放的时期,一生享尽富贵荣华。”
“你不觉得做官和享乐有些矛盾吗?”小丁斗胆问。
“人生的本质并非受苦受难,而是快快乐乐地活着。”蒲承德说,“白居易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你看他,多么有才华的诗人、高官,集禅、道、酒、色、乐为一身,平日里不是游山玩水赋诗,便是饮酒蓄姬狎妓。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喝酒玩女人。嘿嘿,这种生活,不正是天下男人梦寐以求的么?”
“我觉得你已经够幸福了。”小丁娇媚地奉承道,“你现在的生活,不正和白居易差不多吗?还道你还不满足?”
“差不多?”蒲承德笑道:“唉,差得远啦。他的官做得比我威风,日子过得比我潇洒。特别是在杭州苏州那种地方为官,那简直是在天堂里过日子啊。”
“你也想去杭州苏州做官?”
“是啊,能够到浙江做个省长,那还差不多。”蒲承德笑着说,“我去过苏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话一点不假。白居易在杭州为官时舍不得离开,为什么?‘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西湖的山水风光好,那里的女人更迷人。白居易还写过一首关于西湖的诗——‘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可见,他对西湖边的妓船歌女,是充满了回味与依恋啊!”
“好啊,如果你到浙江做省长,我就跟着你去搞服务。”小丁毛遂自荐,“我在西湖搞个歌女娱乐公司,天天为你唱歌跳舞,保证不让你过得比白居易差。”
“知我者,小丁也!”蒲承德竖起拇指说。两人大笑。
车子转了几个坡岭,驶入白佛岭村的晒谷场停下。
白佛岭村声名不小,人口不多。全村一二十户人家,稀稀拉拉撒在一些个山角旮旯,在绿树掩映下,几乎看不见墙面。只有那一柱柱袅袅升腾的炊烟,能够让人相信这片山林间确实住着些许山民。
正不知该在哪落脚,却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妇,手挎一只竹蓝,从河边洗衣归来。蒲承德眼睛一亮,把少妇上下前后瞧了个仔细,然后问道:“妹子,我们想找地方歇脚,可以在你们家住一宿吗?”
那妹子面色忧郁,见到客人,羞羞一笑,说:“我们家房子小,你们要不嫌弃,就跟我来吧。”
蒲承德及随从一起跟着那妹子走。山妹子衣服不仅破旧,而且很小巧。因为手里挎着湿湿的衣服,有些吃力,腰部就整个露出来了。白嫩嫩的,像水豆腐;细柔柔的,像条水蛇。
小丁把蒲承德的目光都记在心里,推了推他的肘子,说:“中意不?”
蒲承德用手指了指小丁的眼睛,半是批评半是表扬地说:“就你眼光毒,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的腰身好细,挺上感觉的吧?”
“如果把你的嘴叫作素口。”蒲承德的手在小丁的嘴唇上一压,神秘地道:“那么,她的腰就可以称作蛮腰。”
到了山妹子家里,才发现这户人家贫困破败得超乎想像。两个老人照顾着只有三五岁的孙儿,他们唯一的儿子、山妹子的丈夫卧床不起,因为没钱医治,已奄奄一息。
蒲承德看过老人孩子,又到病**详细问了那男人的病情,发现这并非不治之症,只是没有几万块钱,显然难以治愈。“没想到山里的村民这么苦,我们整天呆在城里,哪里知道他们的真实情况。一个壮男竟然被贫困击倒,面临生命危险,我们扶贫工作做得还很不够啊!”说到这里,蒲承德的眼角出现了泪花。小丁忙上来劝他,把他拉到门外。蒲承德还是喃喃自语:“得帮帮他们,得帮帮他们,得让他重新站起来,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你不仅——”小丁挽着蒲承德的手,柔柔地说:“多情,而且善良。”
“古人说得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蒲承德说,“如果我现在还是个穷人,那就只能保证自己一个人的善良。可我现在是河东的常务副省长,我有责任兼顾别人,让更多的人善良,让更多的人幸福。”
“你准备怎么做?”
“我要让刘魏行善积德,帮助病人恢复健康。”
“如果你这么做,他们一家人一定会对你感激不尽的。”这时,山妹子已经做好晚饭,招呼他们进屋。小丁就又盯了一眼山妹子的腰枝,对蒲承德说,“我敢说,连她也会舍身相报。”
“会吗?”蒲承德心花怒放,“你就会哄我开心。”
“让我去开导开导她。”小丁说完,神秘一笑。蒲承德便不作声,由她去了。
晚饭很简单,但也还清爽。刘魏已经从村口的小店买了瓶土酒来,陪蒲承德喝了二两。江涞源和康保,硬是不喝,和小丁一起,都只吃了碗米饭,喝了碗山菇汤。
等蒲承德在躺椅上小睡了一会儿,养了会儿神,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外面只有一片白亮亮的月光。
小丁见蒲承德醒了,就拉拉他的衣角,把他带到门外的小路口。蒲承德问:“又怎么啦?”
“你不是中意人家的小蛮腰么?”
“人家的意思……”
“快去吧,就在下面河边。”小丁推了推他,“刚碰到她时,不是见她从那儿上来吗?她就在那儿洗衣服。”
蒲承德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河边,果然就听到棒槌声响。“过来吧!”见蒲承德傻傻地站着,山妹子就轻轻唤了一声。
蒲承德学着山妹子的样儿,也光着脚进了河里……
白佛岭村风光独特奇异,山民憨厚好客。蒲承德白天看山水,晚上戏蛮腰,一住就是三天。江涞源不时过来报告,说原计划今天在哪里哪里调研,哪里哪里座谈,蒲承德都厌恶地回绝了,“都往后推一推。就说我在农村调研扶贫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啊。”然后,他又欣赏着山妹子的婀娜背影,吟诵起白居易的诗篇:
时泰岁丰无事日,功成名遂自由身。
前头更有忘忧日,向上应无快活人。
自去年来多事故,从今日去少交亲。
宜须数数谋欢会,好作开成第二春。
直到省委办通知要开常委会,蒲承德才无奈告别。刘魏拿出几刀钱,经蒲承德的手递给山妹子,山妹子眼角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地哗哗流淌。
待晒谷场上的车子启动,山妹子还在路边远远地招手。蒲承德打开车窗,也不时地回礼告别。等山妹子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殆尽,蒲承德转过头来,突然叹了声冷气道:“欢娱未足身先去,自古朱颜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