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晚2

入秋的时候,我一个没注意就发烧了。

自景辉十七年我被太后罚跪在雪天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每逢阴雨天就会腿疼,天稍微冷些,就得赶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但是这天我在御花园玩得久了,不觉得冷,回宫吃完饭后立马就发烧了。

难受得我把刚吃的饭又都吐了出来。

我让芝蓉和宫里人说不要告诉太后,她老人家身子不好,不要过了病气给她。

芝蓉问我是否要告知陛下,我寻思着这么点小事就别告诉他了,于是摇了摇头。

但是没过一个时辰,章景行就来了。

他生气了。

虽然他没什么表情,但我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屁股往哪儿翘,我就能知道他放的什么屁。

他问我为何不告诉他,我头有点晕晕的,和他说因为没必要。

这一场病引出了我之前的刀伤,太医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专业名词,我觉得这个太医简直是庸医。

每次让他看病,他都说一堆我不懂的话,把事情说得很严重,但是实际上肯定不会这样。

大夫不都这样吗?我才不信他呢。

按照太医的说法,我以后要每天喝药,喝到我死,夏天不能用很多冰块除暑,冬天要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吃的东西也要忌口,不能太辣太腥太咸太甜。

我万分确定他就是个庸医。

难道我要每天吃清水煮白菜吗?

……

我觉得章景行真的是在整我,他晚上真的端了一碗清水煮白菜给我吃。

哦,还有点豆腐。

我……我去他的白菜。

于是我把碗摔了。

他也不恼,又端了一碗给我,还和我说小厨房做了一大锅,够我摔的。

我:“……”

于是我每天吃着清水煮白菜,看着章景行在我面前大鱼大肉地吃。看他大快朵颐的样子,我偷偷问全公公,弑君是个什么罪名。

吓得他又跪在了我面前。

好了好了,起来吧,我不说了。

更过分的是,我终于好不容易偷偷吃了块肉,章景行竟然把它从我嘴里抠了出来。

抠了出来……

抠了出来!

我气得不想和他说话,他倒是看起来很开心。也对,我要是看他这样,我也开心。

他和我说,以后我吃啥,他吃啥。

我才不信呢,果然,过了几天芝蓉和我说,她看见章景行在小厨房偷偷吃肉。

喝了半个月的清汤,那个庸医终于允许我每顿饭稍微吃点别的东西了。

我堂堂大启皇后,竟然被一个庸医逼到这个份上。

我委屈地趴在长姐怀里求安慰,长姐温柔地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要我乖乖听话。

等我的感冒发烧完全好了,我第一时间去了太后寝宫,太后心疼地拉着我说我瘦了一圈。

我觉得不管是谁,半个月没吃到一口有油水的东西都会瘦一圈。

我在太后寝宫待了一会儿之后,有人来报沈婉容有孕了。我过去看了看,赏赐了一些东西,没过几天又有人来报宋嫔有孕了。

合着大家都一起怀孕呗。

我去了玲珑阁看望陈贵仪,哦对,我怕陈贵仪待在平清宫会睹物思人,就把装修得漂漂亮亮的玲珑阁给了她,偶尔也陪她聊聊天。

她的性格真的好,原本以为是和长姐一样温柔的类型,相处久了才发现,原来是个性格跳脱的,和我合得来。

我来的时候她正在捣腾她的小菜园,和我说她要种些葡萄,等熟了送去凤栖宫给我吃。

我撸起袖子和她一起捣腾了一下午,才堪堪把花架弄好,累得我俩趴在桌子上互相对着笑。

我和她说照咱俩这速度,五天也弄不好,还是找个花匠来吧。

她赞同地点头。

我又和她说沈婉容和宋嫔有孕让她别难过,她也会有的。

她想了一会儿说,这两人的孩子,不出意外大概能顺利生下来。

我没反驳。

又待了一会儿,小盛子说章景行要来凤栖宫,我绝望地和陈贵仪说又要喝药了,她笑着让我赶紧回去。

我觉得当个皇帝也忒轻松了,天天还有时间看着我喝药。

那个庸医开的药真的不是一般地苦,我实在是不想喝。

这次我又摔了碗,我现在终于知道前几年章景行为啥总是摔碗了,因为爽啊!

我把碗摔了之后得意地看着章景行,觉得自己现在真的欠抽。

不过章景行是君子,他不会打我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问我:“真的不喝?”

我说打死我都不喝。

然后他把药喝了。

这是什么操作?

然后,他还还还还……亲亲亲亲我了。

我???

他竟然把药吐到了我嘴里!

我!!!

然后,他又问我:“真的不喝吗?”

我颤抖着点点头:“喝……喝喝,我喝。”

拿起碗就往嘴里灌。

太可怕了。

这个皇帝太可怕了。

“这才乖。”他摸摸我的头,眉眼里都带着笑。我觉得是这个药太苦了,苦得我脑子耳朵都不好使,我竟然从他声音里听出了宠溺。

简直是要疯了。

最近的天气格外冷,我怕沈婉容和宋嫔孕中受寒,就让芝蓉去多送点炭火,偶尔也亲自去看看。

她们早上来请安时,我都没怎么睡醒,听着几个小姑娘拌嘴,倒也是一个醒神的好法子。

一天晚上喝完药,章景行问我想不想出宫去玩,我以为我听错了,问他是不是在骗我?

他反问我,他何时骗过我,我想了想也是,他好像从未骗过我。

于是我接下来的几天心情格外好。陈贵仪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我笑眯眯地趴在她耳边悄悄说,你猜。

陈贵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她应该是在想冲撞皇后是什么罪名。

景辉二十一年年末,启国新年。

这是我第二次主持新年宴,比第一次得心应手了一些,张嬷嬷慈爱地和我说皇后聪颖。

我觉得她在忽悠我。

晚宴的时候,我和章景行提议要不借着新年提一提大家的位分,章景行让我看着办就好。

又和我说今晚回去换个轻便的衣服,带我出宫。

我更开心了。

我下令把每个人的品级各晋一级,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

宴会散场之后我问陈贵仪,哦不对,陈修仪,今天晚上的酒酿团子好不好吃,她点头和我说,就知道是我专门给她要的。

我笑嘻嘻地和她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后,怕章景行等急了,就赶紧回宫。

我选了个桃粉的裙子,芝蓉怕我冷又给我披了个白色的狐裘,整个人像个小团子,出来看见章景行还是一身黑地站在那儿。

我觉得我俩站在一起,也像黑白无常。

以往在宫里都是大大方方地走,这样偷偷摸摸的还是头一次。我竟然觉得有些紧张,轻轻扯了扯章景行的衣袖,他问我怎么了。

声音有点大,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压着声音要他小点声。

他笑着点头。

别问我为什么即便捂着他的嘴,也知道他笑了。都说了他放啥屁我都知道。

他也低着声音问我为什么要小声。

我觉得他脑子不太好使。

我说,我们现在是偷偷出宫,如果被侍卫发现了怎么办?

然后,他笑得更厉害了。

我觉得是我的脑子不大好使,他是皇帝,我是皇后,就没听说过帝后二人会在宫里被侍卫抓住的。

唉,我为什么从小傻到大呢。

我觉得有点尴尬。我要想个办法化解一下,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傻。

一抬眼,就落入了一湾湖泽。

他的眼睛很漂亮,漂亮到我好像能从里面看见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可以看到长河落日,浅草没马蹄,可以看见一身雪白,踮脚捂住他的嘴的小小的我。

他问我在看什么。

我看见他眼睛里那个小小的我,说,你的眼睛里有个我。

他把我的手拿开,低头亲了亲我的嘴,和我说他的眼睛里一直就只有我。

我好像知道那年雪地里,一件黑色的狐裘盖到我头上时,嘴上软软的触感是什么了。

一直到出宫了,我的心跳得都有点快。

我应该又得病了,那个庸医竟然没给我检查出来,真是庸医!

出宫之后找了家客栈,章景行就带着我去大街上玩。

这是我第一次过新年的时候不在屋内,原来新年也可以这么热闹啊。

我走走停停,觉得这里的好多东西都很新奇,我问章景行能不能以后每年都带我来。

他笑着答应了我。

我们逛到半夜,又落雪了,前面有人表演吐火,鹅毛大的雪落在火上瞬间就没有了。

我惊奇地指着,想叫章景行也来看看,刚转身就看见他正立在我身后。

那一刻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到别人,只看见雪花慢慢地落在章景行身上。他玄色的袍子上落满了雪花,他就站在那儿看着我,仿佛已经站了许多年。

我想起初入宫的那一年冬天,因为太想回家了,蹲在雪地里哭,哭累了起身离开。一转身就看见章景行立在我身后,冲我伸出手,说带我去吃桂花酥。

我觉得回宫之后,有必要再请那个庸医来看看了,我的心又开始跳得很快很快,好像要跳出来了。

一直到回客栈我都没说话,章景行问我是不是冷了,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向店小二要了盆热水,脱下我的鞋子,坐在面前为我洗脚。

他低头皱着眉说我脚这么冷,还要在外面待那么久。我想和他说水有点烫,想了想还是不说了。

他身上的雪已经化成水珠,我伸手摸了一下,一手的水。

好像有东西,在心里化开了。

突破十年的风雪冰霜,从冰封的土里钻了出来。

他说要抱着我睡觉,我想了想和他说不许抢被子,他郑重地点头,我就给他挪了个位置。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把我叫起来,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我迷迷糊糊地问他什么地方要这么早就去。

他也不告诉我,用热水给我洗了洗脸,收拾一番之后扶着我上了马车。

我靠在他身上醒神,快下车了,我也醒了。

是个……书馆?

原谅我见识短浅,这真的只是一个小茅屋,什么牌匾都没有。要不是进去之后看见了整整齐齐的书架,我都怀疑我又哪里惹到了章景行,他要把我杀人灭口。

等了一会儿,才有个老爷爷慢慢悠悠地走出来,看了我俩一眼就又进去了。

第二次出来多了个老奶奶,奶奶好像腿脚不好,被爷爷扶着慢慢走到一边的凳子上。

和蔼地问我们生辰八字,章景行恭敬地回答。

又问我们姓名,我觉得是个正常人听见章景行的名字都应该吓一跳。

不过,天下之大,还是我见识太浅薄了。

那个老奶奶只是顿了一下,就继续写写写。

写完之后,递给老爷爷,老爷爷又给了我们一人一张红色的纸。

我看着这个红色的纸问:“合婚庚帖?”

老爷爷瞅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难不成还是和离书?”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伤害我?

章景行摸了摸我的头说:“内子幼时脑子就不太好使……”

我不知若是我踩了他的脚,他会不会当场结果了我。

章景行执起笔,写了几个字后,看我还不动,推了推我:“傻娘子,快写啊。”

我我我我……我不傻。

其实,我虽然从小就在太后宫里读书写字,但是一个人不能有那么多厉害的地方,所以我只学会了把字写好看,没有学会一丁点和才华沾边的地方。

不然,我怎么会在章景行写的“永结同好,护卿长宁”下面,写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章景行看了我写的笑了一下。

我觉得他肯定是在鄙视我。

但是这也不能怪我,他如果提前说要来写合婚庚帖,那我肯定拉着陈贵仪想出很高大上的八个字出来。

“写下这合婚庚帖,是要相守一生,除死不弃,二位可想好了?”老爷爷似乎是看我俩不顺眼,说话总是不耐烦。

“欸,老头你怎么说话呢。”老奶奶拿拐杖敲了敲老爷爷,笑眯眯地和我说:“小丫头啊,你可要想好了,写了庚帖,跟了这个人,日后贫贱富贵,都不能相弃。”

我寻思着,章景行总不能废后,我在宫里也见不到别的男人,一般没啥事,就点点头,说自己想好了。

“那老身祝帝后和和美美,共享永年。”

我惊呆了。

原来他俩知道我们是……

那那那,那这个老爷爷还敢如此无理?

离开之后,章景行和我说,那两个老人家一个是皇祖父的老师,一个是皇祖母的贴身宫女,出宫之后就开了个合婚所,只清晨营业。

章景行又拉着我去了金玉轩,专门打造了两个小盒子把合婚庚帖放在里面,还剪下我的一缕头发,与他的系在一起,用红绳系好,一起放了进去。

一人一个。

他做了二十一年的皇帝,现在竟然在做这些事。我歪头看着他,好像有点不认识了。

我俩在大年初一的午后回了宫,刚回宫就被张嬷嬷叫到了太后宫里。

我第一个反应是,完了,我好像又要出去看风景了。

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只是问了我去了哪里,我如实告知之后,递上木盒。

太后看着合婚庚帖良久,没有责骂我,只是让我去看看宋嫔。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自己的盒子没有拿回来,又回去拿,听见太后和张嬷嬷说了一句:“是个痴傻的。”

呜呜呜,为什么又骂我。

拿回小盒子后,我让芝蓉先送回凤栖宫,我带着小盛子去宋嫔的德馨宫看看,半路遇到陈修仪,她说和我结伴一起去。

这一路,陈修仪同我说了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宋嫔贪酒新年夜多喝了一些,半夜动了胎气,但是我与皇帝均不在宫中,太后也睡了,她觉得自己是宫里位分最高的,应该担起责任,于是赶紧请了太医去看看。

太医说还好来得早,若是再晚一刻钟,可能就出大事了。

简单来说事情都解决了,只要我过去安抚一下,看望看望就行。

我看见宋嫔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直跟她道歉,她好像很吃惊,连说妾身受不起。

我又从小库房拨了人参给她养身体之后,就和陈修仪离开了。宋嫔身边的宫女送我们离开,我问她章景行来过吗,她摇了摇头。

后来,我和章景行说陈贵仪有功,要不晋妃位吧。他笑了一下,打趣我说:“皇后这是徇私。”

我一脸无辜,陈修仪因她保住了皇嗣,理应受赏呀。

然后,陈依依就从陈修仪成了陈妃。陈依依来找我玩的时候,我正裹着狐裘堆雪人。

“陈妃娘娘来啦。”

“你啊,就是想这样让我多干活。”

我笑眯眯地点点头,原来我的小心思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她问我新年那两天和章景行去干吗了,我说逛逛街买买吃的。

她很明显不信我,用雪把芝蓉精心给我画的眉心花给抹掉了。

难挨的冬天终于过去,春日快结束时,一场春雨把太后和章景行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风声,宫里开始议论章景行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传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

朝堂上也有个资历深的文官,上折子要立章景行的生母为太后。

“这个文官实在是太坏了,太后养了章景行二十多年,这么辛苦,还这样说她!”我愤怒地吃着桂花酥,和长姐骂那个素未谋面的文官。

“宋大人是两朝老官,在扳倒章景清一事上也做了很大贡献,一直是陛下的忠臣。此次他没有征兆地突然上奏,怕是曾经的事真的有什么隐情。”长姐蹙着眉拿走我面前的桂花酥,“后宫不得干政,此话你只能和我说说,断不可与他人说。”

我央着长姐给我讲讲先帝还在世的事情。

长姐说那时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只依稀记得当时先帝还在的时候,特别宠爱一个云姓的贵妃。这位云贵妃是艺伎出身,一路从宝林升到贵妃,独宠一身,但在生产那日难产去世,先帝受不住打击,还没抱过孩子便也伤心过度离世。

皇后下令杀死云贵妃身边所有的宫女太监,拿着先帝曾写好的圣旨,抱着新生儿登上了皇位。

这一波操作太过雷厉风行,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章景行的名字已经纳入了皇帝册典。

长姐给我讲到这里,陈妃来给我送她做的水晶小煎包。她最近迷上了厨艺,每每做了新产品总要第一个拿给我试试。

失败的总比成功多……

要不是我和她没仇,我都怀疑她想毒死我。

这么和她说的时候,她拿自己的桃花眼瞟了我一眼,说我有被害妄想症。

我给她介绍说这是我长姐,又给长姐介绍她是我经常提的陈妃,陈依依。

长姐看见陈依依的时候,碰洒了茶杯的水,我觉得应该是我倒得太满了。

长姐去屋里换衣服,去了好久也没回来。我想让芝蓉去看看,陈妃说她去吧,让我和芝蓉尝尝她做的水晶小煎包。

陈依依进去不久,她俩就出来了,长姐让我们玩,她先回去。

这是长姐来找我时间最短的一次了。

章景行已经一个月没去太后宫里,我还是照常来找太后说话,从来不提他的名字。

前朝还在参言立云贵妃为太后,后宫中的宋嫔因着有孕被晋位宋姬。

我觉得沈婉容也有孕,公平起见也要晋一晋位分,便和章景行说给她晋位贵仪,他不答应,于是我下令晋了顺仪。

太后叹了口气,和我说我不该这样做。

我说做皇帝就应该一碗水端平,都是有孕,只晋一人的位分,岂不有失公允?

太后笑了,说这不像我能说出来的话。

因着倒春寒,太后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我去找太医,太医只说静养静养,气得我摔了桌上所有的茶杯。

张嬷嬷拦下我,让我莫要动怒。

我去乾明宫找章景行,全公公不让我进去,然后便遇到了宋妃从乾明宫出来。

对,她现在已经是宋妃了。

她和我说陛下在处理政务,暂时无法见我,让我先回去。

我给了她一巴掌,让她跪下,她拒绝了我,于是我又给她了一巴掌。

我气呼呼地回到慈宁宫,和太后说宋嫣芷对我无理。太后摸了摸我的头,眼里尽是慈爱。

然后,我就被禁足在凤栖宫半个月。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我大概是大启历史上第一个因为扇了妃子而被禁足的皇后了吧。

芝蓉捏起一个桂花酥自顾自地吃,顺道回了我一句,不是。

我:“……”

好吧,是我孤陋寡闻了。

总之就是很生气,导致全公公在我禁足期间来找过我好几次,我都不见他,芝蓉说该是有什么事情。

我就让他进来了,他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下。哼,他这么爱跪就跪吧,我也懒得理他。

见我不理他,他还爬到我脚边,和我说别生陛下的气,陛下也是有苦衷的。

我笑着让芝蓉把他赶出去。

半个月期限一到,我立马飞奔到了慈宁宫,看见太后还好好地待在那里,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笑着为我拭去脸上的泪水和我说,她答应过我要长命百岁的,我们小宛儿还没学好怎么当皇后,她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我拼命点头,让她一定不能食言。

宋妃越来越得宠了,性子也更加嚣张,早上的时候看谁都不顺眼,特别是陈依依。

我觉得,她应该是看不惯陈依依和她同在一个位分。

好在我平时对她们也是宽容体贴,倒是没有几个倒向她的。

长姐提醒我好生护着沈顺仪,她俩同时有孕,宋妃定会视她为眼中钉。

于是,我每天慈宁宫、华乐宫两头跑。

每每我赏赐沈顺仪的东西,宋妃都要,连吃的也要。

我不想与她计较,就让全公公送到德馨宫。

陈依依问我为何不让芝蓉去,我拿了柳条扔到她头上骂她傻,若是她在里面做了手脚冤枉了我怎么办。

陈依依笑着骂我鸡贼。

我也觉得我越来越聪明了。

我和长姐说的时候,长姐摸了摸我的头,说我长大了。

沈顺仪生产那日,宋妃把太医产婆都叫走了,说是自己动了胎气。沈顺仪没有产婆,我急得去找章景行,可全公公说他出宫了。

我想去德馨宫抢人,禁军不让我进去。

好啊,章景行连禁军都派给她了!

宋妃身边的宫女双儿还和我说产房污秽,让我最好别进去。

我扇了她一巴掌罚她二十大板,问她我精心照看了十个月的人现在命悬一线,怎么就不能去看了?

进了产房,看见躺在**痛苦挣扎的沈顺仪,我握住她的手让她一定要坚持。

告诉她,已经找人把那个庸医从家里拖进宫了。

她说:“皇后娘娘我不甘心,我天天避着、忍着宋嫣芷,若是就这样死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啊,皇后娘娘。”

后来又说若是她死了,一定要替她照顾好孩子,不求富贵显达,只要一生顺遂即可。

她说得声嘶力竭,抓得我的手要疼死了,这样折腾到半夜,孩子出生了。

我不会抱孩子,怕伤着她,就让产婆抱着拿给她看,告诉她是个小公主,还和她说这是宫里的第一个孩子,是皇长女。

她虚弱地笑了笑,想摸摸孩子,手却停在半空中,然后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的那句“起个名字吧”,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轻轻叫了叫她,她不应我。

推了推她,她也没反应。

太医把了脉,试了颈搏,和我说沈顺仪去了。

我很生气,这个庸医!

我觉得要给宋妃一点颜色看看,告诉她这后宫还有我呢,我很厉害的!

还没走到德馨宫,就被张嬷嬷拉走了。

张嬷嬷说太后找我,我到慈宁宫的时候发现全公公也在,进屋果然看见了章景行。

他不是出宫了吗?

章景行和我说,宋氏一族仗着自己是两朝元老,又平定了叛乱,近几年在朝堂越发嚣张,拉帮结伙,公然挑衅皇威,所以他不得不先宠着宋妃,暗中找出宋家的错处。

我记得宫中流言传出的时候,我和他说太后不是他生母是真,细心养育教导了他二十余年也是真,他要是因为这样的事就和太后反目,就是个傻猪了。

他笑着和我说他知道。

后来的事情发生后,我以为他当时说知道是在骗我,现在看来是真的知道。

他摸摸我的头和我道歉,说我还小,就没提前告诉我,这一切是他与太后导的一场戏。

我点点头,其实不怪他们,是我自己傻乎乎的,看不出来。

我问他,沈顺仪去世了,也是一场戏吗?

章景行放在我头上的手顿了一下,和我说将沈顺仪晋位昭仪,葬入皇陵吧。

我低头想了想,觉得连升两级,挺好的。

我问他能不能把小公主交给陈妃抚养,她是宫里除我之外,位分最高的人了。

他说行,还说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我没有回话,因为我不相信。

过了几日宋妃生产,她生产的当天章景行以宋家二子强抢民女致一家人家破人亡,三子于赌场大放厥词藐视皇威,宋严嵩私藏军火暗训死士的罪名抄了家。

我和芝蓉说,宋妃若是生完孩子知道自己家没了,那也太可怜了,怕她做傻事,我们去看看吧。

去的时候宋妃只是胎动,还未有生产的迹象。

见我来了,只是抬眼看了一眼,嘴上说了句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我也不想和她计较。

我和她说,她的肚子看起来比沈昭仪的大一些,或许是个男孩。

她赶紧呸呸呸,说我在她面前说一个死人晦气。

我觉得沈昭仪这个人安安静静的,她们都说我傻,不想给我解释一些我不懂的事。但是沈昭仪不一样,她总是耐心地和我说每一朵花的花期,和我说她原本以为皇后是高高在上不好接触的人,没想到我会这样温和宽容,平易近人。

她还说我长得好看,她是继章景清和长姐之外,第三个说我好看的人。

我还挺喜欢她的。

我问宋妃为何不喜欢沈昭仪,她说沈家不过五品小吏,怎配得上她喜欢。

我觉得她撒谎了,因为陈依依的父亲是正一品的大学士,也没见她多喜欢。

我和她说,宋家也不过是罪臣,还没有五品小吏职位高呢。

她美目怒瞪,问我什么意思,让我继续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就不再说了,嘱咐她好好生产,然后就离开了。

我走后没多久,德馨宫传来了哀号。我和芝蓉说可能是要生了,芝蓉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摇头,我不喜欢她。

我在凤栖宫睡了一会儿,芝蓉来和我说胎儿太大,宋妃难产死了。我问她生了男孩还是女孩,芝蓉说是男孩,不过也死了。

我点点头,把章景行之前写好的圣旨拿出来让芝蓉去处理。圣旨的内容是:宋氏嚣张跋扈,害死沈昭仪,再加上家里的原因,赐白绫。

长姐进宫看我,问我怎么样,我摇摇头,说自己挺好的。

我说是不是要选秀了呀,宫里的人一下少了俩。

长姐让我再等等,还担忧地看着我。

我和她说这次的鸡腿不好吃了,是不是没有放盐。

我一如往常每天去找太后聊天,没事的时候看看小公主,或者自己练练字、读读书,做的最多的还是抄佛经。

芝蓉问我这么喜欢抄佛经,为何不去佛寺拜一拜。

我和她说佛寺要么在山顶,要么在半山腰,爬上去都累死了,我才不去呢。

而且我也不是喜欢抄,我只是习惯了。

一旦习惯了一件事,就很难再改变。

转眼到了秋日,章景行问我要不要去狩猎,我想了想上次狩猎的惨痛经历,摆摆手说算了。

章景行说也行,若是这次再有人行刺,我可不能再和他在一起,帮他挡刀了。

我说我陪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回来。

一同狩猎的原本应是皇家贵胄和文武大臣,但是到了章景行这里,皇室的人都死光了,唯一的哥哥前几年也死了,所以只剩下文武大臣一起来。

章景行说,这次猎到最多的,可以和他许一个愿望。

他们去了大半天,每个人回来都带了很多猎物,唯独章景行……

章景行带了两只兔子回来。

我……

我高兴极了!

我和他说正好可以吃红烧兔头了。

他照着我的额头弹了我一下,和我说好好养着不许吃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折磨,我每天对着这两只通体雪白的兔子,却不能吃。

“红烧兔头,爆炒兔肉,兔尾汤……”

我还没说完,章景行就把兔子抱在怀里,语气温和地安慰它们:“不怕,不吃你啊,宛儿姐姐会把你养得好好的。”

我赞同地点头:“养肥了再吃。”

章景行瞅了我一眼,问我今天中午要不要吃鱼,我说要。

我让芝蓉不要生那么多炭火,怪热的,章景行摸了摸我的手,冷着脸让芝蓉再给我加一个手炉。

章景行借着我手凉的理由不让我自己夹菜,他来喂我。

我严肃地和他说,我只吃一点点,不许一直给我夹。

他问我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我想了想懒得回答他。

本来吃的好好的,一吃到鱼,我感觉气味太重,冲得我直接吐了出来。

芝蓉赶紧给我递上水,我漱了口,还是干呕不止。

然后,章景行激动地找了太医过来。我一看,哟,还是那个庸医。

我都想好了,他如果这次还让我吃清水煮白菜,我就把他扔到池塘里喂鱼。

他在我的手腕上停了许久,久到我都以为他当着章景行的面在占我便宜。

然后,他问我上一次月事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哪能记得住,芝蓉说是上上个月。

那个庸医就跪在我和章景行面前一脸激动地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我惊呆了。

芝蓉惊呆了。

章景行也惊呆了。

我回过神,拉着那个庸医的袖子问他真的假的。

他一脸笑容地和我说:“老臣行医三十余年,一个喜脉断不会诊错。”

又转身和章景行说,两个月的胎儿不稳定,一定要细心照料,还说我体寒,如今已是深秋,切不可着了凉。

说完,自己去开方子了。

我看见章景行好像想来抱我,但是又不敢,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只有在那次刺杀醒来的时候看见过。

宫里的话传得就是快,还不到半个时辰,太后就亲自来了。

我赶紧去扶她,她高兴得流下了眼泪,下令重赏凤栖宫所有人。

第二日,宫妃们早早就来了,笑得一个比一个开心。

我寻思着,我怀的也不是她们的孩子,她们在那儿开心个什么劲?

第三日,长姐和父亲一同来看我,我觉得长姐又要哭了。

果然……咦,没有?

父亲的身体愈加不好了,我告诉父亲要养好身子,将来还要抱外孙呢。

父亲大手一挥,说这都是之前在战场上落下的老毛病了,不碍事。

最开心的当属章景行,他几乎每天下了朝就跑来我这里。我问他今年新年是不是不能出宫了,他笑着揽着我,说明年一家三口一起去。

我说要不新年宴就让陈妃来帮我吧,给她个协理后宫的权力。

章景行说行,我又说要不晋她正一品淑妃。

他说有些快了,等新年宴结束后吧。

我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陈依依的时候,她美目一横,说她每天照顾小公主已经很累了,哪有时间弄什么新年宴。

我说得了吧,她要是天天照顾,那怎么小公主现在在她宫里的于贵人那儿。

我觉得陈依依真的很适合治理后宫,她办的新年宴比我办的精彩多了。

我决定以后每年都让她来。

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瞪了我一眼,用口型说了句不可能。

没关系,我就装作没看懂。

于是趁着新年宴,章景行宣布晋陈妃为正一品淑妃,有协理六宫之权。

因着我有孕不能受风,章景行早早就拉着我离开,让她们自己玩去了。

我其实也想和她们一起玩的。

这个冬天,带走了爱我的太后。

原本太后的身子已经大好,但不知怎的,突然又恶化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和章景行做一场拉锯战,因为我实在不想喝安胎药。

等我俩赶到慈宁宫的时候,宫人们跪了一地。

张嬷嬷说,太后想先见章景行,我在外面等了一刻钟,章景行让我进去。

我跑到太后身边,她让我离她远一点,小心过了病气给孩子。

我哭着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意这些。

太后拉着我的手,慈爱地看着我,让我别哭。

“哀家第一次见着你,你方六岁,小小的一个人跟着若嬅向我拜见,奶声奶气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你别怪哀家把你从小扣在宫里,哀家没办法啊,朝中只有你父亲才能帮我们娘儿俩。可我,可我不敢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哀家只能把他的小女儿接进宫,做人质啊。”

我哭着摇头,声音哽咽道:“不……太后,宛儿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

“好……好孩子。”太后抬了抬手,摸了摸我的脸,“哀家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大哥的死。那年西蛮进犯,朝堂小人揭竿而起,哀家实在抽不开身派兵支援,这才……这才造成了你哥哥的死。哀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赵家啊。”

“不……太后,不是这样的。”我哭得几乎断了气,章景行扶住我的肩,眼眶通红,“太后,太后您答应过宛儿的,您说过您会长命百岁,一直护着宛儿的。这皇后的位子是您把宛儿推上去的,您要……要对宛儿负责啊……太后!”

“宛儿不哭,不哭了。”太后似乎是想笑,但她已经没有力气笑了,“从今往后,景行护着你,定会安好无虞。”

“哀家老了,也累了,先帝临死前和我说在天上等着我呢,我要去找他了。你答应哀家,一定和景行好好的,别……别像哀家和先帝一样……”

说完,太后就闭上了眼。

我觉得这肯定是一场梦。

我确信我在梦里。

因为我看见我自己了。

六岁,因为想家躲在被子里哭,被太后抱在怀里。

七岁,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太后笑着说好看。

九岁,在雪地里摔倒了,太后赶紧把我抱起来,问我摔疼了没有。

十岁,连夜抄的佛经,太后细心收好。

十二岁,被罚跪在雪地,晕倒后太后焦急地在房里踱步。

十三岁,一身是血地回宫,太后给了章景行一巴掌。

十四岁,我说想出宫了,太后自己在屋里默默哭了一夜。

十五岁,着凤袍向太后请安,太后说我们家小宛儿真好看。

十六岁,和她说我不想做皇后了,她眼睛里的慌张。

十七岁,我有孕的消息传到慈宁宫,她急忙从**爬起来看我。

同年,她倒下了。

陪了我十一年的太后,比阿娘陪我时间还长的太后,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丢下我独自在这个吃人的后宫浮沉。

“太后!”

我哭着坐起身,章景行一把把我抱住,身子有些颤抖。

“赵宛儿,朕命令你,你不许有事。母后已经没了,你想让朕再失去你吗?”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三个月,突然有一天,肚子里动了一下,我低头看向有些圆滚的肚子,又是一下。

“他……他踢我了。”

这是我这三个月第一次开口说话,淑妃立马红了眼眶,骂道:“我还以为你变成哑巴不会说话了呢,你还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个孩子啊,天天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你要我们怎么办?”

晚上章景行来看我时,我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瘦了,瘦了好多。

“对不起!”

他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转身看着我。我站起来踮脚亲亲他的嘴角,又重复一遍:“这三个月,对不起!”

往后的日子,也可能有时候要对不起了。

章景行好像如获至宝,眼睛里的光又亮了起来,摇头和我说没事,只要我好起来就没事。

这是我自十二岁那年摔碗后,第一次见章景行动怒,他高声吼道:“若是生产之日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整个太医院陪葬!”

我觉得这个太医实在是太可怜了,行医三十余载,到老了不仅要被我天天叫庸医,这次更是有性命之忧。

本是我自己犯的错,却让太医院赔罪,可没有这个道理。

我让庸医先起来,帮我好生养着就行,此次养胎还要他多多费心。

吓得他刚起来又跪下了。

唉,我这张嘴啊,多说多错。

长姐来看我时,正巧赶上庸医来和章景行说,茂山温泉夏日清凉,而且温泉有利于孕妇恢复,请皇后摆驾茂山安胎。

长姐和章景行说她陪我去。

父亲率领赵家军亲自护送。

我走的时候,陈依依抱着四个月大的公主走在宫妃最前面来送我,我笑着说又不是不回来了,不用这么大的阵仗。

她让我赶紧呸呸呸。

我笑着摸了摸小公主的头说:“阿宁要乖,要努力长大,母后过几个月就给你带弟弟妹妹回来。”

沈昭仪的公主,取名章康宁,取安康长宁之意。

我和姐姐坐在去茂山的马车上,车内很大,六马同骑,也很稳。我靠在长姐身上问她,我会不会像沈昭仪和宋庶人一样难产而亡。

长姐温柔而坚定地和我说绝对不会。

在茂山的日子很安静,每天就是看看书写写字,佛经抄了一箱。

章景行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我,给我带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小玩意儿。

我知道,他是在给我解闷。其实我一点也不闷,茂山的宁静可以让我细细地想通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转眼就到了七月,正是桃子成熟的时候。我吃了一个香甜的桃子之后,肚子就有些阵痛。

章景行早在半个月前就搬来茂山陪我待产,我才和他说今日是中元节,大着肚子不能去逛了,他温柔地哄着我说明年带我看。

调理了四个月,我的身子好了一些,产婆一直让我用力,用力。

我想和她们说,我真的已经很用力了。

就在我快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啼哭,耳边是产婆欣喜地大嗓门喊着双生子,龙凤胎。

我觉得她们太吵了,想让她们出去。

有一瞬间,我疼得以为自己要死了。我在想,沈昭仪生产的时候,是个什么感觉呢。

没有产婆,没有太医,也没有家人。

她哭着央求我好好照顾她的孩子的时候,是该有多绝望啊。

我来不及细想,章景行就冲了进来,问我怎么样。我让他看看孩子,他摇摇头,说我没事就好。

还说谢谢我,谢谢我没有丢下他。

之后,我就搬回了宫里,但是我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庸医说多养几年就好了。

我想了想那苦得让人作呕的药,害怕地摇摇头。

大启有了嫡子,取名承瀚,章景行下令封为皇太子。

大启也有了嫡女,取名康乐,是我起的名字,我想让她一生安康快乐。

父亲抱着他的外孙哈哈大笑,可能是声音太大,把我儿子吓哭了。长姐无奈地看了不知所措的父亲一眼,把孩子抱在怀里哄着。

一岁的康宁,好奇地看着在摇篮车里的弟弟妹妹,“呀呀”地叫着,突然蹦出来一个“弟”字。我们欣喜地让她再说一句,她不理我们,转头看向康乐。

我的身子因着生产一直不见好转,天天靠药养着。陈依依摘了她种的葡萄给我吃,葡萄皮用来喂兔子。

章景行给我抓的兔子,我从没管过它,它竟把自己吃得这么好。

我笑着和陈依依说,这下能做一大盆兔肉汤了。

陈依依斜睨了我一眼,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低眉顺眼地说:“淑贵妃教训的是。”

景辉二十四年,我的康乐没有了。

她生下来的时候就小小的一个,不哭也不闹,捧在手里就像纸片一样。我精心养了一年半,她还是离开了我。

康乐的离开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病得起不来床。

章景行每天陪在我身边,朝政几乎都不管了。

长姐和他说是我自己不想活了,他不信,依然天天让我吃药,和我约定将来的事情。

我乖乖喝药,他说的事一个也没有答应。

唉,他这个人啊。

同年的深秋,早饭过后我的精神还不错,想出去坐坐。我让芝蓉给我换上桃粉的裙子,芝蓉怕我冷,又给我披了件白色的狐裘。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套,像极了章景行偷偷带我出宫的那一套。

我和小盛子说去把章景行叫回来吧。

这是第一次,他在上朝,我把他叫了回来。

也是第二次,他丢下众臣,过来看我。

那年遇刺,睁开眼时看不见章景行的那种心慌,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我以为他出事了,我拿命护着的章景行,若是还出事了,我会崩溃的。

不过还好,他回来了,抱着我,让我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我真真切切看见了他眼里的慌张,像个小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哭。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

赵宛儿你完了,早就完了。

从那年掀了桌子,被太后罚跪在雪地里,章景行来给你撑伞的时候就完了。

或是更早一点,第一年入宫蹲着地上哭,转身看见他伸出的手,用同样稚嫩却故作老成的样子和你说带你去吃桂花酥的时候,你就完了。

“章景行呢?”我抱着兔子,问芝蓉。

我转头,就看见一身玄色龙袍的章景行立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让他过来抱抱我,他轻轻拥我入怀。我和芝蓉说搬个美人榻吧,我有些站累了,想坐着等日落。

我和他说,大概就是今日了,我有感觉。

他没理我。

没关系,他经常不理我的,我都习惯了。

我和他说别叫那庸医过来了,我不想这个时候了还要喝那么苦的药。

我仰头看他,只能看见他有点胡茬的下巴。

我记得太后曾问我心里可有章景行,我说有。

但是太后没信。

那时我说的是真话,我十四岁那年出宫,找不到心心念念的肉包子,找不到和我打雪仗的阿清,阿娘也搬到道观不要我了。

我在家中看书,看见有意思的想说与他听,但是他却不在身边的感觉,别提有多失落。

及笄那日他来了,我牵着他的手走,幼稚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宣示主权。

父亲问我,太后病了,你愿不愿意去宫里照顾她。但这次进宫,是以皇后的身份。

我说太后待我如女儿一般,我愿意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说的那句愿意,是在回答第二句。

没有人知道大婚那日我有多高兴,我是他三媒六聘、以大启最高礼仪、受万民瞩目、同享百官朝拜娶进门的皇后。

他走在我身侧,我紧张到只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问题就不敢再说话。

我还想问他,若是我做不好这个皇后怎么办?

若是后宫争宠,冤枉了我怎么办?

若是他有一天烦我了,怎么办?

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我怕一开口,就藏不住心中的爱意。

因为我怕,他那么优秀,世间仿佛没有他做不成的事。而我,从小就被人说是傻的,我怕我配不上他。

我分明看见了我让他去找别人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恼怒,也分明看见了他写下“永结同好,护卿长宁”八个字的时候,眼睛里漫出来的情意。

我想,他应该是喜欢我的。

君言所诚,死生不离;承君一诺,至死不渝。

我想写好多好多庚帖,想告诉他只要他不弃我,我定不负他。

可我不敢,我怕他看见我如火般热烈的真心之后,我在他面前,将无所遁形。

“章景行,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我知道。”

哦,原来他知道啊。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以前。”

亏我还瞒了这么久,真是讨厌。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有多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比你还多一点。”

我笑了,觉得他的喜欢肯定没有我多。我抬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让他不许哭。

“父亲年迈,身上有伤,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啊。”

“依依是个好姑娘,她不会有那种外戚专权的想法,陈家也不会威胁到你的皇权,你别再提防着她了。”

“那我呢,赵宛儿?”章景行低头看着我,脆弱得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你要我怎么办?”

“我嫁给你的第一年,就希望你长命百岁天天开心,祝酒辞的时候,我说过了的。”我抱着他,在他怀里蹭了蹭,“你祝我万事顺意,我做到了,嫁给你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我都很满意。”

我想和他说,宋妃是我害死的。我知道我赏给沈昭仪什么东西她都会要一份,所以我就在她怀孕的时候给她很多很好的补品,导致胎儿过大,也是我在她生产前夕,告诉她她家里的事,让她提前动了胎气。

她没了一个孩子,所以上天夺走了我的康乐。

她难产而亡,所以老天要收走我的命。

我想和他说我想哥哥了,西鲁小公主送给我的那个哨,是大哥留给我的。她还告诉我,大哥说他有个幺妹,从小就乖巧懂事,在宫里不哭不闹,他觉得对不起我,所以想这次打完仗之后亲手送给我,和我说哥哥回来了,让我别怕。

我想和他说,我日日抄写佛经,虔诚地祈祷大启能够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祈祷我的夫君不要再像幼时过得那样艰难。可我不敢去拜佛,不敢让佛祖看见我做的坏事,也不敢让佛祖知晓,我卑微又恳切的情意。

我还想和他说,我自六岁入宫,到现在十三个年头,因为太后责罚我哭过,因为长姐操劳哭过,因为大哥和阿娘离世哭过,也因为终于见到父亲哭过。

唯独于他,从来都是欢喜的。

“章景行,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你。

恍惚间,我看见月亮升起来了,好像又回到了刚嫁给他的那年新年。他带我出宫,我捂住他的嘴,只能看见他透亮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好看到我好像能从里面看见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可以看到长河落日,浅草没马蹄,可以看见一身雪白,踮脚捂住他的嘴的小小的我。

我不会和任何人说,因为他说的那句我的眼睛里从来都只有你,我心跳得快都要从我身体里蹦出来了。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好的情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