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她在心里问自己,叶潇,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自习课结束后,叶潇被班主任叫去了理化生组办公室。她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了班主任和尤萍的对话。

“实话说,你们班叶潇学理,我真不怎么看好。你把她理科总成绩单拎出来看看,顶多也就是个年级四五名的水平,拿不了第一。”

“现在学政史地不也一样花精力吗?她的精力也没全用在学理科上。再说了,小女孩本来就开窍晚,这才高一刚开学,慢慢来呗。”

“老师。”

叶潇推门走了进去,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喊了声:“老师。”

叶潇脊背颤了颤,没回头,注意到阮雨声从她身侧经过,站在了左边尤萍的办公桌前。

尤萍瞥了阮雨声一眼,没说话,低头去办公桌的书架上翻找东西。

“找你来,主要是想和你聊聊文理分科的事。自己有什么看法吗?”赵雅淑先开了口。

“老师,我想学文。”叶潇说。

赵雅淑沉默了片刻,没接她的话。

“这样吧,反正等分科的时候,按文科和理科的期末成绩单独排名和分班。这一个多月你就先别学文科了,把全部时间都用在学几门理科上,看看最后理科的总成绩什么样。

“你这么优秀,学文太可惜了,没必要。相信你也不是那种觉得学文轻松,为了偷懒就非要去学文的学生。”

叶潇静静听着,没有争辩和反驳。赵雅淑话音刚落,尤萍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回去把这沓卷子给他们发了。

“我告诉你,以后再有下午自习课这类情况发生,班长不用当了!”

“知道了,老师。”

叶潇和阮雨声分别和老师谈完话后,同时走到了办公室门口。阮雨声往后让了让,留出位置让叶潇先离开。

回到教室里,叶潇还在想文理分科的事,边收拾书包边往教学楼外走。

今天是周六,妈妈让她回家一趟。她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忽然看见了前方不远处一双同行的背影。

“说!你是不是知道我不愿意上你们班主任的课,所以才故意这么做的!”黄伊澄一蹦一跳地追在阮雨声身侧,眨着眼睛大声问他。

“想太多了你。”阮雨声语气懒散。

“哼!本来想回去让奶奶做你最爱吃的鱼的!我生气了!不给你吃了!”

“奶奶听我的,不听你的。”阮雨声欠欠地说。

叶潇放慢了步速,缓缓跟在他们身后。冬日寒风凛冽,混杂着寒意扑面而来,叶潇把脸埋进围巾里,依旧觉得冷风像刀片,一下一下地割在她的脸上。

她和阮雨声之间,十步的距离。

可好像再也跨不过去了。

“今天中午去你奶奶家吃饭,你大姑和大姑父从南方回来了。”

叶潇点头答应,表情却有些不情愿。

“你和我摆臭脸没用,我也不想去。”妈妈翻了个白眼,“有意见找你爸提去。

“咱俩先去,你爸说他下班直接过去。”

奶奶家在一个设施落后的老小区里,和叶潇家离得不远。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叶潇和妈妈很快就来到了奶奶家门口。

“潇潇回来啦!”小婶推开门看到叶潇,马上堆起一脸热情洋溢的笑。

灯光昏暗的客厅里,老旧的电视机屏幕上画面一闪一闪的,暗黄色的弧形沙发上,并排坐着她的奶奶、大姑、姑父、小叔和她七岁的堂弟。

叶潇扯起唇角,礼貌地向面前的每一位长辈问了声好,然后指了指右侧奶奶的卧室房门,说:“我去里面看书了。”

还没等奶奶说话,妈妈就直接在她身后抢先说:“赶紧去吧!”

叶潇推开卧室门,刚走进去,就听见妈妈嗓门很大地解释道:“明天她考竞赛,忙着复习呢!”

“一个女孩子不用这么累,你和我哥也别给她太大压力。”小婶说。

“我俩从来没给过她压力!都怪这孩子随我,从小做什么事都太要强!不过我也想通了,要强点也没什么不好的,要是随了他爸,什么事都不争不抢的,那得吃多少亏!你说是吧,妈?”

叶潇关上门,轻轻笑了笑,似是不屑的嘲笑。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发现妈妈和奶奶说的话几乎都是问句,每句话都在含沙射影指责奶奶偏心,每句话的收尾都是“你说是吧,妈”。

奶奶却从来都不吃她这一套。

叶潇拎着书包坐在了奶奶的缝纫机桌子前——奶奶的卧室里没有桌子,所以她一直把缝纫机桌子当书桌用。她把竞赛辅导书翻开,拿起笔准备做题,门外的说话声却不绝于耳,吵得她心中烦闷。

“那也不能只会念书,也得锻炼点生活能力!”奶奶轻嗤,“你看人家然然,高中没念完就出去打工赚钱了,现在一个月能挣三四千,不也过得挺好?”

大姑连忙摆手:“我们家然然不肯念书,能赚点钱养活自己,我和她爸就已经很知足了。她可不能和潇潇比!”

“潇潇明天考竞赛,等决赛拿了奖,不但有高考加分,还能领奖金。奖金就能有个几千块钱吧。”妈妈冷冷地说。

“一个竞赛的奖金有这么高呢?”小婶惊讶道,又问,“他们是不是马上要分科了?潇潇想选文还是选理啊?听说高中理科挺难学,不聪明的根本学不会!但是学文科就业面太窄,你看咱们县这几年的文科高考分数,能上个好本科的都少!”

“当然选理,”妈妈说,“高中这点理科知识还能难得住她?再说了,全校第一学文,简直让人笑话!”

叶潇的笔尖久久停驻在雪白的卷面上,可能是她下笔太重的原因,水笔漏了水,黑色的墨渍将干净的卷纸浸染上一片泥泞。

叶潇静静地盯着眼前的这片黑色墨渍,只觉得恍惚又无力。

似乎周围所有人都一定要把她的人生硬塞给理科,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学起理科来真的很吃力。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很多时候连一道小小的物理题都在关着门拒绝她,残酷地对她说:“我们不欢迎你。”

叶潇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又究竟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真正的叶潇,原来连一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叶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又想起他,想起那个六年级的小男孩,曾经认真笃定地对她说:“小鸟就应该飞翔在鲜花盛开的地方。”

只可惜这句温暖人心的话不过是出于童言无忌。

他没有送她花,他把手里的鲜花送给了另一个女孩子。

她依旧是那个飞得高高的、一无所有的叶潇。

午饭做好的时候,爸爸正好下班回来。叶潇被爸爸喊出去给大家盛饭,端菜,摆筷子。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几个大人东拉西扯地闲聊,话题总是脱离不开各自的工作和孩子。每个人都在拼命地从这两个话题里搜寻能够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信息。

爸爸妈妈的工作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话题自然就落到了叶潇的身上。她永远是爸爸妈妈能够尽情炫耀的底气。

“市里的教学水平和县里就是不一样。

“潇潇班上全是尖子生,一个个都特别厉害,不过都没有她厉害。

“他们这个年纪早恋的小孩太多了,她就从来不动这些歪心思。”

妈妈连珠炮似的炫耀,让大姑和小叔两家人在饭桌上插不上话。妈妈的脸上一直挂着属于胜利者的得意笑容,直到小叔离席接了个电话,回到饭桌上时叹了口气说:“刚才县医院的李主任给我打电话,说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妈这个腰的毛病,得做手术,还得办住院,费用得个几万块钱。”

饭桌上忽然一片寂静。

“我手上最近真没什么钱,咱们也都知道,妈自己就一点退休工资,还不够平时自己花呢。”

妈妈不再说话,用筷子夹了根土豆丝,慢悠悠地往嘴里送了进去。

“哥,嫂子,要不你俩商量商量,先帮忙垫上?”小叔问妈妈道。

“没什么好商量的。”妈妈扯了下嘴角,冷笑道,“我们俩最近也没闲钱,得供潇潇念书,连住宿费带生活费开销真不算少,你们都不知道罢了。”

“嫂子,要不让你爸帮……”

“让我爸帮什么忙?”妈妈急了,“当时咱爸没了之后老房子拆迁,妈把整个房子全给你们家了,我和你哥说什么了吗?当初我和你哥从妈家搬出去住,买新房子,费用全是我爸出的,妈给一分钱了吗?”

“你突然提这些事干什么!”爸爸打断妈妈。

“是我要提的吗?当时早就说好了,房子给你们可以,妈哪天有病,你们出钱出力,和我们没关系!”

“你跟我出去!”爸爸扯着妈妈往门口走,然后“嘭”地关上了屋门,把叶潇一个人留在了饭桌上。

叶潇什么都没说,起身回到奶奶的房间里,打算收拾完书包就离开,堂弟却突然闯了进来,手里的玩具桶装满了凉水,“哗”地就泼到了她的身上。

“你干什么呢你!”小婶跟着闯进来,一把抱住堂弟,解释道,“对不起啊潇潇,你换件衣服?看这儿有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叶潇没说话,拎起书包要走。

“你别和他计较,他就是见不得他爸我俩挨欺负,有点气不过。”

到底是谁在挨欺负?

叶潇没去计较。

她只是倦了。

可以把笔记和试卷写得工整完美的叶潇,可以把书桌和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叶潇,终究无法抚平生活的褶皱和裂缝,让自己的生活也能称心如意。

她的生活并不如意。

比如她总是被尤萍针对。

比如她有一个这样的妈妈。

比如她无辜被卷入这些鸡飞狗跳的家事。

比如她不想学理科却硬是被所有人逼着学。

比如她找不到人去说这些压抑在心底的真心话。

比如阮雨声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

体面外表下破败不堪的内心,人活得像个脆弱花瓶,不知道究竟用什么东西才能把满是缺口的灵魂稍微填补上。

叶潇穿着黏在身上的湿衣服打车回了家,掏出钥匙打开门后,发现家里并没有人。她也不知道爸妈究竟去了哪里。

她回到房间关上门,把湿衣服脱了下来,在衣柜里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

没过多久,门厅里传来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进门的不止有爸爸妈妈,还有小姨和小姨夫。客厅里,妈妈的骂声,爸爸的叹气声,小姨和小姨夫的劝慰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叶潇将自己隔绝在小小的房间里,抱着竞赛书默默做题。到了傍晚的时候,小姨和小姨夫离开后没多久,门铃声又再次响起,这次来的是大姑和大姑父。

叶潇推开房门去上厕所,妈妈冷冷瞧了她一眼,说:“自己出去买点东西吃!没人有空给你做饭!”

“不用了,我今晚回学校住。”叶潇说完,回到房间里收拾好书包,独自打车去了车站。

宿舍里没有人在,叶潇回到宿舍后把东西放好,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连骨头都是疼的,估计要感冒。

她没有理会,抱着书包走进了教学楼,在路过三班教室敞开的后门时,下意识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声哥不带你这么坑队友的!你是敌方间谍吧你!”

“玩个游戏而已,胜负欲这么强。”阮雨声正捧着游戏机坐在倒数第二排,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神情散漫地低头打游戏。

炽亮的灯光从他的头顶上打下来,衬得他的皮肤白得晃眼。桌面上的几本练习册胡乱摊开着,月光洒落树梢,冰凉的晚风从窗外透进来,将练习册的纸页轻轻吹动。

为什么明明早就在心底和他划清了界限,却还是会不争气地想要再多看他一眼?

叶潇安静地站在原地,愣愣盯着他的侧影看了很久,看到眼眶都有些酸痛。

直到有两个女生端着水杯从后门走出来,叶潇才匆忙回神,拎着书包继续往一班教室走。

叶潇在教室里做题,直到清楼才回到宿舍。睡前她喝了包感冒冲剂,头却实在疼得厉害,于是又吃了片止痛药。止痛药里的咖啡因让她实在睡不着,她索性又爬起来看书。

第二天一早,她大脑昏沉,鼻腔也有些堵塞。竞赛的考场被安排在设施破旧的实验楼里,进考场前,她买了杯咖啡给自己提神。

叶潇的座位在靠窗第一排,后面就是阮雨声的座位。她走到座位上想坐下,却发现椅背的边缘卡进了后面桌子桌沿和桌壁的空隙里。她用力地将椅子往外拽了几下,却怎么都拽不出来。叶潇心中烦乱,索性拿拇指去掰椅背被卡住的地方,边掰边扯,指腹猛地被夹了一下,疼得她皱了下眉。

“别硬拽。”阮雨声忽然出现,把单肩包卸下扔到课桌上,叹了口气说,“我来吧。”

叶潇停了手上的动作,放着让他来,感觉到他的余光似乎盯着她的指腹看了几次。

大脑疼痛发胀,叶潇想,这大概是某种自作多情的错觉。

窗外是料峭冬日,呼啸的寒风透过身后关不严的窗缝猛烈吹打着她的脊背。叶潇一直在打寒战,身上越来越冷。她回头看了一眼,窗户上方用来挂帘子的钩子坏了,破旧的酒红色窗帘半吊着,根本没办法拉过来挡风,于是认命地转过了头,埋下头继续做题。

忽然,她听见了窗帘被扯动的声音,身后的风似乎被厚实的窗帘挡住了不少。

叶潇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阮雨声右手答着题,左手一直在扯着窗帘。

“阮雨声,你专心答题,别扯那个破窗帘了行不行!”

“不行老师,不遮一下我太冷了。”

“你一个小伙子,这点风都扛不住?”

“真扛不住。”阮雨声说着,故意咳了几下,“我一个小伙子都扛不住,估计她更扛不住。”

叶潇的笔尖颤了颤。

“老师,能辛苦您去对面储物间给我俩找两件校服吗?”

“行,等着吧。不然你再鼓捣这破帘子,我看你连题都别想答完了!”

“给。”没过一会儿,监考老师拿着两件校服外套从门口走了进来,把其中一件冬季校服扔给了阮雨声,“厚的这件给你,省得你一直不消停!”

“我不要这件,这大棉袄也太沉了,穿着不舒服。”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叶潇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一件厚重的衣服猛地压了一下。坐在她身后的少年扯着校服的边缘,耐心细致地整理着手上的校服,将它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她的身上。

强烈的暖意瞬间将她的周身包围,叶潇埋着头,笔上的动作没停,阻塞的鼻腔却忽然一酸,眼睛眨了眨,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她抬起手抹了下眼睛,余光注意到阮雨声把监考老师手里的那件秋季校服接了过去。

“我穿这件就行,辛苦您了!”

监考老师没再搭理他,转身走回了讲台。

咖啡仿佛失了效,汹涌的困意如同起伏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席卷着叶潇的大脑。她强撑着考完了数学,距离下一门物理开考前,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她正想闭上眼睡一会儿,忽然注意到数学老师捏着一沓卷子从门口朝她走了过来。

“潇潇,我忙不过来了,学校又着急要,你抓紧帮我批一下,考物理之前送到我办公室。”

叶潇喉咙胀痛,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正想接过去,就听见阮雨声在她身后突然开口。

“老师,您什么时候也能给我一次批卷子的机会?”

他凑过来说:“这次的卷子让我批,您看行吗?”

“行,给你批。认真点,批错了找你算账!”数学老师皱着眉,把手里的卷子扔给了他,然后转身匆匆离开。

叶潇没去理会他的举动,只觉得浑身发烫,斜了下身子,把滚烫的额头贴靠在左侧冰凉的墙壁上降温。

身后的少年伏案批改卷子,上半身向前一倾,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着动作猝不及防地前倾过来。叶潇的额头贴靠在墙上,也正好贴靠在了他的影子上。

叶潇怔了怔,望着墙壁上他的影子愣愣出神。

她在心里问自己,叶潇,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是喜欢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还是喜欢他爱管闲事爱揽活儿?

抑或是,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他的样子、动作、表情,随便其中一个都可以变成一种蛊惑?

叶潇闭了闭眼睛,终于,一滴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般,她眼角渗出的眼泪越来越多,洇湿了墙壁上他的影子。

仿佛是后知后觉的痛,从她的心脏一点点地蔓延开来。来月经被罚站的痛,莫名其妙被泼冷水的痛,彻夜失眠的痛,发烧生病的痛,终于在这一刻悉数爆发了出来。

回忆被拉回到小学六年级那年,她可以在伤心难过的时候拿他当垃圾桶,肆无忌惮地对着他发脾气。他总是会陪在她身边,一边安慰她一边逗她笑。

他会笑话她说:“叶潇你真的好惨啊。”然后边笑边帮她擦眼泪,边笑边哄着问她,“你看,你一累就对我发脾气,我是不是比你还要惨?”

可惜那个阮雨声再也不会出现了。

现在坐在她身后的阮雨声,是喜欢上别人的阮雨声,是不喜欢叶潇的阮雨声。

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要管闲事管到她的头上?就不能离她远一点吗?

她忽然很想转过头去,大声地对他吼,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别再靠近我了,求你。

然而想推开他的人是她,此刻贪婪地靠在他的影子上,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的人,依然是她。

原来生来骄傲的叶潇,也会有这样卑微和没出息的一面。

原来生来不肯服输的叶潇,也会想要丢盔卸甲,去把自己最脆弱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一个人面前。

可惜她知道,无论是怎样的叶潇,都早已和他无关。

和他有关的所有感受,都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