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恐惧

在往后的日子里,陈牧生虽然孤独,但身边却莫名清净了许多。

周围的同事相处和睦,这些人并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他搬离了原来的地方,再也见不到原先那些可能窥得真相的左邻右舍。

不管愿意与否,陈牧生都开始了新的生活,一种被时间推着走的前进。

渐渐地,陈牧生也开始改变,他听不到那些谩骂,也不会再因为突然的情绪爆发而被拳脚相加,他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样,甚至还更好——他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

治安管理局的工作就像是为陈牧生量身定做的一般,他从来不会觉得厌烦,能够帮助别人,能够保护别人,这在陈牧生看来就是他生命价值的体现。相比于同事们的抱怨,觉得要24小时待命,自己的私人时间被打扰,陈牧生却觉得十分享受。

因为……他不需要私人时间。

私人时间能干嘛?娱乐?享受?

这些东西在陈牧生看来是没有价值的,相比而言,工作带来的成就感更加让他快乐。

你小的时候想要拥有的力量,长大后拥有了,而且你利用这个力量,去完成了小时候所期许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呢?

陈牧生沉浸其中,同时工作也给了他职务和报酬方面的回报。

这在陈牧生看来是一种奖励,命运的奖励。

也是因此,陈牧生时时刻刻鞭挞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去付出更多,去对得起这份奖励,去拥有更多能被自己抓住的东西。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陈牧生都是在变好,在经历一种正循环。

可同样的,有的事情,我们不能因为它过去了,就当它没发生过。那些可怕的经历,痛苦的回忆是会刻在一个人的骨血中的,我们忙碌时,焦躁时可能会暂时忘记它,甚至产生它已经被治愈的错觉,可当我们触及某些相似时间或者相似物品时,尘封的过往又会被打开,然后以更加猛烈的方式向自己袭来。

只是那么一个点……

只要有那么一个点,就够了……

治安管理局内老一点的员工都知道,陈牧生的职业规划转折点在一起再普通不过的案件——家庭纠纷。

事实上,对于陈牧生而言,那不仅是职业规划的转折点,也是人生的转折点。

家庭纠纷案件在治安管理局的人看来,是最简单的,也是最麻烦的。

没有太多需要调查的线索,咆哮嘶吼的人就能把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清楚楚,经常还是反复唠叨,加上各自的主观臆想。

即便有主观臆想的存在,两边一对内容,也很快就能捋清楚真相如何。

相比而言,处理情绪比处理事件更加麻烦,调解工作需要共情能力、耐心和办案人员的威严。

当然,还有时间和精力。

对比那些大案重案,这些细碎的琐事更加消磨精力,也是因此,这类案件大多交给新手。

陈牧生会接手这起案子,因为那天是过年,除了陈牧生以外,大家都渴望着回家团圆,陈牧生本来是没有工作安排的,但他还是主动申请了加班。

他没有家,也不需要团圆。

得知要接手这个案子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跟陈牧生一起值班的同事前一秒才说自己想早点回去陪家人,后一秒就接到了相关案情电话。

看着略微有些尴尬的同事,陈牧生主动说道:“我来吧,你早点回家,手机保持畅通。”

“谢了,明天请你吃饭!”同事走之前又觉得这份回礼太轻,补充了一句,“请三顿!时间你挑。”

陈牧生笑着跟同事挥了挥手,穿好衣服准备出门。

随着他自身能力的证明和一步步的升迁,他已经很久没有处理过此类案件了。如今能够在除夕夜遇到,他倒也没太过放在心上,只是觉得有些可笑——有的人无家可归,渴望一个家,有的人明明有家,却想着办法拆散它。

陈牧生赶到的时候,都不用他确认具体房间号,光是摔碗砸碟的声音都足以帮他定位,更不用说那些扯着嗓子的咆哮了。

陈牧生原本轻松的状态,在听到这些熟悉声音的瞬间**然无存。

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他已经走出来了,但在这一刻,现实给了他响亮的一记耳光。

陈牧生站在楼道里,目的地就在眼前,但他却感觉自己的双腿犹如灌了铅一般,一分一毫都挪不动。

周围的场景瞬间变幻,时间飞速回流,一切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陈牧生还是那个背着书包不敢回家的瘦弱少年,他站在楼道里,双手攥紧书包带,听着门内传来的争吵声,手心的汗水把书包带都打湿,却还是不敢迈出进门的步子。

即便隔着一道厚厚的铁门,即便这扇铁门连个窗户都没有,可他还是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完全能够想象那是多么惨烈的战况,他无法阻止的战况……

准确的说,随着他进门,他不仅无法阻止,而且会为这份战况“出一份力”。

他会成为炮火转移的对象,他是一个发泄桶。

他没有反抗之力,他那么瘦弱,那么无助……

“不对!这不是我!都已经过去了!”

“成长了!我成长了!我有能力保护别人,保护自己……”

陈牧生不断地告诉着自己,不断地自我暗示,试图让自己逃离这可怕的漩涡。

他在过去和现实中挣扎,痛苦得满头大汗,浑身发抖。

那是一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折磨,一种灵魂根源的撕扯。

陈牧生不是没想过退缩,可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了。

要证明自己!必须要证明自己!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陈牧生敲响了那扇门。

随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彼时的陈牧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四个人的命运,在这一刻,发生了翻转。

陈牧生:“是谁报的案?”

“报案?你还有脸报案?”

“畜生!你把我打成这样,还有脸报案!”

听着女人的尖叫声,看着眼前面露不耐的男人,陈牧生下意识皱了皱眉。

从屋子里冲出来的女人双目赤红,连鞋也没有穿,只随便披了件格外单薄的睡衣,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是杂草一样堆在头上,额头有青紫的伤痕,眼睛明显是哭了很久,手腕和脚腕处也有淤青。

看来,不仅仅是简单的吵架纠纷。

很多东西,一旦上升到暴力的程度,性质就发生了改变。

连带着陈牧生对男人的态度也严肃了起来:“怎么回事?你报的案?”

不怪陈牧生疑惑,面前的这个男人,顶多是脸上有几道抓痕,除此之外伤得并没有女人重,关键是他和那个女人的体型差实在是太大了,他看起来至少也有185cm,那个女人估计也就155cm左右。

在这样的体型对比之下,人们总会潜意识地觉得瘦小的那个是受害者。

可听刚才那个女人喊出来的话,意思是受害者没有报案,反而是施暴者报案了?

陈牧生不能理解,等待男人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是神经病!她疯了!”

“是我报的案,如果我再不报案,她就杀人了!”

男人扔出来的话让陈牧生十分不满——神经病、疯了这类词在这种情况下被说出,实在是含有太多的主观臆断。更多时候,它们只是一种情感的宣泄,用来侮辱对方的手段。

“有诊断病历吗?”陈牧生沉着脸问道。

“她还需要诊断病历?她这样还需要诊断病历?”男人觉得不可思议,随手把旁边的杯子往地上重重砸去,发出了第一声怒吼,“我倒是也想让她去医院啊!可是她愿意去吗?我让她去,她就寻死觅活,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

陈牧生往旁边侧了侧身体,避开炸裂的玻璃碎片。

他完全可以出言阻止或者警告对方,可他最终还是选择沉默,让对方尽情发泄。

直到男人再一次冷静下来,陈牧生才准备开始新的问话。

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房间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就是这一声哭喊,让男人急火攻心,彻底怒了。

“哭!哭!哭!就他妈知道哭!”

“一天天的!烦死老子了!”

“想死是吧?那就都去死!谁他妈都别活!”

“我先杀了你们,然后再自杀!”

“都死了,就清净了!”

男人愤怒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乱转,似乎在寻找什么。

最后,他拎起了旁边的一根木棒。

同样的话,同样的状态,同样的木棒,陈牧生全部都见过。

那根木棒上沾了血,就像曾经“家”里的那根一样。

从内心传来的恐惧侵蚀了陈牧生,他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但他却无法挪动步伐。

看着那个男人拿着木棒冲进房间,听着房间内传来的啼哭,陈牧生抬起了手臂……

瞄准,开枪。

“砰——”

随着一声枪响,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屋内的女人不再嘶吼咆哮,就连小孩都停止了哭喊,陈牧生眼睁睁看着那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男人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

没有生命的躯体砸在地面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刚好够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却一点都不会吵到周围的邻居。

是啊,那些邻居一定不是第一次听到来自这个家庭的声音了,可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这一次,他们没有听到,却都纷纷探出了好奇的目光。

吵闹结束得太过突兀,平静来得太快。

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好像有枪响?

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出来摇着头的工作人员和仍旧一脸不忿的夫妻。

对了,还有那个长相不讨喜的小男孩。

陈牧生傻了,这个屋子内的所有人都傻了。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这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结局——包括死去的男人。

陈牧生感觉到了无比的惶恐,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犯了多么重大的错误,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可现在,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我……”过了许久,陈牧生才无比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你杀了他!”

“哈哈哈哈哈,你杀了他!”

“太好了!你杀了我丈夫,你杀了我最爱的人呢!”

女人的脸上是诡异的笑声,她的声音尖锐到让陈牧生头皮发麻。

屋内的小男孩也走了出来,他无比平静地走到那具尸体面前,开口问道:“他死了吗?”

这句话的语气和问“今天吃什么”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很明显,他只是想确认一件事,一件隐隐带着几分期待的事情。

“陈飞,爸爸死了哦。”

女人笑着望向自己的儿子,那是一种想要共同庆祝的喜悦。

陈牧生突然感觉这个家无比可怕,比他来之前还要可怕。

他看上去是解决了这个家里武力值最高的存在,但实际上……

疯了!

神经病!

她是个疯子!

陈牧生脑子里全都是这几句话,不久之前男人才说过的话,才被质疑过的话在这一刻涌上了陈牧生的心头。

“这一切都会结束的,我们得救了!”

女人的声音里藏不住的雀跃,可她望向那具尸体的时候,脸上又满是哀伤。

“就这么死掉了啊,好可惜……明明以为会在一起互相折磨一辈子的,明明以为你能困住我一辈子的……”

女人一步一步走到男人尸体的旁边,碎裂的玻璃渣划伤了她的脚,可她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仍旧坚定地走着。

她缓缓地在男人身边蹲了下来,轻轻地抚摸着男人并不算帅气的脸庞,然后俯下身子,带着虔诚般地印下一个吻。

“再见了。”

“再也不见了。”

说完这句话,女人再次抬头望向陈牧生的时候,就好像彻底换了一个人。

“我要控告你!”

“你杀了我的丈夫!我要控告你!”

那种坚定而疯狂的眼神,让陈牧生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可此刻,他却不能反驳,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