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扭曲生长

赫沙慈翻开了这散发这不知名油墨气息的书册。

她翻了几页,就发现其中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点。

最开头的几页字迹十分端正有力,看笔迹,像个性子认真的人下笔记录。

而在往后翻过大约一年多的记录后,字迹陡然变得稚嫩起来,写起来甚至是歪歪扭扭的,并且有大片的涂抹墨迹。

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字迹又逐渐漂亮起来,形成了娟秀纤细的字体。

不过,无论是前头稚嫩的记录,还是之后熟练的分析,内容都大差不差。都是对于四面佛这样生物的了解。

赫沙慈担心有人突然闯入房间,于是暂时忽略发现的问题,大致的翻了一下。只在一些较为特别的地方,多花了时间去读。

“四月二日,卯时。

最后一个人面婴死亡,双目突出,无法提供任何信息。

至此,第八个四面佛上汲取的三十一张人面婴全部死亡。此最后一个人面婴存活六月,乃如今存活期最长的一个。

但此人面婴在六月间,依然未曾提供任何信息,做不到吐露人言,如同死面,只发出呼吸之声。

人面婴死亡之后,四面佛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出现疲态,一个时辰内,发出浓郁异香。之后逐渐散去,在第三个时辰停止。

敲夜铃声响大作。

第三批已全部死亡,皮在一个时辰内迅速干瘪。

人面婴与四面佛存活之间的关连,究竟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需要深入研究。

请求对于此四面佛异香的援助。”

在她这一页的记载后头,是第一次出现了请求帮助的语句。

赫沙慈立即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本用于何婉自己记录,观看的笔记。

在这本集册在合订之前,何婉需要在记录之后,定期上交给谁。何婉在观察过程之中的疑惑,会随之写与其上。

而对方在看到此类要求之后,便会做出回复。

在这一页的末尾,赫沙慈看见有人用朱笔批写:已晓,侯音。

赫沙慈往后迅速翻了几页,果然看见在几天之后的记录之中,再次出现了朱砂写就的一句回复。

“无解。”

赫沙慈不由得“嗯?”了一声。

无解。

从回复的速度来看,赫沙慈很怀疑这册子是一天一交的。

但除去专门的机构,要做到一日一交并非容易的事,这必须要审阅记录的人,和记录的人,就在一个地方才行。

否则即便是飞鸽传书,也没有那么快的。

而这回复的速度,也太快了一些。

尽管在最初的回复中,让记录者等候回音,但是只要稍微在朝廷中呆久了的人,一看就是知道,这回复纯糊弄人的概率非常大。

假若是早有记录的资料,在得到疑问的时候,就应当直接去查询,在查得之后再给予回复。

若是在昼镫司,赫沙慈提出一个疑问,等了几天,好不容易等来了回复,结果回复的内容却是:“知道了,我先找找看哈。”

那她立刻带着人就找上门去了。

在看中效率的部门里头,没有这样做事的。

更何况,往后头又等了两天,给与的回复竟然就两个大字。

无解。

谁看谁生气。

不过,赫沙慈两只手指在书页上捻了捻,忽然想,这回复其实也正常。

她在昼镫司里呆的久了,一贯都是极其讲究效率的。

面对黑祸,昼镫司绝不允许有任何的延误出现,哪怕晚了一天,都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

晚一日布置美人灯,那么就意味着那个即将被吞噬的城镇,会失去美人灯的庇护,陷入可怖的深渊之中。

哪怕之后再派人冒险进入黑祸,重新布下美人灯,也只能起到抢救作用。在抢险期间造成的危害难以估计,派进去的人,也必须要抱着必死的决心。

因此昼镫司内,命令必须朝下夕行,一日之内的问题,在昼镫司内部必须得到回复。假若此疑问今日内无法回复,那么也必须在五日内得出结论。

同理,假若上司向赫沙慈询问某些关于黑祸的问题,即便她并不知晓,也必须在五日之内做出相关的推测,并且附上依据以佐证。

她的回复,必须精准地平衡好结论与推测,不得让此言论对现下的境况,造成任何误导。也绝不可胡扯闲谈,发表一些无关之论。

这一点要求极其苛刻,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因此即便登上高位,也会很快会被后来者拉下去。

而赫沙慈将昼镫司内的卷宗,案例,往前几十年的黑祸现象,降临地点,造成后果以及应对措施,都记得一清二楚,能够随时对此侃侃而谈。

她写起来这些倒也不算是特别为难,加班加点的苦几日,也能够交差。因此她从未在字迹的本职上,落下过他人话柄。

在黑祸面前争分夺秒,不顾代价,是昼镫司官员一贯以来的行事准则。

但,这也是因为昼镫司是在大礼屹立百年的机构。

这里对黑祸的研究记录浩如烟海,拥有着千万人留下的经验,后来者只需要在其中捡取便可。只要能够做到对以前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应付当下不成问题。

而眼下,这个研究四面佛的组织,极其有可能是一群新手。

他们对四面佛没有什么了解。下头向上级求助,而上级也一问三不知,只好勉为其难的寻找了一番之后,得出无解的结论。

由此推断而来,当时此组织应当还十分稚嫩。

这一点,倒是能够对应得上钟鱼钟旬所说的叛徒。

叛徒在十年前已有雏形,逐渐发展,在十年前蚕食特使部,最终长成了令他们想要拔除,却又不得不忌惮的样子。

赫沙慈继续看下去,而记录的字迹,很快就换了一种。

因为这两个人的字迹一眼扫去十分相像,因此赫沙慈最开始没有发现。

而这个新接替的人,在最初的的一页中,是这样记录的:

“罗抿若已死。尸体头部爆裂,无法辨认表情,不可借此推测他所遭遇之事。

他死在密室门口与房间的交接处,两手撑于地面,身体僵硬,维持着向外探身的姿势。

以手推之,身躯硬如石雕,但观之,身躯鲜活有色,栩栩如生。

触之,死后数天,仍有温度。

裂开的头颅已装捡入盒,交付特使。其头颅亦坚硬万分,如摔碎的石料,但其面部却完全缺失。

不知罗抿若死于何种原因。”

上一个记录的人死了,但当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死去。

赫沙慈看见,在之后的记录中,此人对于罗抿若的死耿耿于怀。

他多次怀疑,罗抿若很有可能死于仇敌之手,死于暗杀。一直反复要求派人来对他进行保护,并且疑神疑鬼,就连叶子让风吹跑了,他都要大书特书,认为是有人马上要来杀他。

此人活在前任死亡的阴影之中,已经到了晚上都不敢闭眼的地步。

他写,因为认为外头有人要杀自己,已经连续半月不曾离开密室。之前储存的干粮已经全部吃完,如果再无法得到援助,他不如去死。

红字批复劝他,叫他不要钻牛角尖。理由是普通人不可能用出那样的杀人手法,即便是能够做到让头部爆开,常人也无法实现尸体僵硬又鲜活的状态。

红字认为罗抿若的死,一定与四面佛有关。

但此人全然不信,到了后来,竟然是夜里连眼睛都不敢闭,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便会立刻提笔,将自己发觉到的每一丝一毫,都记录下来。

他认为这样的记录,即便是自己死亡,也能够为后来人留下什么。

于是在他负责的部分里,充斥着大片不连贯的胡言乱语。

他恐惧自己身边的一切,恐惧黑夜,恐惧摇曳的影子,恐惧那么一丁点突发的声音。他不停的猜测凶手是谁,会以什么方式来杀他。

这个人想象力在恐惧中被发挥的淋漓尽致:“四面佛既为活物,便是生灵,便有魂灵所在。是了!一定是四面佛的亡魂,它们盘踞于此,窃窃私语,随时会取我的性命......只要我一闭眼,它们就会成蛇一般盘踞缠绕,挤裂我的头颅。"

他在后头,还声称自己看见了那些四面佛的鬼魂。

它们真的像蛇一样,互相缠绕着在墙角蠕动。

于是此人又开始大篇大篇的写经文,写楞严经。

“如是我闻。一时......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无漏大阿罗汉。佛子主持。善超诸有,能于国土......”

他认为楞严经能够驱此邪祟,足足将这经文写了二十页才停止。又在后头,逼迫红字承认,大部分四面佛都不是死在自己手上,怨灵不应当来找自己。

但当他短暂清晰之时,他又自己责怪自己的可笑与卑劣,说:“将于此坚守不退,至死方休。无需担忧。”

于是这个人就在恐惧的乱语,与清醒的记载中不断往复,记录下来的东西读着也很让人头晕。

他甚至还画出来了那些四面佛鬼魂的样子。

“它们是存在的,当我提笔写下这句的时候,它们就缠绕在我的脖颈之上,围在我的身边,压在我的手上。

它们全部是长着人脸蛇身的模样,人脸巨大无比,无数只眼睛,都在无时无刻不盯着我。

我走到哪里,它们的脸就会转到哪里。

我绝对不能停,绝对不能休息,绝不不能,绝对不能.....

绝对不能它们的眼睛短笛感觉顶峰有风,我只能佛牙,救救我而为上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复有无量辟支无学。并其初心。同来佛所。祝嘱比丘都该买的......救救我......”

后面又是大篇大篇的经文,与一些根本读不通的乱字。

“我知道我都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什么都懂,我太明白了,我什么都看出来了。它们在等待我的破绽,它们想让我死!

它们想让我死!

它们想让我死!

它们想让我死!

它们想让我死!

它们想让我死!

......”

这样重复的一句话,他往后又密密麻麻的写了足足十七页。

赫沙慈继续看下去,在此人的情绪日益失控的时候,送来的第四批四面佛逐渐死亡。

而根据记录,它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死亡。此人对此十分疑惑。

但上天没有给他继续研究下去的机会。

在这个节骨上,这个似乎开始疯癫的人,突然又变得清醒而镇定了。

“九月七日。子夜。

听见敲门声。

但我方圆五里,了无人烟,此敲门声着实蹊跷。”

“九月八日,卯时。

再次出现敲门声。未开。”

“九月九日,子时。

敲门声,持续五个时辰。振颤不已。忽然想起此密室旁,有一个小孔用于观察外侧,决定一探究竟。”

到这里,他的记录就再次停止了。

这个人死了。

赫沙慈很清楚,在四面佛死亡之后,引来了守门人。

这个守门人堪称是兢兢业业,不屈不挠,连续三日来敲同一扇门,最终收割下了这条命。

而他的前任记录者罗抿若,同样也死于四面佛枯萎之后,被引来的守门人。

只是看着这份记录,赫沙慈心里打了个突。

守门人的存在,方绪说是在红册上得知的,因此特使部才能够应对此物。

但方绪为什么没有提到,守门人这种东西,会孜孜不倦的,连续好几日来敲同一个人的门?

是因为那密室里死了太多的四面佛,来一次不够?

并且,这个组织难不成其实与特使部没有关系,他们为什么不知晓红册上的规则,而白白的让两个人断送了性命?

可是此人的记录中又明明白白的写了,已经将装着头颅的盒子,交给了特使部的人。

特使部与他们又分明是有联系的。

赫沙慈继续看下去,在此人死亡之后,接下来的一页,用朱砂写着:

“异香并非香气,乃四面佛求助之声。以此声呼唤同类接应,乘其归乡。”

“异香发酵之后,味极似美人灯之香,可用点蜡燃之。香味散尽后,敲门之声不复。”

到这一页过后,终于出现了那个稚嫩的笔迹。这应当是何婉的字迹。

她模仿着前面的记录,十分生疏的写下:“八月八日。卯时。人面婴较昨日死二。”

“元旦。丑时。有一人面婴口吐人言,但混乱无比,如同梦中呓语,不可听。”

“二月。戌时。人面婴言六句。分别为‘救命’‘救命’‘救命’‘娘,好疼’‘今日有雨’‘吃了一个橘子’”

在这一页之后,有红字批注:“已晓,无用。线索已交付,以做勉励。”

看来在继两人都因此前后死亡后,到了何婉这里,对于四面佛的研究终于有了进展。

他们似乎需要从四面佛身上的人脸口中,得出一些有用的话来。

赫沙慈想起了毫叶。

毫叶就是因为这样,而被他们弄成了那副样子?

他们想知道什么?!

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么?因为人面婴能够吐出自己生前说过的话语,他们想要从中获得与赫沙慈有关的秘闻?

但她身上又有什么可挖的?

除去她在雪原中的经历,她当时已经落入大狱了,想要知道什么,不能直接来拷问她?

还是说,他们想知道的......就是雪原?

何婉在之后的几年中,研究推进的非常快。她采用了多种办法,对那些人面婴进行刺激,以及对于四面佛做出了许多建议。

其中她非常明确的下结论,人面婴被汲取的越多,四面佛存活的时间便越长。

因此那些挖掘四面佛的人,应当选取人面婴稀少的四面佛来做研究。

但她的这个结论,也被红字反驳了。

红字指责她懈怠于此,企图借机将责任怪在挖掘四面佛的人身上,因此必须对她做出惩戒。

赫沙慈不知道所谓的惩戒是什么,但在何婉之后写下的内容中,她似乎被罚怕了,再也没有提过此事。

何婉也好,之前的罗抿若,以及那个从头到尾没有写出性命的人也好,都在红字的控制与监视之下,按照红字的命令在做事。

他们的反对不被听取,反而会因为此事遭遇惩罚。

光是阅读这些文字,赫沙慈都感到一种刻板的压抑。

何婉明显过的更为痛苦。

她前十几年的人生,大部分都在记录四面佛中度过,从年幼稚嫩,到逐渐成熟。她的言行也逐渐偏向于扭曲。

最初的时候,何婉还只是用声音去刺激人面婴。

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她多此为了获得人面婴的反应,而活活的在人面婴的惨叫声中,把那张脸直接剜出来。

她还说:“人面婴穿成一串,如同扁玉,甚美。”

写下红字批复的人,像个口无遮拦的直性子,上来便是责骂她,但显然无济于事。

何婉言之凿凿的反驳,认为无法快速得到回应的人面婴,全是发育残疾的次品,根本无需在其中浪费时间。

她淘汰那些四面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前两任记录者,大都会撑到四面佛无可挽救的死亡之后,才放弃这一批四面佛。而何婉是在虐杀那些四面佛。

那些被送来的怪物,在她手中如同细沙一般,飞快的流逝而去。

得到惩罚之后,何婉就会收敛一段日子,很快又故态复萌。

但她这样如同屠宰一般,粗鲁血腥的方式,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成效。

很快,她找出了使人面婴恢复活力的方法。何婉在记录中写:“可与人彻夜交谈,思维清晰,一如生前。”

这让赫沙慈感到不寒而栗。

因为何婉在得到这样的效果后,很快在其后,推荐了一个人。

她说,自己有一个幼弟,因为从小得了一种怪病,被养在房中,非常可怜。与其让他这样奄奄一息的活着,不如杀掉他,让他成为人面婴。

这样他便可永生不死。

他所为家族隐瞒的秘密,也能够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