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玖肆伍伍陆叁

好在林中能找出许多可以饱腹的东西,方老爹掐叶子剥芯吃,挖根茎,找到什么吃什么,渴了便喝早晨叶子上凝出来的水。

晚上他怕野兽,爬去树上睡,又惧蛇咬,提心吊胆的不敢合眼。整个人走无可走,筋疲力尽。

就在满心绝望之时,黄昏时刻,他似有所感的一抬头,看见了一盏美人灯。

在方老爹的眼中,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美人灯。

那盏灯周身光晕在方老爹看来,同家中迎接他晚归的灯火一无二致,带着一种感召力,仿佛是在呼唤他,仿佛只要到达灯的下方,便能够回家。

方老爹不顾一切的朝那盏灯冲了过去,等他气喘吁吁的到达灯下时——

赫沙慈一眨眼:“看见了什么?”

方绪摊开双手:“他到这里就不说了。然后便是我爹接走了周诚,回到了家,各自分开过日子去了。”

“可是,”方绪问:“那荒无人烟的山林里,为何会出现一盏美人灯?以及,去往六欲天的周诚,为什么会在那里面出现?”

“谁把它点燃的?”

美人灯并非城墙那样,是平日里建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东西。它因为极其珍贵,只有在黑祸来临之际,才会被挑选出库,并由专人押运送去。

一旦使用完毕,便会被清点后收回。即便是有长期点着美人灯的地方,也一定会派人进行巡逻与看管。

方绪神神秘秘地说:“我觉得,我爹跟周诚,当时将那盏美人灯带了回去。”

赫沙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她尝试着跟随方绪的话语来思考时,发现以他提供的线索,单独听起来,都仅仅是故事而已。

这样看来这厮确实不太像个正经特使,据赫沙慈所知,特使作风极其强硬,像方绪这种慢慢悠悠讲故事,跟哄街边小孩儿似的人,恐怕少有。

“在我尚且年幼时,记得我爹经常一消失就消失好一阵儿。后来他终于回来了,我就非常黏他。为了显上进,叫我爹经常夸我,我就老往他书房里钻,装模作样的翻点儿看看。”

“有一日,我翻出了一张昼镫司开具的契子。上头具体写着一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大致的意思,是对我爹上交美人灯的嘉奖。”

“而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在我翻出来这条契子后没多久,我爹就离开京城,带着一家人回到了泰清,从此开始做灯匠。”

方绪越说,眼睛越是微微的眯起来,赫沙慈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前面铺垫了这么多,终于要到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那张契子上,给我爹交上去的美人灯,编号为玖肆伍伍陆叁。”

“而经过我的调查,板泽镇牧羊女家门前放置的那盏美人灯,她因为好奇而去触摸过的美人灯,在库房中的编号,也为玖肆伍伍陆叁。”

赫沙慈心中一动。

“而这盏灯,分明惹出了事故,却依然被照常回收入库。”

方绪说到这里,摸出来一枚黑铁牌,递给了赫沙慈。

这块儿牌子做的小而精致,上头刻着泰清郡几个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修饰。

赫沙慈心中却猛然一坠。

这是昼镫司派发的“惊牌”,当昼镫司预测到某地即将遭遇黑祸时,便会发出此牌,令当地迅速做出应对。

“黑祸......会来泰清郡?”赫沙慈一攥惊牌,斩钉截铁道:“这不可能!这些日子里从未有过黑祸降至的迹象,我这么久的星象是白看的么?!这是什么时候的牌子?之后的‘定牌’呢?”

定牌上才有大致的黑祸降至时日,与美人灯布防,能够提供的讯息,远比惊牌要多。

方绪:“定牌我没有拿到手,只是找机会看了一眼。”

“在即将被押送来泰清郡的美人灯中,有一盏的编号,非常熟悉。它的编号是,”方绪望着她,一字一句念:“玖肆伍伍陆叁。”

一瞬间赫沙慈没能说出来话。这太荒谬了,即便当时为了遮掩自己,将赫沙慈推出来顶罪之后,又将此灯照常归库。但任何一个知情人,都绝不可能再让此灯现世了。

无论是暗中销毁,亦或者下死封条,有几十种办法让这盏灯彻底消失在外界眼中。最不应该的,最不可能的,便是让这盏灯再次出库。

美人灯的编号都是死的,一旦此灯废弃,那么此编号也再不启用,更不可能是换了一盏灯。

“他们在做什么?”赫沙慈一拧眉:“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按照方绪所提供的线索,目前赫沙慈所能推测出大致的发展是这样的:在二十多年前,周诚作为一个灯匠,被人带到了一个被称为六欲天的地方,在当地做了十年事。

他具体做了什么,详情已不可考,但依据灯匠这一身份,他所干的活儿,大概率与美人灯有关。

十年后,方老爹前去接自己这个小弟,迷路在山林之中,遇到了一盏美人灯。

方老爹顺利接回周诚,并且带回了那盏美人灯,并且将此灯上交。

交后没过多久,方老爹离开昼镫司,来到泰清郡。

而周诚成亲生子,并在三年前死于八月六日。

之后黑祸降临,那盏被带回的灯被派去板泽,引发了八月六日牧羊女惨案。

第二年,赫沙慈出事,毫叶无端死亡。

之后赫沙慈逃离京城,来到泰清郡,好巧不巧的被安排在方老爹家中。而方绪被特使部找上,进入昼镫司特使部。

除去死亡的人之外,似乎与那盏美人灯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都最终聚到了泰清郡。

而那盏来历不明的美人灯,也毫无道理的,即将来到泰清郡。

即将来到,他们的身边。

赫沙慈一偏头,忽然问:“周诚当初是在归乡的路上,被贼人所害。他遇害身亡的地方,是哪里?”

方绪赞许似的朝她一笑:“他死在三上坝,从板泽镇出来之后的路上。”

“而至于那个死了小儿子的官员,他的故乡,便是那片山林所在的地方。因为郡王寿宴在即,他已从动身前往郡王府。”

这才叫连上了!

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在不经意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命运之手推动一般,在漫长时光中,被聚集到同一个地方。

周诚死了,但是他的女儿在泰清郡。

毫叶死了,但是赫沙慈来到了泰清郡。

方老爹毫无理由的带着妻与子来到泰清郡。

甚至就连那个官员,都即将到达泰清郡。

那个死掉的小妾是郡王府中人,她本便是泰清郡土生土长的。

而美人灯,因为昼镫司突然发出黑祸降临的警告,也在前往泰清郡的路上。

但......

“还缺少了一个。”赫沙慈道。

“那个牧羊女。”

方绪点点头:“对,但她已经死了,连一家人都被杀干净了,即便是想,她也来不了了。”

“郡王的寿宴就在下月,而黑祸即将到来的消息么,被特使部扣押了。”方绪晃了晃手里的牌子。

“上头派来的美人灯,下头却被扣下了消息。这一切,就好像只是......”

赫沙慈冷冷接口道:“只是为了让玖肆伍伍陆叁被送来泰清郡。”

方绪打了个响指:“不错。”

“你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说下来,你知道的可不少。”赫沙慈也换了一个与方绪相同的姿势:“既然这些说完了,那么你可以说说,为什么我会来到此地了吧?”

方绪:“你不觉得咱们这些人,像极了七巧板图么?只有被拼接在一起时,才能得出最后的图。”

“至于为什么,继续走下去,你就能够知道了。”方绪用拇指抵着下巴,道:“他们说,你是钥匙。”

“钥匙,打算把我往哪儿插?”赫沙慈一指石道:“这里头?”

方绪又摇头。

他说了很多,尤其将自己以及方家与美人灯的纠葛交代的很清楚,但赫沙慈直觉他并没有说实话。

这厮说坦然很坦然,说狡猾也狡猾,总之他不愿意说的事情便是一问三不知,任你怎样询问,他摆出一张无辜的脸,专心致志演他的灯匠儿子。

地图,美人灯编号,以及被特使部扣押的消息。他查消息,将二十多年的事情都能挖出来,讲得绘声绘色,如同亲临。

这里头的很多事情查起来费时费力,是他仅凭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两年内办到的。

他所做所闻,乍一听似乎都有根据,但只要稍微一想,便能发现其中很多都经不起推敲。

方绪讲他年幼时翻到方老爹的契子,因此才对那盏美人灯有了印象。但一个年幼的孩子,仅仅是出于好奇与贪玩,在父亲的书房中乱翻,就能一看之下,精准的找到最为重要的编号信息,并且一字不差的记了下来,还记了这么多年?

牧羊女案事发后,一切有关的档案都极其机密,方绪这一一个半路进入特使部,几乎没有实权的人,能够准确的拿到牧羊女家门前美人灯的编号?

并且在黑祸即将到来之时,这样重要的消息,被特使部大逆不道的扣下,方绪竟然能够得到惊牌,并且看到定牌上的内容?

好你一个特使,真会装模作样。

赫沙慈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咱们还是得先离开此地为好,黑祸降至,也必须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泰清郡的郡守。”

“正是呢。”方绪点头。

正是,正什么是!倘若方绪真想将消息报出去,他就不会这样闷不吭声的带着惊牌,到了这个时候才说了。

赫沙慈也点头,两人达成同盟般相视而笑,随即各怀鬼胎的同时起身,一起往石道内部走去。

这条石道长而蜿蜒,有各种角度微小的拐角,人走在里头,往往不自觉就转换了方向,却容易以为自己是照着一条直线在前行。

四周的石壁打磨的异常光滑,拼接处的缝隙细微,镶嵌其上的石头大小形状都近似。这是一个被精心打造的地方,并非官宦家用于躲避战乱山贼,潦草挖出的地道。

赫沙慈很确定此处必是被长期使用的,因为人时不时比变会下到此地,在其中行走,因此才会制造的如此讲究。

也正是因为常有人下来,此处才没有那种地道里的尘土气,与憋闷感。

这是关着小王爷的地方,谁会经常来此处?

如果郡王府里的人,不知道小王爷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为何要特地跑到这里来?可假若他们知道,小王爷已经变成了怪物,又过来做什么呢?

作为拼图中的一部分,郡王又在做什么?他与那盏编号为玖肆伍伍陆叁的美人灯有什么关系?

合着她自己的事情没解决,特使部又往赫沙慈身上抛来一堆疑问。

两人走了一段路,方绪忽然在身后道:“特使部——”

赫沙慈回过头看着他。

“特使部也会向你开一个条件。”方绪思索再三,终于道:“只要你除去郡王,毁掉那盏美人灯,就能够得到,两年前你侍女死去的真相。”

她扬起一边眉毛:“怎么一开始不说?”

方绪在这石道中站不太直,微微低着头,神情很真心实意:“哪有那么好做的事。”

他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等一下要装作不知道这个消息哦。我只是提前告诉你一声,你要考虑好,他们做事很吓人的。”

什么?

方绪垂下眼。

赫沙慈一愣,随即她似乎隐隐听见了什么。

风声,和被风所遮掩的,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她立即回过身去,在她完全不曾发觉的时候,身后已经站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个子都高一些,都像方绪一样略低着头,但身形依然十分挺拔。

“欢迎,赫沙大人。”男人说:“恭喜你来到此处。我是钟旬。”

“钟鱼。”另一个人接口。

赫沙慈回头望了方绪一眼,发现一个很奇妙的点。

无论是身为女人的钟鱼,还是钟旬,以及身后的方绪,他们的身高,体型,都非常接近。

假若只是看背影的话,不熟悉的人,很可能会将他们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