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承诺

夜深了,月光清朗,穿过后院儿梧桐树的枝杈,把层层叠叠的树冠描绘在窗纱上,显得清冷孤寂。

苏南书倚在床头,手中拿着一页信笺,看着梧桐出神。

信纸已经有些发黄了,边缘被微微卷起,是被人反复摩挲的痕迹。

【如今我已近弱冠之年,前程未卜,心性未定,或投身戎装,或踏遍山河,不愿困于官场,亦难以归于宅院,妻儿于我而言,或是累赘。】

苏南书叹了口气,口中缓缓念着,【不愿困于官场,亦难以归于宅院——】

她想起不久前的午后,柳虎在后院的梧桐树下耍着长刀,萧城一边给她熬梨汤,一边笑着指点,【马步扎得不够稳,腰间的力量要再沉一些。】

柳虎收了刀,无意地说了一句,【如今安川大营又开始准备观兵操练了,去年的军演,少爷是魁首,今年没有你,还有什么看头?】

萧城低着头,手握汤勺,一圈一圈搅着,笑着说,【我如今成家了,走不开,来年同外祖说,不去戍边了,回城里寻个闲职,离家近一点儿。】

砂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腾着,萧城的身影被雾气染得模糊不定,柳虎拄着长刀,长长地叹了口气,言辞之间是藏也藏不住的惋惜与抱怨,【啊呀——昭武校尉的银枪没折在战场上,怎么折在了宅院里呀——我的少爷——】

萧城笑着踢了他一脚,【小点声儿,别把人吵醒了!】

回忆戛然而止,难过却渐渐蔓延开来。

萧城曾是那样自由而又耀眼,他是沙场上手持银枪的昭武校尉,是孙老将军书中,提之便难掩自豪的少年将军。

可如今囿于宅院之间,他真的心甘情愿吗?

苏南书揉了揉眉头,闭上了眼睛,口中反复念着萧城信上的那句——

【妻儿于我,或是累赘。倒真让他说对了。】

苏南书心里揣着事儿,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多了很多不相干的人,脸隐在浓雾中看不清楚,看衣着大致是安川军营的将士,他们三五成团凑在一起,嘴里嘟囔着说些什么。

【萧将军不驻守前线了?这怎么能呢?回家去做什么!捡起笔杆子做文官不成?】

【人家是什么家世,刺史的爹,户部尚书的岳丈,哪有在这安川天天灌风沙的道理?身上有了军功,回到朝堂,晋升也能快些。】

【萧将军不该是这样的人——】

【嗐,当人家是你我这样的平头百姓?你的命值几个钱?拼死拼活在刀枪下,死在沙场上都没人知道,我们的命,不过是给权贵铺路罢了!】

苏南书将话听到耳朵里,想替萧城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她急得跺脚,身旁的雾气便一层层**开,场景随之而变,眼前皆是头戴儒冠,身着长衫的读书人。

他们面前放着成堆的案牍,皱着眉头,研读着手中的书卷,眉宇间难掩失望神色,砸着嘴摇头。

【是日冬,蛮奴来犯,战事激烈,鏖战数十日,将士皆疲惫,吾上书请求增援,圣上派吾孙萧城领重兵增援,吾大喜,吾孙之奋勇,蛮奴闻之丧胆——却不想——】

【却不想什么?】苏南书看不清晰,便凑近了些。

【却不想吾孙折戟请命,言家中妻儿病重难以抽身,更无心沙场,不得已抗命——无援兵,大势已去,城池尽失,接连败退——】

这白纸黑字像一记重拳砸在苏南书的胸口上,她伸手欲夺那书卷,却扑了空,人一下就醒了。

原来是梦。

幸好是梦。

苏南书稍稍稳了稳心神,却再也睡不着了,此时天还没大亮,太阳升起一个边儿,映衬着天空,泛出一股白青色来,她披上一件厚衣服,洗漱过后,走到窗边,打算透口气。

窗子打开,苏南书一怔,萧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正站在院外,听到身后有响动,方收了枪,向苏南书的窗下走来。

他身量高,即便站在窗下,也高出窗柩很多,双手随意地搭在窗上,微微仰头看向苏南书,【醒这么早?】

一阵风吹过,萧城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苏南书笑着伸手,用手帕拂过他额前的汗。

苏南书的手有些凉,指腹软软的,像一块璞玉,碰到萧城时,他的脸顿时就红了一大片,下意识想躲,但又觉得她身上温软的香气实在好闻,不知不觉间,半个身子已经麻了。

【萧城。】苏南书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投在脸上,形成一片细软的阴影,那双如水墨画一样的眼睛便显得更生动了,她看着萧城放在远处的长枪,眼神中流出一股寂寥来。

【过了中秋,你就回安川去吧,我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

萧城一怔,下意识解释,【近来军务不忙,外祖说让我多陪陪你,不碍事的。】

苏南书的眉蹙了起来,她此时像是急需一个承诺,微微俯下身,紧张地问他,【那你——你会回去的,对吧?昭武校尉的枪,不该一直收在院子里——】

她身后如瀑的长发随着动作倾泻下来,落在萧城搭在窗柩的手上,发尾轻缓地,一下又一下地拂过他的手背,那股酥痒的触感就顺着胳膊传回心里。

萧城微微扬了扬手指,看着她的头发穿过自己的指缝,缠绕在指间,在阳光下显出一层温暖的光晕,有那么一瞬间,他多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点,慢到他能从头到尾,把她好好地看上一遍,就像现在一样。

可是每次相见匆匆,他总是看不够。

【萧城?】苏南书见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以为萧城不愿回去,便忍不住轻轻唤他。

【啊!是,是该回去。】萧城点点头,收回搭在窗边的手,笑着对她说,【中秋团圆,不该说些分别的事儿,你好生梳妆,一会儿吃过早饭,我带你去街上玩。】

听到回答,苏南书的眉才渐渐放缓,她也笑了,【是,先不想这些,州桥的集会早有耳闻,今日托你的福,总算能见识见识了,不知道相州有没有醉蟹,以往在家,中秋都要吃的。】

天此时已经大亮了,柔煦的晨光打在苏南书的脸上,暖融融的,一阵风吹过,亭台上的紫藤萝随着风左右摇摆起来,不知怎的,即便是深秋,院子里氤氲着的甜蜜的香气,却不少半分。

不,似乎是更甜了,苏南书身在其中,被甜的几乎头脑发昏。

*

州桥集会的最兴盛处,是在日头西斜时,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桥头上成片成片的红梅,在夕阳的渲染下,红得越发透彻。

此时,数十名官差排成两列,手中举着数十个三人合抱的大灯笼,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挂向高处,最终,灯笼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点亮,霎时间,整条街亮如白昼,能与皓月争辉。

苏南书挤在人群里,仰着头见灯笼一盏又一盏依次亮起,嘴里喃喃,【小时候,我做梦都想买一盏这么大的灯笼,挂在院子里。】

【怎么?你怕黑?】萧城怕旁人挤着她,将她护在怀里,低着头问。

【倒不算怕黑,只是小时候身体不好,爹娘不让我出门,日日憋在绣楼里,日子都过成灰暗的了,就喜欢些亮堂的东西,瞧着心里舒坦不是。】

苏南书唇边挂着笑,眼底湿漉漉的,【小时候,我唯一能解闷儿的,就是阿娘床头上孙将军写的兵书,里面写操练,写军演,我闻着墨,人便也跟着到了黄土飞扬的安川——】

她回过头,指着灯笼对萧城说,【幸而老天爷怜悯我,嫁给你,我好像真的把这盏灯笼抱回了家,我想要你一直这样亮下去,这样不论我在哪,想起你,心里都舒坦。】

苏南书眼底映着光,眼睛亮的如星子一般,她声音不大,但这番话却像一把火,瞬间燃到了萧城心里去。

他低下头,用下巴磕了磕苏南书的头顶,【你这是什么话,我在你心里就是个大灯笼啊?】

苏南书一边躲,一边咯咯笑,萧城笑着护住她,轻声说,【我答应你,南书,我不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