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恕罪

沈安宜抬起头,看向沈临鑫,她的血流的太多太快了,说话已经没了力气,她瘫在地上,向沈临鑫伸出了手。

【阿爹,你能不能,最后,抱我一次。】

沈临鑫望着死去的黑蟒,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心心念念半辈子的借尸还魂,最终还是没有实现,死到临头了,他有些怕,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会在黄泉路上等他吗?

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了。

【安宜啊——】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声音盘旋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清无助。

他手脚并用,爬到沈安宜的面前,【阿爹——对不住你——】

话音未落,只觉得颈间一凉。

沈安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短刀,狠狠地插进沈临鑫的脖子上。

喉咙间涌出一股血腥,血肆意蔓延,淹没气管,沈临鑫只觉一阵窒息,他握着沈安宜的手,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十五年了,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眉眼很像自己,只是常常低垂着,让人看不到她心里去。

如今她终于笑了。

沈安宜终于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她的手缓缓从短刀上松开,看着沈临鑫的眼睛说,【只愿下辈子,再也不要,做你的女儿。】

*

天上忽然下起雪来,荀娘抬起头,念着,【今年的雪下得太多了,结了冰路就不好走了。】

她念着念着,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

【走,我还能走去哪儿呢?】

她看向四周,是大片大片的血,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血呢,黄土被血浸透,染上鲜红的腥气。

【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我的女儿——他们在哪儿啊——】

荀娘站在寒风中,四周是沉寂的黑夜,她缓缓转过身,看向幼宜。

幼宜缓缓从血泊中站起身来,纵然腹腔被刺穿,但这皮外伤于她而言,早已不算什么。

她为荀娘,流过的血,又何止这些。

只是这一次,她累了,她手中握着那支鎏金并头花簪,一步一步靠近荀娘,她的视线落在荀娘身上,却又好像透过荀娘,在看另外一个人。

【你不是她,纵然重生,你也不是她。】

幼宜的声音平静无波,【是我不该这样执着,我把你当成她,换来了这样一身的伤,我累了,我早该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荀娘的心像是被铁拳狠狠攥住,狠狠坠了下去,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哽咽着,向幼宜伸出手。

【幼宜,对不起——】

幼宜看着荀娘,微微侧过身子,躲开了她的手,嘴中缓缓念出声来,【我的宛娘,她已经不在了。】

宛娘?

荀娘怔住了,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在她梦里出现过!

也是一样的雪夜,在官道上疾驰的马车,一个眉眼如画的女子,拖着被烛台刺穿的,软烂如泥的身子,她说。

【宛娘,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荀娘愣在原地,【你是谁?我——我又是谁?】

幼宜笑了,言语间颇有解脱的意味,【前一世,我处处被你保护,这一世,我想换我来保护你,可是我太笨了,我读了那么多兵书,却依旧做不好。】

【你要走吗?】荀娘问她。

幼宜回过头,看了看沈清乾的尸身,【我听说,东海之外的蓬莱,有一仙家,能将人起死回生,我想去看看。】

【如果清乾还能醒过来,他一定会回来看你,你好好地等他回来,好吗?】

雪越下越大,风声呼啸,人声几不可闻,荀娘站在这风雪中,看着大雪将这场狼藉一点一点,掩埋个干净。

就连幼宜离开的身影,都埋的这样干净。

*

运河的工程终于在今年的最后一个月完成了收尾,半个相州城的百姓都兴冲冲地围在河堤上,观摩相州商船的下河仪式。

鞭炮一截接着一截,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花,相州知州柳庭知亲自剪彩,红毯沿着河堤铺了数百米,商船上的船夫,无不穿着喜气盈盈的大红色短衫,神采飞扬。

人群外头,一个长工蹲在墙根地下,两只手缩在袖子里,吸了吸鼻子,跟身旁的人说道。

【还真是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啊,当初沈家闷头苦哈哈地带着兄弟们干了多少年,如今这运河建成了,到让他们出尽了风头。】

提起沈家,身边一众人都沉默了。

城西那如日中天的沈家,不知为何竟一夜之间尽数暴毙而亡,官差挑着水,一桶一桶地清洗着院子,生生三日,血腥味挥之不去。

人们都说,这沈家供奉了不干净的东西,这是遭了报应了。

自打那天起,相州上下严查巫蛊之风,接连端掉了十几家打卦算命的铺子,莫说寻常算卦,就连那城外的玉清观也受了波及,如今香火寥寥,再没有人敢去了。

【沈家待咱们不错,只是如今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半晌,一个穿着皮袄的光头靠在一堵土墙上,长叹了一口气,【哎——想当初,沈家家大业大,这后头的院子,正是他们家的祠堂呢,谁承想一夜之间,几乎全家暴毙。】

【要我说,那龙女庙就是邪气!诶,沈家不还剩下老二媳妇吗?】

【别提了!老二媳妇早就疯了——】

正说着,他的视线落在河堤对岸,他扬了扬脸,【喏!那不是!】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人群熙熙攘攘处,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披散着头发,沿着河堤蹒跚前行。

她走过的地方,人群都止住了欢呼,缓缓让出一条路。

因为她的样子实在是太骇人了。

她鬓发散乱,衣衫褴褛,胸前抱着一个白瓷的骨灰盒,沿着河堤慢慢地走,走上三五步,就跪在地上,冲着前方缓缓叩首。

她一边叩首,最终还喃喃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众人见她这样,无不唏嘘着缓缓避开。

不远处,一个青衫女子躲在人群中,她身形瘦削,头上罩着面纱,看着河堤上一步一叩首的荀娘,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一阵风吹过,那女子头上的面纱被风吹开,得以窥见她的容颜。

她有一双极好看的眉眼,眉间一抹红,俏丽极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看着年岁不大的姑娘,却早早地长出了皱纹,她脸上的,身上的皮肤都像缺水一样,皱在一起,形态可怖。

身边人生怕染上什么恶疾,都纷纷躲她远了一些。

她见状,也识趣地重新戴好面纱,转身离开了。

【荀娘,我受清乾的血,只能活一时,渐渐地,我身体里血会如往常一样满满干涸,我想,再让你经历这些,未免太过痛苦,所以我走了。】

【我如今大限将至,心中没什么牵挂的,唯有你,我与清乾,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千百年后,或许我们会再重逢,不知道,你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