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安宜

沈清乾生怕身上的寒气冲着幼宜,便站在门外,将身上的雪悉数抖落干净,这才进屋。

幼宜迎上前去,从沈清乾手里头接过来一个琉璃瓶身的鼻烟壶,上面工笔勾勒,细细画着落雪红梅,形态娇俏,颜色艳丽。

【你老是带来这些小玩意儿,暖阁里都快没处放了。】荀娘看向清乾笑着,给他倒上一被新煮开的茶。

沈清乾坐在荀娘的贵妃榻旁,笑了笑,【反正我也不爱玩这些。】

低头啜了口茶,沈清乾缓缓开口,【阿娘可还记得那西山上的弃尸?我方才去了一趟府衙,西山上那具剥皮弃尸与城里先前出现的两具是同一人所为,这次被害的是个守城的官兵。】

【相州城一连出了这么多凶案,法曹上下乱了套,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恢复宵禁了。】

荀娘拨了拨炉子上的黑炭,让火烧的更旺了些,【那有什么线索没有?】

【哪有什么线索,三个人没有任何关联,也没有世仇,杀人时间也不固定,法曹初步断定是随机杀人。】

【剥皮,毫无关联,没有世仇,时间不定—】幼宜嘴里喃喃,想什么事想得出神,旋即转过头,看向沈清乾问道,【那这三个人的八字合过没有?】

【八字?怎会有人因八字杀人?】沈清乾不以为然。

【如果动机迟迟不明,那不排除,杀人剥皮或许是为了献祭。】

幼宜定定地看着沈清乾,眸子黑漆漆地,像是万丈深渊,幽幽透着寒气。

【献祭?】

沈清乾神色一顿,旋即遍体生寒,他素来过目不忘,他当时曾看过仵作的护本——三人生辰看似没有什么关联,但其实仔细一想就不难发现——

那三人皆是阴月阴日阴时所生。

下一秒,沈清乾猛地打了个寒颤,他触电一般回头看向荀娘——

阿娘......也是阴月阴日阴时所生!

沈清乾猛地站起身,吓了荀娘一跳,见他脸色铁青,便问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沈清乾生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僵硬的笑。

【我——我突然想起,方才大伯母要我去大房商量操办生辰的事儿,说是我明年开春就要去都城赶考了,今年的生日又临近年关,想要邀些世家豪绅、同窗师友,大办一番。】

荀娘并不意外,她笑着摇摇头,【这些我说不上话,只是辛苦你了。】

沈清乾看着荀娘,眼底是掩盖不住的担忧。

【今年......您还会给我下一碗长寿面吗?】

荀娘愣住了,抬头看沈清乾。

沈清乾的每一年生日,都是在大房度过的,荀娘插不上话,只能在房中给他下一碗长寿面送过去。

但沈清乾没有动过一次。

那些面放在他书房门口一夜,冷了,坨了,第二天一大早,被阿福端出去扔了。

荀娘眼尾有些红,她低头笑了笑,【做,就怕你不爱吃。】

沈清乾没说什么,转身向门口走去,行至门口,他停住了脚,回过头看向荀娘,低声说了一句,【阿娘,以前是我错了。】

说罢撂下帘子,身影消失在雪中。

*

这场大雪一直下到下午才停,寒气未散,但好在出了太阳,照在雪地上滴滴点点闪着银光。

幼宜心里记挂着荀娘的话,特地挑了些香味清淡的香丸与香饼,拿金箔纸细细包裹好,喊上荀娘一道儿去送些给沈安宜。

沈安宜的房间在大房院里的最角落,从大房正屋到这里要绕过两道厢房,跨过一道水榭,沈临鑫只让她安心养病,平日里压根儿不管这个闺女。

如此一来,沈安宜的住处反而与二房这头离得近,都是在沈府的最角落,只隔了一道低矮的月亮门。

先前荀娘经常顺着这道月亮门来探望安宜,安宜便端着药罐子,日日盼着叔母的糖饼。

后来碰上了几次孙氏,孙氏不喜荀娘,更不喜荀娘与自己女儿走得太近。

有一日孙氏便因着安宜吃了糖饼会夜里积食而大发雷霆,将安宜身边的丫头婆子打了一顿才消气,自此后,荀娘便知趣,不再去了。

许久不见,此时荀娘再见安宜,惊觉她的脸色越发不好了,本就瘦的像柳枝儿一样的腰,如今看过去,只剩一层皮了。

眼底发青,躺在**睡得迷迷瞪瞪的。

安宜的乳母在一旁烧着炉子,看见荀娘来了,连忙擦净了手,悄声出门来,【二夫人,你好久没来了。】

荀娘苦笑一声,【这不是自打幼宜进了沈家,我这头又接连出了事儿,哪里腾得出空儿,这几日才想起幼宜还未曾见过安宜,便想着过来瞅瞅。】

乳母迎着寒风,擦了一把老泪,【二夫人,这个家,你心地是顶好的,姑娘命苦,没托生在你肚子里,如今这院里的谁还把她当个人——】

【奶娘?来人了吗?】

屋里头沈安宜许是听到什么动静,扬声问了一句。

乳母闭上了嘴,叹了口气,将脸上的泪擦干净,转身开门请荀娘与幼宜进去。

安宜闻声,支起半个身子向外头望,声音里尽是欣喜,【叔母来了?】

起的急了,恰逢开门带进来一股寒风,安宜呛得咳嗽。

荀娘脱了外袍,赶忙向屋里走去,【快躺下,别起来了,瞧瞧你,都说要贴秋膘,你过了一个秋天,反而瘦下来了。】

安宜听话地躺在**,原本圆圆的脸蛋瘦出了下巴,因此非显得瞳仁更大,安安静静的。

她偏头看向幼宜,笑得温温柔柔,【幼宜妹妹有福气,叔母是喜欢女孩的,真好。】

说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欲要握住幼宜,可谁知两手相碰,沈安宜忽然就变了脸色,双唇颤抖着,眼中闪过一抹惊惧,眼泪刷就流了下来,她拼命想要将手抽回来,挣扎着,惊恐地喊着——

【蛇!蛇!救我!我不要——救我!】

荀娘被安宜吓蒙了,虽不明所以,但下意识还是将幼宜护在了怀中,低声哄着,【幼宜别怕,姐姐烧糊涂了,说了些疯话,别怕。】

幼宜窝在怀里,欲言又止,匆匆瞥了一眼荀娘,没有说话。

沈安宜渐渐安静下来,阖着眼睛,昏睡了过去,印堂一片青黑,脸上由于高烧,有两团艳丽的酡红,整个人竟显出一股诡异的死气。

乳母见状,赶忙欺身上前,将安宜与幼宜间隔开来,她伸手探了探安宜的额头,又烧起来了。

荀娘仍欲解释,【前些日子,我们在西山遇见了蟒蛇所化的精怪,那妖物邪气得很,幼宜为了救我,被那妖物伤的不轻,如今身子刚好些,想来身上的妖气没有化解干净,这才冲撞了安宜。】

乳母回过身,看向幼宜的目光中,便带了三分厌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对着荀娘,迟疑再三,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着脸,下了逐客令。

【沈荀氏!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喝,荀娘一哆嗦,想起大嫂最厌恶自己靠近安宜,如今情势,自己是百口莫辩,正欲起身相迎,却不想孙氏已经带着人,杀进房中。

【啪!!】

一巴掌打得荀娘两眼发黑。

旋即,一掌推开护在荀娘身前的幼宜,上前攥住荀娘的领子,在她耳边咬着牙说道,【你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一趟趟向这刀尖上撞,打今儿起你再来安宜这儿寻死,用不着旁人,我第一个提刀杀了你了事!】

荀娘捂着发热的双颊,脑子嗡嗡地,转不过圈儿来。

为什么我去见安宜,就是去寻死?

什么叫我已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又要杀我不成?

她第一次觉得,在这座自己生活了十余年的院子里,隐藏着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孙氏的脸,被暗影吞噬,叫人看不清楚,她眼中似有犹豫划过,却慢慢地,变成一摊燃烧过后的死灰,她的声音虚无,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

【沈荀氏,三番五次不顾禁令,擅闯后院禁地,招惹祸端。从今天起,你便一个人,到祠堂去,为安宜祈福祷告,安宜一日不醒,你就一日——不许回来。】

*

城东,国史馆。

夜已经很深了,相州城的街上,除了巡防的官兵,再没有旁人走动。

城里接二连三出了人命,用不到官府下令,百姓自发早早关门闭户,生怕碰见那剥皮杀人的歹人,一命呜呼不说,连全尸也留不下。

相州刺史叫这事儿闹得头疼,不得已去请了学馆的司业卫夫子帮着一块研究。

按理说,司业只管学生的教务训导之事,但奈何这个卫夫子却不是一般的迂腐读书人,他年轻时周游列国,避世多年,学得一手岐黄之术,尤其擅与尸体打交道。

这人从水里捞起,他看看指甲,便断言人不是死于溺水,而是服毒。

就算尸体烧的亲娘都认不出,他看一看骨头,也能推算出这死者大致的年龄。

如此奇人,正是沈清乾的老师,因而连带着,沈清乾也一同被委以重任,刺史三令五申,一定要在春节之前找到杀人凶手。

这三具尸体拉进国史馆,卫夫子顺着那剥皮的边缘细细看了一圈儿后,人沉默了,他抱着手,问沈清乾,【你来说说,这是怎么死的?】

沈清乾一个头两个大,也顺着伤口看了一圈,犹豫着说,【剥皮,失血过多而死。】

【蠢货!】卫夫子执扇猛敲沈清乾脑门儿,【长眼的都知道,用得着你说?这人究竟被何所杀,缘何而死,你细细地看,一日看不出端倪,就一日呆在这国史馆,直到想明白为止。】

沈清乾看着夫子带着同门浩浩****地离去,只愁得一个头两个大,眼看着春闱在即,自己一个读书人,又不想做仵作,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吗?

只是夫子的话,他不敢不听,琢磨不出来,就去书阁里翻书,什么悬壶济世宝典,仵作手记都看了个遍,仍是一头雾水,心下烦闷,便想着到荀娘房中坐坐。

却不想,幼宜这丫头一语点醒梦中人,献祭!他怎么没想到献祭这一茬!

匆匆赶回国史馆,浸在书阁里,沈清乾生生找了一下午,没成想,还真让他找着了。

在一本《古滇异术》中,记录了一段看似十分荒诞的故事。

相传八仙之一的铁拐李在得道后,曾习得一法术,常常能魂魄离体,让尸身躺在原处,而这魂魄却可以飘飘然游玩在山水间。

一日,铁拐李照例游玩在山水之间,弟子见他长久闭门不出,便打开房门查看,不看不知,一打开这才发现师父早已没了气息,僵挺挺躺在**,弟子只以为师父圆寂,心下悲恸,连夜火化了师父的尸身。

这铁拐李的魂魄自名山大川中游玩归来,却早已不见自己的躯体。这魂魄离开尸身多日,眼瞅着要魂飞魄散,急切之下,只得先将魂魄附在路旁冻死的乞丐身上,登时那僵死数日的乞丐便重新有了气息,这法术后来曾出现于人间。

在古滇深山之中,某些村子的巫祝常常以此术让自己魂魄离体,说是上了九重天,向西王母讨要灵丹妙药去了,村民们初始还不信,但仔细看去,那巫祝躺在祭台上,合眼闭气,百姓细细看去,他胸脯毫无起伏,竟真如死了一般,正当众人以为他死了,却见他腾地一下睁开双眼,从祭台上一咕噜爬起来,手中,还当真握着仙药呢!

村民大惊,奔走相传,那巫祝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再后来,巫祝老死,这法术也无人再提,直到千百年后,这古滇王心上人病逝,其痛不欲生,有人又将这法术提起,说这魂魄若能附身,人便可“借尸还魂”。

书中记载,人死了,魂魄一时半会儿是散不掉的,只不过,魂魄常常找不到路,借尸还魂还需要两个条件,一是还魂时需要有血亲在一旁不断高呼逝去者的名字帮她认路,另一个就是需要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的人皮,做成长明灯,为魂魄照亮回来的路。

古滇王残暴成性,为了让爱妃借尸还魂,大力搜捕古滇境内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剥其皮制成灯罩,工匠们从未听过如此残忍的刑罚,心下恐惧,手便也抖了起来,一不留神,人皮就破了。

那便再杀。

那一年,古滇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甚至有人说,皇城四周,人皮随处可见。

【借尸还魂——】沈清乾喃喃道,【竟与相州城如今命案如出一辙——还真让幼宜说对了!】

只是这邪术,怎么听怎么像江湖骗术,这古滇王杀了百姓无数,不知这爱妃究竟复活没有?

沈清乾继续往下看去。

【人皮灯笼制成,古滇王寻了美人无数,皆捂死,阵列殿上,燃灯,高呼王妃名讳,顷刻间,风雨大作,烛台尽灭,古滇王大惊,口中高呼,来人!来人!黑暗之中,却听王妃声音在身后响起,妾在此。】

【只见那众美人尸中,竟坐起一人,虽样貌不同,但音容笑貌,果真是王妃无疑,古滇王大喜,举国欢庆,自此后,蟒蛇为古滇之图腾,奉为神物,无人敢杀。】

【竟是真的!】沈清乾捧着古书,直觉后背一股凉气窜到脚底,【蟒蛇?为何这邪术事成,蟒蛇竟成了图腾?】

脑海里乱糟糟一团,扰得他心慌,此刻却也顾不上其他,满脑子只想着同样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荀娘,若是练就邪术的歹人,找上了荀娘,那自己只怕是悔之晚矣。

【不行,我得即刻回家,把这事告诉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