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探监分手

冬去春来,省城监狱大门两侧的香樟树四季常青,花岗岩的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国徽,门楣下方厚重的铁门,依然紧闭着,高大的围墙和铁丝网之外,有了春的气息。

一场春雨过后,监狱外的草坪上,已经长出了嫩绿色的新草,在小草的中间,一些狗尾巴草勇敢地脱颖而出。或许人类在自然界中缺席时间越长,狗尾巴草就变得越勇敢,越顽强,是芸芸众生中,不可忽视的力量。

监狱外的新生,监狱内的新生,似乎都要在这个初春的季节里拉开帷幕。

这天是乐天的生日,早上他的稀饭馒头咸菜中,多了一个煮鸡蛋,午饭加了一块鸡腿。而我们普通的服刑人员,午饭是水煮白菜,幸好我对吃并没有讲究,监狱清心寡欲的生活,似乎出已经适应了。不料乐天将鸡腿撕下了一半,笑着递给了我,乐天这份情义令我很感动。

我的心忐忑着,今天也是齐妙来省城监狱探监的日子。

午饭过后,民警带我去了探监室。在特制的玻璃窗内外,犯人和家属正用电话交谈,民警站在犯人的后面监视着。

在监狱有一段特别扎心的话:一年人等心也等,两年心等人不等,三年心也不等人也不等。尤其对相爱的男女,是很残酷的。

这是齐妙第一次来探监,她收到我的分手信后,第二天就打电话给了冯奕奕,她不相信我是真心跟她分手,她要亲耳听到我说的真话。在奕奕特别安排下,我和齐妙一年来第一次相见。

齐妙剪掉了及腰的长发,染上了棕栗色,鬓角散落的发丝遮住又瘦了一圈的锁骨,双手插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长靴。齐妙的眼神空洞而寒冷,当她拿起电话开口的一秒,我就大概猜出了她的来意。齐妙盯着我消瘦的脸庞,喉咙蠕动,迟迟说不出一句话。

“信我看了。”

我拿着听筒的一刹那,哽噎了,凝视着齐妙的双眼:

“哦,你瘦了。”

“你也瘦了。”

“我们分手吧!”我把心一横,还是把那五个字当着齐妙的面,勇敢地说了出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

齐妙朱唇轻启,眉头紧戚,眼睛已经红了,我强忍着内心的不舍,点点头:

“这个决定对你我都很艰难,但目前这是最好的决定。”

齐妙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眶中的泪水顿时流了下来:

“曾经以为,我们能一起走到老的。”

“等一个人很苦,时光很宝贵,你应该有更好的前途。”

“你还记得你抄给我的那句话吗?”

“记得。”

“我不怕等你,只怕你忘记我在等你。”

“等是没有结果的,现在放手,对你我都是解脱。”

“解脱?你怕了?有的人三年,两年就出来了,你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信心吗?

“管教告诉我,未来应该交给未来,我和你是没有未来的,我们的缘分已尽。”

其实我的内心是想这样说:妙妙,我爱你,不能跟你在一起,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好,那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齐妙抹掉眼泪。

“这样最好。”说完,我闭上眼,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曹操,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们关系好时,齐妙称我少宝;生气或绝情时,会直接喊我曹操。显然,她此刻的心情是糟糕透顶了。既然分手信都写了,两家已经谈好了退婚,分得彻底一点,或许对双方都好。我越绝情,那些要找齐妙麻烦的人,就越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齐妙在抹眼泪,我闭上眼,两人沉默了一两分钟,齐妙忍不住开口:

“你去泊阳湖,知道犯法吗?”

“不知道——知道——也许心存侥幸吧。”

“为了凑彩礼?”

景市是座小城,齐妙和我定过婚的事,街坊邻居都熟知。我为了齐妙家的六十万彩礼,泊阳湖盗捞文物坐牢的事,在当地就像头版新闻一样,成了街头巷尾饭后的谈资。齐妙父母,包括齐妙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舆论几乎一边倒,说齐妙家要的彩礼太高,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的,一个年轻漂亮、没有结过婚的女孩,她不应该受到如此的对待。

我沉默不语,齐妙笑我:

“你太傻,太较真。”

“我答应过你妈的。”

“婚姻是我俩的事,你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我也不知道会发生那些事,世事难料。”

“水下的将军罐,你看不出来是真的吗?”

“当时看不出来,我以为是假水捞。”

“怪不得有人穷追不舍,你真不知道在哪里,是不是?”

“是,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齐妙的探监以分手而结束,她亲耳听到了我的答案,她很难过,仿佛又无能无力,分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世界上总会有突如其来的相遇,也会有猝不及防的再见,和毫不留恋的散场。在齐妙的感情世界里,已经奔跑了五年,这一散场,或许是永远。

冯奕奕开车送齐妙到省城火车西站,一路上奕奕开导沉默不语的齐妙:

“你们谈了那么多年,感情那么好,依我看,少宝是不想耽误你的青春,他心里是舍不得的。”

齐妙望着窗外的车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些手挽手的情侣,齐妙长吁了一口气,淡淡地一笑:

“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街坊邻居都在埋怨我和我妈,死要彩礼,有时真不想呆在景市。”

“这也不能怨你们,景市就是这个风俗。”

“以后你和周浩订婚,打算谈彩礼吗?”

“我爸妈都是警察,她们不在乎这些的,他们只希望周浩能从上海调到景市来,两个人在一起,省得分居两地。”

“也是,如果我妈能像你妈一样,也许我和少宝的故事就要重写了。”

“少宝如果在里面表现好,二年就出来了,很快的,你们的姻缘还可以继续的。”

“分手信写了,话也当我面说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开心快乐,其它的交给缘分。”

“是啊,交给缘分。”

“唉,其实说难听一点,我们狱警和犯人没什么大的区别,都在监狱,也去不了其它地方。”

“那你一有时间就来景市吧,我在这里,你爸妈也在,比蹲在省城强。”

“我也想,时间不允许啊,里面的事情很多的。你不是说在景市呆厌了吗?你有时间,就来省城找我。”

“找你?又到省城监狱,那不是又让我心塞。”

“不到监狱,市区有家咖啡店,你喜欢吃玛格丽特,他们家的特正宗。”

“好啊,你是个大忙人,也要等你有空呀。你和周浩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半死不活的,异地恋很苦的,别人说距离产生美,依我说,产生是路费。”

齐妙被奕奕逗笑了:“也是,你们一来二往的路费还真不少。不过我认为,异地恋的意义在于,你遇到了一个对的人,为了相聚,可以分离;为了拥抱,可以分别。”

“还是你有艺术细胞,说的话都这么让人暖心。”

“谁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奕奕,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帮我分析分析。”

“什么事?”

“少宝去泊阳湖,刚开始他并不知道要下水打捞沉船文物,他以为打捞前两年抛进水里的假水捞。当在水下发现沉船瓷器时,特别是那只斗彩将军罐,按理说他应该能辨别的出,是水捞货还是清朝的文物;按少宝的品行,如果知道是水下文物,他是不可能去打捞的,即使打捞了,也不会交给盗窃分子,为什么他还要那样去做?”

“我也有这个疑问,以少宝的鉴瓷水平,不太可能分辨不出假水捞和真国宝。那只有一种可能,说明这只斗彩将军罐极具有迷惑性,它是真的,看上去却是假的。少宝擅长的是仿古,他的鉴瓷水平还没有达到像你和你爸那样的水平,在那种紧张的气氛中,很容易误判。”

“有这可能,我回去研究研究。”

“好,如果有什么对少宝有利的案件信息,你一定要立即告诉我。周浩最近也在调查文物走私,我要向你学习一些文物方面的知识,不然我和他见面都不知说些什么。”

“我有一些文物方面的学习资料,回到家我发给你。”

“太好了。如果不是监狱马上又要搞活动,我就直接送你去景市了。”

“你忙你的,在监狱工作也很累的,等你有空的时候,你记得来景市看我。”

“没问题。”

冯奕奕将齐妙送到车站,然后匆匆忙忙赶回了省城监狱。

景市还没有开通高铁,从省城到景市距离不到两百公里,三点半出发,七点半到景市,途中要开四个小时。齐妙坐在靠窗的位置,途经江州和泊阳。齐妙望着窗外的田野,稻田里刚刚插上了绿莹莹的禾苗,田间的油菜花也渐渐冒出了金黄色的花骨朵,仿佛隔着玻璃窗,就能闻到酸酸的、甜甜的、苦苦的油菜花香。

火车穿过江州的幸福山,在幸福山的山脚下,江景矿业的工人们正在忙碌地装载一车车瓷土和高岭土。齐妙仔细一看,想起来了,她曾经和我来过这里。在长景瓷厂的时候,齐妙跟我一起来这里运过瓷土和高岭土,我开着帕萨特,跟在一辆装满瓷土的解放牌卡车后面,我们有说有笑,谈论着未来。

火车经过泊阳湖水域,初春的泊阳湖,成群的小天鹅、白鹭等鸟群,在金色的水面上游弋、嬉戏,落日夕阳之下,宛如一幅超现实主义油画。随着气温逐渐升高,在泊阳湖越冬的数十万只候鸟,也将陆续开启向北迁徙的大幕。

就是泊阳湖之行,我被卷进了盗窃团伙,从此身陷囹圄,齐妙的心情是复杂的,在如此的美景之下,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

晚上八点,齐妙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自家的院子。在院子右边的工作室内,父亲齐雅辉戴着老花镜,端详着一只刚烧好的将军罐。将军罐上的牡丹花卉纹,布满着瓶身,釉面在光照下,泛出光亮。

说起与齐雅辉的师徒情,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当年师傅是景市陶院的教授,我拜他为师时,父亲还费了很大口舌。我人品好,能吃苦,绘画基础好,齐雅辉才肯接收。在“制瓷排行榜”中,我觉得没有人比得过师傅,但师傅不喜欢包装和推销自己,市场上并不卖师傅的账。在“制瓷排行榜”中,师傅排在五名之外,但师傅犹如《天龙八部》中的扫地僧,乃高手中的高手。

齐雅辉以为齐妙是从长景瓷厂下班回来,放下将军罐,关切地问道:

“这么晚才下班,饿了吧?赶快去吃饭。”

齐妙母亲从屋内走出来,招呼齐妙:

“你爸也没吃,他说要等你回来,瓷厂忙归忙,饭还是要按时吃的,老板也没有你这么忙吧。”

“妈,知道了,等下就来。”

齐妙说完,走进工作室,坐在齐雅辉的身边。

齐妙没有把去省城监狱的事告诉家人,如果被她母亲知道了,肯定又要引来口角,既然齐家都已经退婚了,曹操也写了分手信,就没必要再去监狱当面质问我。齐妙不是找不到男朋友,比我条件好的一大堆。

长景瓷厂最近一段时间的确忙,在赶日本和欧美的订单;但奇怪的是,瓷厂的管理人高桥,并不在瓷厂,听说是出差去了上海洽谈业务。

齐妙一见父亲手中的将军罐,我去泊阳湖打捞将军罐的事,一下子涌进了脑海:为什么少宝明知故犯?他真的分辨不出来真假将军罐吗?齐妙向父亲讨教起来:

“爸,会不会有一些真的古董,看上去却像假的。”

“真的像假的?你要问什么,讲得具体一点。”

“如果你手上的将军罐,是从水里打捞出的清代文物,你会不会认为是假的?”

“这个不好说,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

“一般情况?有没有特殊情况?看上去像假的,其实是真的,专家也看不出来。”

“有这种情况,我记得在六年前的平潭县碗礁海域,打捞出一船古沉船,上面有一万多件青花瓷,其中有两件文物非常特别:一件是康熙青花花卉纹将军罐;另一件是康熙梅花小盘。”

“怎么特别?爸,你详细地跟我说说。”

“康熙年间的花卉纹将军罐,距今已经三百三十多年,将军罐在水里经过三百多年流水的侵蚀,表面依然光泽如新,釉质莹润,青花的色泽青翠浓艳,瓷胎也洁白如玉。谁看了都会认为是假的,让人十分不解,很多专家推测是不法分子刚投进水里的假水捞;但经过仔细鉴定之后,这只花卉纹将军罐,的确确是康熙年间的真品。经过进一步的考证才发现,这只将军罐装在盒子里,沉船时,被埋在了细沙中,海水的侵蚀较少,保护的非常好,所以看上去像新的一样。”

“原来是这样……”齐妙好像悟出了些什么。

“另一件康熙年间的梅花小盘还更特别,许多专家都疑惑不解。”

“为什么?也像新的一样?”

“这倒不是,梅花小盘的背面,出现了用现代简体字落款的‘双龙’两个字,为什么清朝康熙年间会出现简体字?按理来说应该刻着繁体的‘雙龍’,可偏偏是简体的‘双龙’,这明显不符合常理,很多专家百思不得其解;但经过仔细鉴定,这只梅花小盘,的确是清代康熙中期的青花瓷器。”

齐妙猜测着:“难道在古代也有双龙的简体字?”

“正是,简体字早在汉代就出现了,古代的一些书法家,依据书法中的破体、俗体和小写,曾经尝试过简化繁体字;双字和龙字的简体,在魏碑中就出现过。在明清甚至更早的时候,民间已经开始写简体字,虽然当时官方以繁体为主,但在民间,也时不时地夹杂着个别的简体。”

“我现在才发现自己,真的才疏学浅,爸,你再教教我鉴瓷吧。”

“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现在我们吃饭去。”

“不嘛,我现在就想学。万一见到了真文物,还以为是假的,那岂不让人家笑话你女儿有眼无珠。”

齐妙撒起娇来,齐雅辉笑着摇着头。齐妙能从分手中走出来,又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齐雅辉心里是十分欣慰的。

齐雅辉膝下只有齐妙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就培养她学习国画、制瓷,齐妙从小也显露出这方面的天分,所以齐雅辉倾囊相授。鉴瓷和制瓷是相辅相成,学会鉴定瓷器,分辨特色特征,也会为瓷器的制作锦上添花,使之游刃有余。

但会制瓷不一定会鉴瓷,会鉴瓷也不代表着能够制作瓷器。因此,既是制瓷的高手,有一身能够巧夺天工的本领;又是鉴瓷的专家,有一双火眼金睛,才是希世之才。我是制瓷仿古的高手,但鉴瓷的能力比不过大师,以至于我把泊阳湖沉船里的斗彩将军罐,当成了仿制的水捞瓷。

自从二十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制作工艺和对古代历史文化的研究和发展,古瓷的造假越来越逼真,对于一些复杂的传世瓷器和历代仿作,仅仅依靠书本上的“标本学”是远远不够的,多数陶瓷匠人和专家都无法分辨其真假,更别提初学者或者门外汉了。所以,陶瓷鉴定是一门重要的课程。

齐雅辉想到这,倒要考考齐妙,看她的水平是否有长进。齐雅辉从工作室的柜子里,拿出一只元代青花缠枝莲梅瓶,这是齐雅辉一个上海朋友带过来的藏品,说是上个月从日本收来的宝贝,请他鉴别一下真假。

围绕这只元代青花梅瓶,齐妙与父亲齐雅辉,展开了一场巅峰对决,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真假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