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驾鹤西归

刘中义数着天数,给父亲主动喂食的第3天,父亲不张嘴了。又过了3天,父亲开始呼吸衰竭。这一天,村里一直有人来看望。晚上9点钟左右,村里来了两个老年人。他们把了把父亲的脉象,建议过了夜里12点要抬下铺(抬到铺好稻草及被子的地上),避免在**断气。

“人快走的时候,上嘴唇是白的,注意看好了。”两位老人说。刘中义估摸他们说的是人中。

父亲熬不过今夜吗?刘中义心里涌上一阵解脱感,但随后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了。

父亲间隔半个钟就会剧烈咳嗽一次,咯痰不出,就那样憋着。刘中义郁闷地想,没有买吸痰器,是不是一种错误?

夜里11点,他给父亲把脉,看着时间,是37次/分钟。他想着村里那两位老人的话,仔细地看父亲的人中,果见人中部位已渐渐变白,并且有点儿浮肿,人中的那道沟的上面因浮肿已经变平。

夜里11点45分,父亲床四周围满了他的后人们,共3代人。刘中义听父亲说过,大哥上面其实还有一个的,5岁头上死了,要不然就是4代人了。

父亲开始呼吸困难,吸不进气似的,呼出一口气后,停个5秒左右才开始吸气,胸脯一起一伏的。人中已全部变白,那道沟消失了,浮肿成一个平面,一个白色的平面,和略有红润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他已处于昏迷状态,眼睛始终闭着。

村里老人说得果然靠谱,这就是生活经验。大哥说,抬下铺吧。依风俗,人死了地铺要打在堂屋。刘中义提前把客厅清理了出来。他的这两间房,客厅就算是堂屋了。

村里老人说,刘中义盖的这两间房是简易房,算不得真正的堂屋,按规矩,该在大哥家落地。但顾广珍说啥也不同意。这个不重要,刘中义想,也没啥争的。

姐姐们早已把地下的稻草和被单铺得整整齐齐。刘中义抬上半身,大哥抬下半身,把父亲从里屋挪到了外面客厅的地铺上。

把父亲放好,胳膊腿,各个关节都放顺后,父亲竟睁了一下眼睛,向四周看了两秒钟又闭上了。片刻,缓缓地,从父亲眼角留下了一滴泪。这个细节,刘中义发现,似乎只有他看见了,因为他就蹲在父亲的枕头边。

那一瞬间,他心如刀割。这一眼该是父亲的最后一眼了,不知他看见了什么没有,即使看见了,也是朦胧的吧?

但父亲显然有短暂的清醒,要不然不会落泪。这也许就是对人间最后的留恋了。

刘中义低头看着父亲的脸,两颗热泪涌出来,两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挂在他的眼脸上。他没有擦,在泪珠里,他看到无数父亲的身影。

他记忆中关于父亲的第一次印象是他3岁那年,父亲用木匠的工具给他做了个木质陀螺,陀螺浑身精致的光滑,下面的一颗滚珠圆溜溜的发亮。他还使不了鞭子,只能用手把玩;

七八岁的时候,他胆子大了,和村里的小男孩结伴到池塘洗澡,学着扎猛子。一个酷热的午后,父亲捉住刚从池塘回去的他,罚他跪了半个小时;

初中三年级,他知道爱俏了。到了雨天,同学间流行穿高筒大马靴,是靴腰笔直的那种。一个星期六,他回了家,跟父亲说,也想要一双。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星期六,父亲当即冒着大雪去了镇上。

他没跟父亲说清楚,要靴腰笔直的那种,父亲买回的是靴腰软软的次品。他老不高兴,说穿起来不好看。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可父亲二话没说,拿起马靴又冲进雪里,到底换了双他满意的。

他做生意的第一年,那个冬天,父亲从老家弄了100多斤腊肉,在二里庄做公交到县城,再从县城做火车到杭州。他去火车站接父亲,遥遥的,他看见父亲用扁担挑着两个蛇皮袋一晃一晃地出来,脸上的汗水像下雨。是累的,也是挤的。

可是,自从他做了生意后,他只是每年春节回家,只待几天,还要走走姐姐们家,陪伴在父亲身边的时间简直忽略不计。

侍候父亲的3个多月,他想努力找回原来和父亲在一起的感觉,但他失望了。身材高大的父亲不再;筋骨强健的父亲不再;拿起刀斧就能做家具的父亲不再;用厨师的技艺烧菜给他吃的父亲不再;风尘仆仆奔赴千里给他送腊肉的父亲不再……

躺在他面前的,是一具枯骨;是一颗跳累了的心脏;是一双正在盼望的眼睛;是无数个还没完成的祝愿;是活人无法体会的一腔留恋……

他多么还想再体验一次父亲的责骂、教诲、手打脚踢或是不咸不淡的一次表扬。但这都是奢望了,父亲的那颗眼泪是东方红水库;是巢湖;是钱塘江,会用无尽波澜浸润、涤**他的下半生。

两颗泪终于滴了下来,在这一刹那,他看到父亲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然后因吸不上气而浑身**了一下,随即,喉咙里发出一声窒息的类似咳呛的声音。

他意识到不好,如果这口气上不来,父亲就算是与世长辞了。他摸着父亲的手腕,感受着弱弱的脉跳,1下,2下,3下……每一下之间仿佛隔着一个世纪。

他盯着父亲的嘴巴,希望还能看见父亲吸进一口气,但他失望了。这口气父亲没能再吸进去,父亲的脉搏像他手里的流沙,渐流渐少,渐流渐少,终于,在大风中无影无踪了。

他是第一个直接感受父亲离开人世的人,因为父亲的脉跳是在他手里停止的。他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大哥哽咽着说,俺大走了。说完,没有忍住哽咽,放出声来。这时,他才发现,四周围满了人,3代人。

大哥蹲下,把了一阵父亲的脉,说,是走了。

姐姐们哭出了声;大嫂二嫂面色沉郁;第3代人不在现场;大哥二哥在商量下一步的丧事。

忽然,大嫂的手机响了,接听后说:“刚走,刚走,嗯嗯,你现在抓紧回来。”

几分钟后,二嫂的手机也响了:接听后说:“才走一下,现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