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江意抵抗力有点差,容易生病,白天在沈珈玥那里受了点凉,夜里发起烧来,体温一度升到39.5℃。

阿姨吓坏了,一面打电话给家庭医生,一面把在外应酬的江铭宵叫了回来。

江意穿着睡裙,阿姨又给她披了件外套,江铭宵才推门走进卧室。量体温,喂药擦汗,这种贴身的事江铭宵不方便插手,只能由阿姨来做,折腾到天都亮了,温度才退下去。

江意满脸困倦,揉着鼻子说让爸爸操心了。江铭宵帮她掖了掖被角,温声说:“你是我女儿,我不操心你,要去操心谁?”

阿姨在江家工作多年,和雇主关系亲近,私下里也曾劝过江铭宵,如果有合适的,不妨再结一次婚,家里有个女主人也方便些。

江铭宵的腿受过伤,走路略跛,他单手撑着一根玫瑰木的手杖,摇头说:“离婚那会儿,我刚开始创业,手上没有积蓄,车和房都给了前妻,才要来珞珞的抚养权。这些年,我拼命往上爬,就为一个念头——我吃过的苦,我女儿不必再吃。她可以一直无忧无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会受一点委屈。有我在,不需要什么女主人。”

阿姨叹气:“珞珞是个好孩子,从小被你宠大,一点不骄纵,又懂事又聪明,多难得。”

窗外的天光透进来,一片晴朗,江铭宵想起自己办理离婚手续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前妻带着他全部的家当,头也不回地上了新男友的车。小江意才四岁,一双大眼睛,脸颊肉嘟嘟的。小姑娘不哭不闹,拍了拍江铭宵的肩膀,奶声说:“爸爸,别难过,以后我照顾你!”

多可爱的小姑娘,那么乖。

那时候江铭宵很年轻,高大英俊,有着山脉般的脊梁。他抱着小女儿,眼底泅着一线深重的红。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是那么多年。

一夜过去,江意的体温退到了正常值,但还是觉得身上没劲,提不起精神。沈珈玥打电话来跟她约饭,她也没去,躺在家里睡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中午,江铭宵养的两只杜宾犬实在看不过去,钻进卧室,一只掀被子,一只蹭头蹭脸,硬生生地把江意从**刨了起来。

阿姨泡了杯花果茶送上来,江意睡眼惺忪,说:“阿姨,你知道正在睡觉的‘旺旺雪饼’被人掀了被子,会变成什么吗?”

阿姨只当她睡迷糊了,说梦话。

江意翻了个身,揉着大狗的脑袋,自问自答:“会变成‘旺旺仙贝’呀!掀被!我现在就是一包新鲜出炉的‘脆仙贝’!”

阿姨做了蟹黄汤包和平桥豆腐羹,味道绝佳。吃饭时,江意又接到沈珈玥的电话,约她晚上去一家新开的饭店吃潮州菜。沈珈玥这几天异常活跃,江意边喝豆腐羹边笑着问她是不是又被家里安排相亲了。

沈珈玥一声长叹,说:“别提了,三天相五场,场场生死局,有个男的问我能不能接受他有个不到六个月的孩子。我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告诉我要等生出来才知道。”

江意:“等等……”

沈珈玥苦笑:“你没听错,不是六个月的孩子,而是六个月的胎儿,他说孩子一出生,他马上跟前女友一刀两断,和我组成三口之家。而且孩子还小,容易培养感情,从小由我来带,跟亲生的没区别,无痛当妈!”

江意:“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无痛去世吗?”

那家主打潮州菜的饭店位置有点偏,路上又堵车,等江意赶到时,沈珈玥已经喝了几杯酒。她酒量差,有些微醺,神色迷茫地问江意:“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

江意盛了碗鳗鲡汤,让沈珈玥喝点热汤醒醒酒,说:“喝了酒少思考哲学问题,不然明天会头疼得想死!”

沈珈玥凑到江意面前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小可爱,如果有一天你要结婚了,必须是因为遇见了很喜欢的人,千万不要为了结婚而结婚,更不要将就!我们都是小仙女,头顶光环,脚踩祥云,怎么能将就呢!”

不等江意作声,沈珈玥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喃喃:“你说,靳远现在在做什么啊?他过得好不好?”

靳远是沈珈玥的前男友。两人是高中同学,前后桌,相约考同一所大学。靳远成绩很好,性格也温柔,大二那年被确诊为运动神经元病,也就是所谓的渐冻症。靳远离开前向沈珈玥提了分手,一贯温柔的少年站在秋末金色的阳光下,眉眼盈盈带笑,没有任何哀怨或绝望的味道,嘱咐沈珈玥要好好保重。

他说:“以后上早课前一定要吃饭,不能贪睡饿肚子。高数也要记笔记,错题反复重温,有助于数学思维的形成,好好上课,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联系我,也不要来看我。”

沈珈玥眼里蓄满了泪,她上前一步想要再抱一抱他,靳远却退开了。

少年仰头看着停落在树上的小鸟,像是要阻止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掉出来,侧脸弧度分外清瘦,透出几分病态的疲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珈玥,能遇见你,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开心”,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

靳远刚离开时,沈珈玥整夜睡不着,疯狂想他,甚至订了车票,想去探望靳远,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沈珈玥的爸妈本就嫌靳远出身贫寒,如今雪上加霜,他们去学校给沈珈玥请了假,没收她的电脑和手机,把她锁在卧室里,甚至商量着要送她出国。

沈珈玥被关了整整十一天,大病一场后终于妥协,彻底断了和靳远的联系。

这件事让沈珈玥和父母结下了心结,大四那年她提出退学,她爸妈没有激烈阻拦,也是想借此缓和关系。

三年过去,沈珈玥成熟许多,也平静许多,开始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不排斥认识新的异性朋友,可江意从未见过她谈恋爱。

沈珈玥换了个姿势,靠在江意的肩膀上,江意听见她低微的声音,说:“我答应过靳远不再想他,也不再喜欢他,我不能食言而肥,对不对?”

江意心中酸涩,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牵起沈珈玥的手,用力握住。

后来两个人继续吃饭,沈珈玥再没提靳远的名字,倒是给江意讲了不少她相亲时遇见的奇葩。沈珈玥喝酒,江意喝茶,两个人边吃边聊,说到好玩处笑成一团,气氛轻松融洽。可江意总觉得沈珈玥的笑容里缺了份明亮,她的笑意未达眼底,她的开心也是,都浮在表面上,一戳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