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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意说喜欢盛言臻的声音,想多听他讲讲自己的故事。盛言臻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琢磨着,该从哪里开始讲。

他学戏二十余年,吃过的苦,走过的路,太多太长了。

“十四岁那年我破格进入瑞恒剧团,是全团年纪最小的演员。之后,邵老并没有立即安排我登台,一方面是那时候演出不多,”盛言臻坐姿笔直,脖颈到肩膀,一条完美的曲线,他在濒临午时的阳光里,轻声说,“另一方面,是他觉得我还欠点火候。

“邵老是武生出身,他亲自教我学《夜奔》。我们这行有句行话——女怕《思凡》,男怕《夜奔》。为什么要怕?因为难!《思凡》是《孽海记》中的一折,全剧一人到底,身段繁重。《夜奔》又名《林冲夜奔》,一场戏三十多分钟,十几出曲牌,唱词多,身段多,还有好几场走鞭。

“单是《夜奔》我就练了将近一年,每天四点半起床,一直练到深夜,睡觉的时候都抱着腿睡,额头抵着膝盖,怕拉不开筋,也怕柔韧度不够。剧团的练功房很简陋,冬冷夏热,长时间在里面练功,中暑、发烧、伤风感冒是常有的,病了也不敢休息,咬牙扛着。”

“邵老是业内名家,交际广阔,经他引荐,我几乎拜遍了国内名家,连一位旅美多年的老师傅都被找出来了。我跟周慧芳周老学过《连环计》,学翎子功。跟宋元江宋老学《一箭仇》,学把子功。十四岁到十八岁,我拜名师,得真传,折过腰,断过腿,落了一身的伤,也得了一身的好功夫。不客气地说,我这四年的苦练,等同于别人的十年,甚至二十年。”

戏曲一行,哪有无心插柳的偶然惊艳,只有数年苦功磨砺出的炉火纯青。

听落魄者说过去,越说越落魄,听成功者聊当年,则是一种享受。字句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和愤懑,只有洒脱与从容,苦累当作谈资,荣耀叠成故事。

哪些经历成就了我,哪些经历打磨了我,借着手中这杯尚且温热的茶,我随便讲一讲,你慢慢听一听。

盛言臻太久没有跟人聊过往事了,如今逐一回想,有种恍如隔世的味道。透过那段光阴,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是如何长大的,如何成长为今天的模样。

江意也说不清自己是陷落在了那些故事里,还是陷进了那道讲故事的嗓音里,只觉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男人魅力非凡,举世无双。

二十八岁,正当年,有阅历有担当,英俊而夺目,气质好得不像话,成就允许他高傲,教养又使他内敛。

这样完美的人,配得上世间所有的怦然心动。

“我十八岁那年,瑞恒剧团的账本彻底空了,演员几乎发不出工资,剧团上下只剩不到三十人。”盛言臻单手圈着茶杯,指尖在杯壁上敲了敲,“临近年关,邵老卖掉祖上传下来的字画和玉坠子,倾尽所有,筹备了一场封箱大戏《牡丹亭》。我演柳梦梅,是邵老钦定的男主角。很多人都觉得这应该是瑞恒剧团最后一次搭台子唱戏,可结果出乎预料——全新的整理改编和舞台设计,让演出效果堪称轰动,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瑞恒没有关门,而是迎来了全新的局面。这场戏也让我拿到了‘金梨园’奖,‘金梨园’是国内关于戏剧表演艺术的最高奖项,而我是该奖项设立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

那一年,瑞恒剧团凭借一场全新的《牡丹亭》轰动四方。演出结束,演员全部上台向观众鞠躬致谢,盛言臻卸掉戏妆,穿着亚麻质地的衬衫和长裤,在众人的簇拥下,眉眼间一脉不染烟火的淡然清傲,英俊得醒目,天生的主角坯子。

那时候他刚成年,便拿到了一座“金梨园”,一时间风头无两,年轻一辈中,无人出其右。四年后,他第二次将“金梨园”收入囊中,这两座奖杯足以奠定他在业内的声望与地位,无可撼动。

也是从那时起,行里有了“昆曲之雅,可见言臻”的说法,并且迅速流传,到如今业内几乎尽人皆知。

故事讲到这里,似是可以告一段落了。绝境翻身,逆势而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江意却品出一些不一样的滋味,她咬了咬唇,轻声说:“我觉得邵老不是倾尽所有筹备了一场封箱大戏,而是倾尽所有,培养出了一个盛言臻。你拜遍名师,学得真传,就像一柄打磨锋利的宝剑,只差一个契机。他给你一个成全,也给这行业一个希望。”

盛言臻转头看向江意,江意也刚好看着他,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处,谁都没有移开。四目相对,一双澄净,一双淡然,似乎要透过这双眼睛,将对方看得更彻底一些。

屋子里挂着成排的戏服,经不得太阳晒,因此没有留窗,正中悬着一盏吊灯。光线暖黄,融融地落下来,刺绣蟒袍和团花男帔都蒙上了一层釉质似的光,给人以时光回溯的错觉。

一件戏服的袖子垂下来,盛言臻抬手撩了一下。衣料雪白,手指纤长,互相映衬着,像是一幅工笔描成的画。

江意想起江铭宵很喜欢清代末年出现的一种釉上彩绘瓷,那瓷又名浅绛彩瓷,而盛言臻正像极了一支着色精妙的浅绛。

英俊清正,儒雅蕴藉,天生一身君子骨。

江意还要说些什么,盛言臻忽然开口:“邵老去世前给自己拟了一句墓志铭,用了《离骚》里的那一句——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说作为一名昆曲演员,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唱过多少场戏,演活了多少个角色,而是教出了一个盛言臻。就像在土里埋下一颗种子,终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

说到这里,盛言臻再度朝江意看过来,他眼中似有月光铺陈,清澈明寂,唇边勾起一点笑,温声说:“小江意,你的确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很多,很多很多。”